6 真心

第6章 真心

很顯然,謝沉沉不會。

或者說——她曾經會,卻因少時一次溺水,從此成了個實打實的旱鴨子。

全憑求生的欲望在湖裏撲騰掙紮,她很快狼狽地嗆進去好幾口水。

而也是到這時。

大腦徹底放空之後,她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對啊,我跳進來幹嘛?

這位動辄殺人見血、陰晴不定的九皇子若是意外身故,有堂姐那層關系,她八成能光明正大離開朝華宮,實在應該開心才對,為什麽想也不想就紮進水裏?以德報怨……以德報怨也不是這麽報的啊?!

初春的湖水依然冰冷刺骨,逐漸侵入口鼻。

她能感覺得到渾身的力氣逐漸被抽離身體,卻無力掙紮,連最後一點呼救的聲音亦被無情的水波吞沒,與她的身體一同不斷下沉。

熟悉的窒息感襲來。

她心中難受得緊,又竟莫名覺得有幾分好笑,心道自己沒死在大伯母的苛待中,沒死在魏棄的刀下,卻沒料想,最後竟是沒能逃過這片離家千裏、春寒料峭的湖水。

不甘心是有的,可轉念一想,就算是昏了頭,也是自己心甘情願的事,其實……怨不得旁人。

只可憐肥肥還在朝華宮等她回去,她想,早知這樣,走之前便應該多給它準備些吃的。不知自己死了,旁人還願不願意留它一命——

她的眼睛快要閉上。

昏暗不定的視線裏,卻驟然破開一道雪色的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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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眼。

似雲銷雨霁,天光乍明。

謝沉沉看清來人,一雙烏亮的眼珠瞬間瞪大,心裏說不清是疑惑還是歡喜。

想開口說話,卻又接連嗆進去幾口水,一頭烏髻散亂,墨色的長發鋪陳水中,密密織織,糾纏不止。

零碎的氣泡從兩人相貼的唇邊溢出。

沉沉覺得說不出來的怪異,嘗試着想躲開,卻又被那人皺着眉頭、伸手捏住下巴——

下巴快碎了。

沉沉龇牙咧嘴。

而且,不對啊。

殺氣……絕對有殺氣!

看着那雙近在咫尺、如點墨般漆黑幽深的瞳仁,謝沉沉心頭忽然騰升起一種莫名的恐懼。

她意識到,魏棄救她救得很不甘願。

可為什麽呢?

他和她一樣,不想救,不該救,終究還是救了。

那一刻,魏棄的眼底情緒翻湧,盛滿了她猜不透、也不敢細想的肅殺之意。

而她謝沉沉——

選擇兩眼一翻,昏迷不醒。

......

禦花園中,群臣早已落座,帝後遲遲不至,席間漸有交頭接耳之聲。

大皇子魏晟的座位亦空着。

七皇子魏治一路氣喘籲籲趕來,甫一落座,便擠眉弄眼向身旁坐着的三哥魏骁使眼色:“三哥,聽說了麽?”

他是兄弟裏最圓潤的一個,從臉到身子、活似個肉團子,瞧着頗為喜氣,語氣裏卻難掩幸災樂禍。

魏骁擺弄着手中的白玉盞,問:“什麽事?”

“雉奴又掉水裏了!”

魏治見他有興趣,頓時獻寶一般、低聲向自家三哥交代起來自己從回廊水榭“路過”的遭遇:“不過那蠢貨做的荒唐事多了去了,倒也不稀奇……稀奇的是,魏棄那小子竟然也失足掉進湖裏。”

魏治說到這裏,不知想起什麽,忍不住捂嘴偷笑:“他好不容易出來一次,竟然鬧出這種笑話……真是活該!”

“還有更好笑的!三哥,我說來怕是你都不信,他身邊有個小宮女,不知是撞了邪呢,還是被他那九皇子的名號沖昏了頭,見他落水,竟立刻跳下去救他……結果是個不會水的,到最後,還是魏棄把她給拖上來的。”

“哦?”

魏骁道:“他身邊的人,竟然還有忠心護主的?”

他的語氣漫不經心,臉上卻并無笑意。

與魏治這個閑散皇子不同,魏骁舅父乃朝中大名鼎鼎的平西王趙莽,他自十五歲後,便被投入軍中歷練,在軍營混久了的人,見慣了生死,身上便多了幾分鋒芒外露的血氣。

養在宮闱中的嬌嬌兒縱然跋扈,自然難比。

也因此,兩人雖一向交好,魏治卻是有些怵他這個三哥的。

看出他似乎心情不佳,“肉團子”收了嬉皮笑臉,連聲音也跟着低下去。

“三哥,眼下父皇正大發雷霆呢,我方才從前頭過來,若非母後解圍,險些連我都要挨罰,都怪大哥,竟然給那瘋子說話,說是弟不教,兄亦有過……我呸,”魏治一副心有餘悸的表情,“真是無妄之災、無妄之災,果然和那瘋子扯到一起便沒有好事。”

“父皇為何發怒?”魏骁問。

“這、我便不清楚了……我急着脫身……”魏治面露心虛。

語畢,一雙眼滴溜轉,忽注意到自家三哥身邊侍候的女婢似乎有些面生,卻容色清麗,此前未曾見過,當下又奉承道:“不過,要我說,魏棄身邊那個傻不隆冬的婢子,我遠遠一看,實在比不過三哥這的一根手指!”

魏治道:“今日他落水,那婢子反倒出了名,連母後方才都說,魏棄他宮中無人,既到了年紀,幹脆便把那婢子指給他做個侍妾呢——三、三哥?”

魏治的聲音忽抖得急轉直下。

魏骁手中的白玉盞被捏碎,碎片刺入掌心,鮮血橫流。

可他似乎察覺不到痛,只忽地側身,捏過謝婉茹的下巴仔細端詳。

謝婉茹神色微亂,有些抵觸地輕輕側頭,又被他大力掰回面前。

表情驚恐,卻仍不掩美貌,尤其那纖細光潔的頸,氣質出塵,更添幾分秀色。

可惜臉上沾了他的血,染上幾點突兀的猩紅——那秀色,也就變了懼色。

她的眼底現出點點淚意。

魏骁放開她,刀鋒一般的薄唇輕扯,低下頭去,不知在想什麽。

好一會兒,方才接過魏治忙不疊遞來的帕子擦了擦手。

*

這夜的壽宴,帝後皆姍姍來遲。

一年一度的皇後壽辰,早已操辦數月,最終卻因着兩位皇子的先後落水、十皇子高燒不退而匆忙收場。一時間,關于落水事件背後的種種陰謀,在京中傳得喧嚣塵上。

沉沉再醒來時,天光已然大亮。

她鼻尖卻似還殘留着嗆水時的不适感,忍不住連連咳嗽疏解。

聲音驚動了窩在她腳邊的小貍奴,雪白的一團,瞬間竄到她面前,圍着她、繞着圈的“喵嗚”直叫。

肥肥。

是活的肥肥!

見到活蹦亂跳的小貍奴,沉沉這才終于有了劫後餘生的實感,猛地坐起身來。

一摸身上,卻發現濕衣早已換下,而今她穿的,是一身料子摸着極好的桃紅宮裝。

她茫然地坐了一會兒,起身去找魏棄,可找遍阖宮上下也沒找到,反倒是有不速之客前來。

沉沉見了總管太監,下意識要行禮。

老太監卻噙着一副陰陽怪氣的笑,伸手虛扶了她一下,道:“別、別,折煞灑家了,灑家哪裏當得起?今日前來,擾了姑娘的清靜,還望姑娘莫怪。”

沉沉一愣。

才發現老太監身後除了小德子,還跟了幾個垂眉順眼、手捧托盤的宮女,從繡着金絲的被面被褥,到刺眼的紅衣蓋頭,再到那寓意分明的紅棗花生桂圓蓮子,喜慶的物什一應俱全。

“姑娘如今不比得從前了,到底是九殿下的枕邊人,”老太監道,“皇後娘娘有旨,命我等來收拾一番。”

“什麽比不得從前?”沉沉聽得一頭霧水。

“姑娘不知道?”

老太監卻一副故作驚訝的語氣。

眼神掃過她那遍布青紫痕跡的頸子,又怪笑道:“昨夜姑娘可是一番壯舉,如今宮中誰人不知,有個小宮女在禦花園跳湖救人,對九皇子一片赤誠。只可惜,姑娘不懂宮裏的規矩,這禦前失儀,驚動了陛下,本該是要杖責五十,送入浣衣局的。若不是皇後體諒你二人情深意篤,從中好言相勸……”

等等。

沉沉怔愣當場,一時不知是該先驚訝于自己跳個湖就要被送去浣衣局,還是驚訝那句“情深意篤”,滿臉寫着疑惑,目光茫然。

老太監又道:“如今姑娘已是九皇子的妾室,雖說沒有名分,皇後寬仁,卻還是叫我等特來布置一番,也算給這朝華宮添些喜氣。姑娘身份不比從前,不敢勞動您,便請在此間稍候罷。”

妾、妾室?

沉沉的下巴掉在地上,半天沒能撿回來。

拉不住一心給皇後做事的老太監,只能趁着衆人忙碌,拉過臉黑得像鍋底的小德子打聽:“到底怎麽回事?殿下人呢?”

“喲,姑娘可別碰我這腌臜之人,”小德子拍開她的手,“如今是高攀不起了……”

“我給你這個數。”

沉沉懶得和他啰嗦,咬牙比了個五:“說不說?我只想知道昨夜我昏迷不醒時,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怎麽一覺睡醒,天都變了?

兩人沒了做朋友的情面,終究還是得銀子出馬。

果然,收下錢的小德子,立刻又變了嘴臉。

一番說道下來,唾沫橫飛,如天女散花。

謝沉沉的表情從急切,到好奇,到驚得如同被天雷劈過。

腦子裏轟隆作響。

她腿一軟,險些一屁股摔地上,終于逐漸拼湊出了昨夜她昏迷後的全部經過。

......

入夜。

待到魏棄從皇後宮中回來,原本終日冷清的朝華宮已然改頭換面。

連回廊檐下亦一路挂滿紅燈籠,謝沉沉趴在他常坐的石桌上,腦袋在臂彎中一墜一墜。

睡眼朦胧間,似乎聽到腳步聲,她迷瞪着半睜開眼。

四目相對。

魏棄看着她身上那件喜慶的桃紅宮裝:“……”

她瞪大眼睛,看着魏棄身上素白的衫:“……”

眼見得少年面沉若水,鳳眼微凝,沉沉暗道不妙,忙站起身來想解釋。

結果還沒開口,魏棄已然上前,捉雞仔般将她拎起。

“殿、殿下。”

換作平時,沉沉八成還得掙紮一下。

今天卻實在心虛,只鹌鹑似的縮成一團,小聲道:“衣服是旁人幫奴婢換的,奴婢想換回平時那件,找了許久沒找見,另一件又還晾着……”

她一路解釋,魏棄沉默不答,轉瞬卻已把她拎到主殿。

原本屬于他的一方清淨地,如今熏着郁烈沉香,四處挂滿格格不入的彩綢,連床幔都換成豔紅輕紗。

沉沉看得臉紅,恨不能現場長出龜殼,好把腦袋縮進龜殼裏保命,忍不住一路告饒道:“誤會,殿下,都是誤會,奴婢真的攔過了,只是沒、沒攔住。”

“等會兒夜深了,奴婢便替您把這些東西拆了扔出去,一準不讓守在宮外那群人發現——”

話音未落。

她整個人被魏棄摔在鋪着喜被的卧榻之上。

沉沉“哎喲”一聲,被榻上灑滿的花生桂圓硌着了背,忍不住呼痛。

魏棄卻沒有半分憐香惜玉之心,只欺身上前。

膝蓋抵住她的腰,手掌掐住她的臉,他一字一頓,問她:“你叫什麽名字?”

“謝、謝沉沉。”

不是來的第一天就說過了麽?

敢情你根本沒聽啊!

沉沉笑得比哭還難看:“殿下,總之你聽奴婢解釋,昨晚奴只是一時情急……”

“還要怎麽解釋?”他卻徑直打斷她,“你是謝善的侄女,是謝家人——可恨我竟——”

你竟什麽?

沉沉懵了。

又見他分明神志清醒,一雙眼卻詭異地現出赤紅顏色,心中不祥的預感越發濃烈,一時也顧不上臉頰被他掐痛,只一疊聲道:“我與殿下的事,跟我是不是謝家的人有什麽關系?”

沉沉急中生智:“我、我對殿下一片真心。這與我姓甚名誰、是誰家的女兒,又有什麽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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