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chapter9

chapter9

“阿列克謝,你睡覺了嗎?”林珺站在外面喊他。

阿列克謝打開門,看到林珺抱着一個枕頭,頭發亂糟糟的。

“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沒有……可能是我換了一個地方睡覺,很不習慣。”林珺抱着枕頭,半張臉埋進枕頭裏。

“怎麽啦?美麗的姑娘。”像初見那樣,阿列克謝這樣叫她,只想她能打起點精神,他不想看到她這樣。

林珺失落的說:“以前是哥哥哄我睡覺,現在突然就不習慣了。”

阿列克謝明白了:“你放心,我會像你哥哥那樣哄你睡覺。”

林珺用力點了點頭,只不過她有件事不知道該不該告訴阿列克謝。

阿列克謝嘴裏哼着搖籃曲,輕輕拍着被子,耐心的哄她入睡。

房間裏只有男孩子的玩具,沒有玩偶,阿列克謝決定明天去買一個送給林珺,這樣她就沒那麽孤單了。

林珺忽然睜開眼睛:“阿列克謝,我什麽時候可以回家?”

“等戰争結束,我就送你回家,好嗎?”阿列克謝知道她還是不願意留在這裏的,他能理解,所以林珺提出的要求他都盡可能滿足。

“那戰争什麽時候才會結束?我想見哥哥。”她躲在爹娘的墳堆裏才逃過一劫,可是哥哥連一個像樣的墳頭都沒有。

“我不知道。”阿列克謝耐着性子哄她,“林珺,我們今天不讨論這件事了好嗎?這個點你應該乖乖睡覺了。”

林珺乖乖的閉上眼睛,阿列克謝說了一句晚安後起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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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打開門走出去的一瞬間,林珺說了一句話。

“哥哥他偷看過……”

“什麽?”阿列克謝又重新折回來,現在只要關于林恒衍的事情他都會格外上心。

林珺猶豫着,不知道該不該說:“哥哥是你在最好的朋友嗎?”

“當然。”

“那我跟你說了,你可不準生氣。”

“不會。”他永遠也不會對林恒衍的妹妹發火。

“那天晚上你跟哥哥吵架後,我看哥哥很難過,他說不是因為我要去莫斯科才跟你吵架的,你別看我年紀小,不要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

阿列克謝輕聲地說:“那他跟你說了什麽?”

“他說他有不得已的事情要去做,國文老師說過,天大的事都大不過國家。我心裏很清楚哥哥是做什麽的,他以為能瞞住我。”林珺說,“他随身帶着槍我就猜出來了。有一次,他把槍放在我的枕頭下,他沒跟我說,我差點被吓哭……我就是想告訴你,你不要怪哥哥跟你吵架。”

“我不會怪他。”阿列克謝溫柔的回答。

林珺說:“如果沒有戰争,哥哥就不會死,阿列克謝,我說得對不對?”

“嗯,你說得很對。”

各自的立場不同,他不怪林恒衍跟他争吵。

“你真的該睡了。”阿列克謝摸了摸林珺的腦袋。

“還有一件事。”林珺抓住阿列克謝的手,“哥哥他……”

“什麽?”

“沒、沒什麽……我困啦,阿列克謝。”她還是決定不說出去了,永遠死守着這個秘密。

阿列克謝沒往深處想,跟林珺道完晚安後,他來到一樓,看到桌上放着兩瓶伏特加,那是伊萬買給他準備今晚倆人大醉一場的。

阿列克謝毫不猶豫打開喝了起來。

剛剛有那麽一瞬間,他想告訴伊萬照片的事實。

他害怕伊萬把他當怪物,更害怕林珺知道後再也不理他了。

這一刻,他感覺到自己好像是掉進了無盡深淵裏一樣,冰冷的寒風呼嘯而來,刺骨的疼痛。

第二天清晨,卡捷莉娜下樓準備做早餐,看到阿列克謝睡在沙發上,懷裏還抱着一個空酒瓶,她從廚房拿了鍋鏟,狠狠打在阿列克謝的屁股上。

阿列克謝疼得一個激靈從沙發上跳起來,摸着屁股哭訴:“我尊敬的卡捷莉娜夫人,你這樣的行為不像一個貴族小姐。”

“你回家第一天就這麽不克制,你去中國是學着喝酒去了嗎?”

“不!我可沒有!”但是他喝過的米酒倒挺香的。

卡捷莉娜揚起手還要再打第二下的時候,伊萬從樓上下來正好撞見這一幕,他擋在卡捷莉娜和阿列克謝的中間:“酒是我買的,為了慶祝弟弟回家,媽媽如果要打人,就打我吧。”

卡捷莉娜看着這兄弟倆,恨鐵不成鋼似的回了廚房。

“一個人喝酒居然不叫我。”伊萬用胳膊肘用力朝阿列克謝胸膛抵了一下,帶着一點私人恩怨,因為昨晚上他叫阿列克謝喝酒,阿列克謝還說他困了要睡覺了。

林珺也洗漱完下樓了,阿列克謝抱着她,對伊萬說這是他從中國帶回來的女孩。

吃早餐的時候,伊萬問他:“你征求過她的意願嗎,她願意留在這裏嗎?”

“等戰争結束,我會送她回家。”阿列克謝把林珺抱到椅子上坐下,貼心的給她帶上圍巾,“畢竟人還是要落葉歸根的,對不對?”

這句話他故意用中文說的,林珺聽了笑着嗯了一聲。

可是他們誰也不知道戰争什麽時候結束。于是,阿列克謝決定在這段時間裏教林珺俄語,只是沒想到這一教就是四年,直到1940年阿列克謝決定去參軍。

他想做這個事已經很久了,可以說是蓄謀已久。

他看見林珺融入他的家,适應并習慣在莫斯科的生活,他放心把她留在這,然後自己義無反顧投身到戰場上去。

他只想替一個人去做這些事。

阿列克謝走的這天,卡捷莉娜哭到暈厥,最後是林珺和伊萬親自去送行。

林珺幾次想把那個秘密說出來,可是她沒有勇氣。

等戰争結束吧,她想。

結束後,如果老天能讓阿列克謝活着回來,她就把這個秘密告訴他。

如果回不來,她就讓這個秘密永遠石沉大海。

阿列克謝一去就是五年。

他所在的部隊在中國的黑龍江與日軍展開了殊死搏鬥,阿列克謝還打聽到對面的指揮軍官是伊藤津治。

每次,長官指揮往前方沖的時候,阿列克謝這種不要命的拼搏讓戰友一度以為他瘋狂了。

經過一星期的無效抵抗後,關東軍高層下令全體主力無條件投降,但還有一些與總部失去聯系的零散小支隊在頑強抵抗。

阿列克謝所在的這一支分隊被派去做最後的清繳。

炮火轟鳴,硝煙彌漫。

阿列克謝往後撤退時,不幸被子彈擊中肩膀,人倒進了幾米厚的雪地裏,他能感到溫熱的血正從他身體裏流出去。

這樣的感覺太熟悉了。

這些年他遭受過不止一次的槍傷,最嚴重的一次雙腿差點截肢。也許是冥冥中有什麽人或者神在保佑他,他的腿在軍醫的搶救下保住了。但因為腿部肌肉神經受損,沒有從前那樣利索,才導致他這次中槍。

殘留的日軍撤退到了大興安嶺,阿列克謝還想追上去,被長官攔下了。

最後,這支日軍部隊與總部取得聯系後才得知了投降的命令。

八月十五日那天,人們從廣播裏聽到日本投降的消息,才相信真的勝利了,戰争結束了。

阿列克謝所在的部隊暫時還停留在黑龍江邊境。他坐在坦克上,人群簇擁着他和戰友,每個人臉上都是喜氣洋洋的笑臉,老人、婦女和小孩,他們都在朝他笑。

看着那張被血染紅的照片,曾經在中國的經歷像電影片段,一幕幕在他眼前閃過,從哭聲開始,到笑聲結束。

就在這時,人群中一個身影吸引了他,戰友還在跟他說話,可是他已經無心聽內容,不顧戰友的拉扯,他跳下了坦克。

周圍響起了一些小小的驚呼,但是阿列克謝不在乎,他追随那道身影,從人群裏擠進去。

久違的感覺,阿列克謝發現自己的腿可以跑得這麽快,他三兩下就追上了人。

不是他。

阿列克謝失望的看着眼前這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子。

他像丢了魂似的站在那,直到戰友跑過來找他。

阿列克謝拖着一身受過傷的身體回到了自己的國家。

家門口,林珺是第一個站在門口迎接他的,她懷裏抱着一本冊子,那裏面全是阿列克謝曾拍下的照片。

林珺用中文告訴他,她要把這本冊子帶回中國。

阿列克謝明白了,她是在告訴他,她要回中國了,他們從此以後就要天各一方。

當天,阿列克謝便做了一個決定,他要和林珺一起回躺中國,他答應過等戰争結束要親自送她回家。

林珺在莫斯科過完了最後一個中國年,第二年開春時,他們才真正動身前往中國。

這也是林珺離開中國近十年後,才給林恒衍立了墓碑。

“阿列克謝,你什麽時候回莫斯科?”

“明天,我母親的身體越來越差,我需要回去照顧她。”他能從戰場上活着回來已經是上帝保佑,餘下的生命裏他想好好陪着家人。

可是林珺也等于是他的家人了啊。

他問:“你……确定不留在莫斯科了嗎?”

林珺給了他一個很肯定的回答:“你說過人終究要落葉歸根的不是嗎?我的家人在這,我以後也會一直留在這。”

她想起掩藏在自己心裏多年的那個秘密,如果此時再不說,也許一輩子都沒有機會了。

“阿列克謝,你還記得我哥哥嗎?”

他點頭:“記得。”

“我想,在哥哥心裏,你是個特別的存在。”把她委托給一個剛認識的人,如果不是特別信任的話,不會這樣做。她想起哥哥離開時的那一幕,他與阿列克謝像極了一對別離的戀人。

“我不知道把這件事告訴你對不對,我怕告訴你之後,你會厭惡他……”

此刻,男人原本毫無波瀾的臉上,浮現出一抹難以言說的複雜。

他說:“我不會。”

手指在墓碑上劃過那個名字,像撫過戀人的臉。風把他的卷發吹起,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像是誰在回應着。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他眼中似乎有滾燙的淚,“謝謝你,林珺。”

後來,阿列克謝回了莫斯科。

林珺把帶回來的相冊上交給了當地有關部門,這本冊子成為了證明日軍侵華最有利最直接的證據。

某年冷戰開始,珍寶島戰役後,林珺再未與阿列克謝見過。

直到九十年代,林珺跟随團隊前往莫斯科考察,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她重新回到了自己曾經住過的那個“家”。

伊萬告訴她,去年春天的時候,阿列克謝在醫院去世了,因為戰後的一些後遺症。

坐在回國的火車上,林珺一直默默地看着窗外的景色。

桌上,擺放着一本書。

這是她以現實人物為原型創作的,這趟莫斯科之行,她本想把這本書當做禮物送給阿列克謝。

她閉上眼睛,嘴裏哼出幾句俄文的國際歌,思緒飄飄乎回到多年前的那個晚上。

“如果不用打仗的話,哥哥你會跟着阿列克謝去莫斯科嗎?”

林恒衍果斷的說:“會。”

事實上,沒有戰争,他們就是兩條平行線,永遠也不會相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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