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往事

第23章 往事

回過神來時,鼻尖鑽入那熏人的藥味、已近乎要将他吞沒。

魏棄整個人沉在浴桶中。

遍布他周身穴位的金針,讓他看起來就像一只滑稽的、淹在黑水裏的刺猬。一旁的白須老翁手執書冊,繞着他左右觀摩,不時在書上寫寫畫畫,記錄着什麽。

一個時辰後,魏棄身上的血線開始游走,他通體泛紅,臉色瑰豔,發出痛苦的哼聲。

老頭掰開他的嘴,喂下一顆丹藥。

麗姬在旁看得流淚不止,不時擦拭眼角。

老翁卻只在他身上綻出無數紅梅時,忍不住露出滿意的笑容,又側頭道:“娘娘生了一位非比尋常的龍子,”他說,“老夫行醫四十載,前所未見。殿下既有此心性,來日必成大器……此乃我大魏之福啊。”

福?

十五歲的魏棄,在夢中冷冷看着那老翁近乎狂熱的神情,又扭頭望向浴桶中面若金紙、渾身赤紅的小兒。

藥浴過後,他渾身的皮膚便呈現出一種異常緊繃、甚至幾乎要撕裂開的狀态。

尤其關節處,更是被那藥刺激得接近透明、可見血肉。桶中原本濃黑的藥湯,因他的鮮血橫流,漸漸成了奇詭的紅黑之色。

白發老翁卻對此視而不見。

待到兩個時辰的藥浴結束,又将一碗接一碗的內服湯藥灌進他嘴裏。

那湯藥的味道,魏棄至今還記得。

不僅發苦,還帶着讓人作嘔的腥臭味。他每喝一口,就被嗆得連連咳嗽——可他知道自己不得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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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年累月的藥性積攢在體內,若不壓制,則必遭反噬。

他曾試過偷偷吐出那藥湯,結果當夜便高燒嘔血不止。

這大概就是強行以外力催化、“揠苗助長”的代價。

末了,見他緩過勁來,趴在地上不住喘息,老翁又從袖中取出一支短笛。

仍是孩童的魏棄見狀,眼底一瞬冒出驚惶恐懼的色彩。

幾乎下意識地、他把手伸向一旁的麗姬,哀求道:“不要……!”

可是他的聲音何其虛弱無力。

老翁最終還是撚起那根短笛,幽幽吹奏起來。

那血線瞬間被“喚醒”,又一次如靈蛇般在他周身游走。

每到一處,便是天崩地陷般鑿心之痛。他凄厲地哀嚎起來。

痛——!

好痛。

好痛!!

渾身的骨頭仿佛被活生生碾碎,不過三歲的小兒,幼小的身體在地上翻滾,嘶吼。

紅豔如梅的血點在他身上狂亂地綻開,麗姬頓時淚落如雨,擡手想要制止老翁繼續吹笛。

“麗姬,”一旁的皇後江氏卻倏地出聲,溫聲道,“你忘了昔日答應過本宮的話了?”

麗姬被她一語鎮在原地,回過神來,慌亂搖頭,“妾不敢,妾只是……”

“只是什麽?”江氏問。

頓了頓,眼神看向地上因痛苦而蜷縮一團的魏棄,卻忽又放軟語氣道:“你以為,本宮就不心疼阿毗麽?”

江氏語重心長:“但你可知,麗姬啊,如今他們趙家虎視眈眈,露華宮那位,更是時刻想取本宮後位而代之。”

“若是她做了皇後,你且想,她會給你母子二人好日子過麽?阿毗如今是外頭人心所向的儲君,擋了三郎的路;你與她兄長又曾有過那麽一段恩怨。她若做了皇後,你與阿毗在她手中,豈會有活路?”

“當初,本宮給過你選擇,是你跪着求本宮,‘再苦,再痛,只要能活下去’……”

麗姬聞言,肩膀不由一抖,滿眼驚懼地望向面前人。

“本宮并非威脅于你。”

而江氏與她淚目相對,似乎也有些心軟,語氣越發輕柔:“只是麗姬,懷胎十月,你何嘗不是日日飲這苦藥,如今不也過來了麽?”

“本宮說過,此藥雖烈,實則千金難求,對人百利而無一害,”江氏道,“阿毗如今能這般身強體健,你道那藥有幾分功勞?”

“妾、妾感念娘娘大恩,無以為報。”

麗姬跪下叩首,“可阿毗才三歲,他、他不過三歲……”

“但阿毗自幼心智堅韌。”

江氏打斷她:“麗姬,這一點上,阿毗倒是好過你這個做母親的。”

“娘娘……”

“起來吧,你我一向姐妹相稱,這裏又沒有旁人,這麽生分做什麽?”

蘭芝在旁奉茶,得了皇後一個眼神,立刻上前将癱軟在地的麗姬攙扶起身,扶到皇後身旁落座。

江氏的指尖染着緋色蔻丹,輕輕攬過麗姬因冬日浣衣而不複白嫩、變得紅腫粗糙的手,憐惜地輕撫着。

“麗姬啊,本宮膝下無子……這一生,恐都不會有子嗣了。本宮在這宮中何嘗不孤獨?見了你,卻如同見了本宮家中幼妹,生出幾分恻隐之心來,不然,本宮也不會知你險些被那趙為昭所害、失了孩子時,願意出手助你。”

“你可知,你懷胎之時,若非醫士日日照料、看護你服藥。孩子先天積弱,或許早就胎死腹中?如今阿毗吃的苦,亦都是為了他好。”

麗姬的面頰上還挂着淚,聽到這句,怔怔望向面前儀态端方的女人。

“你我雖都是婦人,卻絕不能婦人之仁。”

江氏輕拍她手,道:“陛下有那麽多孩子,若不是醫士的法子,阿毗豈能脫穎而出。如今他已盛名在外,更不能半途而廢——”

“他來日,定是要入主東宮的,他是你我唯一的倚仗。”

語畢,望向地上哀嚎不已的血人,江氏似也露出幾分哀傷之意:“若非因此,本宮豈肯讓他受這般苦楚。”

耳邊笛聲漸止,魏棄俯身嘔血。

見狀,她甚至親自矮身、扶起了那面色青白的小兒。

任由他一身鮮血染紅了自己身上淺青披帛,江氏撚起袖角,輕輕為他拭去臉上斑駁血痕。

“阿毗,”她輕聲道,“我兒。”

“你記住,欲成大器,必忍人之所不能忍。母後知道,你定不會讓母後失望……是也不是?”

*

後來想想,也許正是那所謂“神藥”的作用。

魏棄對于自己人生頭四年的記憶,清楚得幾乎刻骨。

他甚至可以回憶起自己會說第一個字時,母親在驚喜過後、那近乎悚然的表情;

記得自己過目不忘、将書冊眨眼間倒背如流,太傅眼珠子幾乎掉出眼眶的驚奇;

記得自己拉開如小山般壯實的将軍亦束手無策的十石弓,衆人一片死寂過後,震破天際的歡呼。

當然,他也記得自己喝過的每一次藥。

記得每一次針灸藥浴過後自己皲裂的皮膚,那種錐心的痛苦,記得回蕩在整個地宮中的哀泣之聲。

他那時年紀小,時常控制不住流淚。

可淚水流過的地方,傷口反而更痛,久而久之,他便不再哭了。

他已經忘了流淚的滋味。

出現在人前時,他須得是出生便天降祥瑞,無所不能、過目不忘,天生神力的九皇子魏炁——對,那時他的名字,還是魏炁。

可沒人知道,神鳥繞梁只是人為的假象,那些鳥兒不過被餌食引誘;

而讓他從一衆皇子中得皇帝青眼的種種不凡之處,背後,卻是從他仍在母親腹中開始,那些古怪的湯藥澆灌而來。

可偏偏,多年未有所出的皇後,卻在帝王有意冊立東宮的前夕,被診出喜脈。

魏棄閉上眼睛。

——對一個後妃而言,還有什麽比“水性楊花,不忠不潔”更髒的髒水呢?

——對一個即将要被冊立儲君的皇子而言。

還有什麽,比流着“水性楊花”的母親的肮髒的血,更令帝王厭惡呢?

沒有利用價值的人,在上位者眼中不過蝼蟻。

更何況,從一開始,獨得聖寵的麗姬,就曾是後宮中所有女人的眼中釘。江氏終于不用再惺惺作态。

而這也意味着,麗姬的命數,走到了盡頭。

......

“讓我見皇上……讓我見皇上。”

暗室內,披頭散發的麗姬嘶叫起來。

她的耳鼻都在流血,其狀可怖,但她仿佛渾然不覺,只拼命地拍打着被從外鎖住的門,凄聲道:“我要見皇上!我沒有做過那些醜事,我沒有……!”

那凄厲的聲音持續了約莫半炷香時間,卻漸漸弱下來。

取而代之的,是她的指甲劃過門扉,發出刺耳的聲音。

痛苦令她無法控制地嘔血,同時亦開始求饒。

她求着門外依稀可見的背影:“袁公公,求你,你把阿毗抱出去,不要讓他……不要讓他和我呆在一起……”

“藍姑,藍姑……你在麽?求你……你把阿毗抱出去,不要……不要讓他看見我這副模樣……求你……”

魏棄那年四歲。

他環抱住膝蓋,靜靜坐在角落,看着母親被迫服下鸩酒,痛苦地爬到門邊,哀求那些太監。

他心裏仿佛被人用刀生生劃開一道口子。

血往外湧,堆聚在腳邊,可他竟不覺得疼痛——相反,只覺得解脫。

那也許便是極痛過後的無謂。

無所謂生,無所謂死。

他只是平靜地想:終于結束了。

一切都結束了。

“阿娘。”

他走到母親身邊,蹲下身,用袖角輕輕擦去她嘴邊的血沫,想了想,問她:“痛麽?”

麗姬流淚不言。

魏棄又道:“一開始很痛,後來,習慣了,就不會痛了。阿毗給你吹吹。”

他面無表情的臉湊到麗姬跟前,認真地吹氣,似乎想要吹走她面上因痛苦而扭曲到幾乎猙獰可怖的慘色,正如麗姬每一次抱着他,邊流淚,邊為他吹走傷口的痛那樣。

“娘,還痛麽?”吹了一會兒,他問。

他還那麽小,動作與話語中,有樣學樣得幾乎笨拙。

麗姬看着他,努力輕扯嘴角,似乎想擠出一絲安慰的笑。

可最後,她不但沒能做到,反而如孩子一般、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阿娘?”他不解地歪頭,“還是很痛麽?”

“阿毗,你答應娘,活下去。”

麗姬沒有回答,卻忽然死死拽住他的衣袖,“你要記住,阿毗,活下去。”

她說:“不必為我報仇,阿娘只想……只想讓你,活下去……”

“我不想活。”他清棱棱的眼睛,盯着雙眼逐漸失神的麗姬。

但麗姬似乎已經聽不到他在說什麽了。

一行血淚從眼眶滾落,她的目光迷蒙,一切痛苦、掙紮、遺憾,都随着生命的流逝而從這張美麗的面龐上抽離幹淨。

她只用最後的力氣,顫抖着、輕輕撫摸幼子冰冷的臉龐,她說:“若是、走投無路,你去……尋,平西王……”

“平西王……你,告訴他,”麗姬說,“告訴他,‘茕茕白兔,東走西顧’,請他、請他一定……”

一定?

魏棄扶住她倏然歪倒的頭。

茕茕白兔,東走西顧。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女人的頭輕輕垂在他頸窩,好像睡去了。

但是魏棄知道,她死了。

從此以後,她再也不會守在他的床邊,用驚懼、卻愛憐的眼神,瑟瑟發抖、卻小心翼翼唯恐觸痛他的手,輕撫着他的臉,說阿毗,阿毗,你醒了。

她害怕他熬不過每一個漫漫長夜,所以四年來,從未有一夜安枕好眠。

如今,她總算可以睡一個好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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