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四封信

第1章 第四封信

喻晗半夜酒喝多了,裹着被子在次卧的浴缸裏窩了一晚。

第二天差點沒能爬出來,腰酸背痛,但下午還要開車回父母那邊。

上午他得把家裏打掃一下,貼上春聯。

春聯劇組發了,倒是不用另買,只是一個人打掃衛生多少有點疲憊。

“叮咚——”

喻晗打開門,發現來人是家裏的阿姨。

“您怎麽來了?”

“想着年前來打掃一下衛生。”鄭阿姨很熱情,“要過年了,家裏還是幹幹淨淨得好。”

喻晗沒拒絕。

他一邊幫忙,一邊聽着鄭阿姨絮叨家長裏短。

賀平秋不喜歡節日,也不喜歡形式主義,但過年還是會和喻晗一起買年貨,挑春聯,再默不作聲地和喻晗一起将這些弄好。

然後吃完年夜飯誰都不想洗碗,就坐在沙發上看春晚,看着看着就開始厮混,從沙發挪到走廊,到卧室,到落地窗……春晚的聲音越來越遠,眼底倒映的璀璨煙花越來越近。

“哎喲,我一直分不清上下聯,還好家裏孩子考上了大學,總算出了個文化人。”

鄭阿姨家小孩考上大學的時候,喻晗準備了紅包讓賀平秋給人家,最後賀平秋冷着臉把紅包交到阿姨手上,仿佛下一秒就會把人辭退。

賀平秋不在乎錢,但他妒忌喻晗對別人的關注。

“福字得倒着貼。”鄭阿姨擦着門窗,突然一拍腦袋,“喻先生買年貨了嗎?”

“沒有。”

“那也沒事。”鄭阿姨說,“我家年夜飯吃得早,明天下午我就能過來,到時候從家裏帶點菜來給你做年夜飯。”

她知道喻晗不會做飯。

賀平秋會請阿姨除了搞衛生之外,就是為了自己不在家的時候喻晗能吃得好點。

“不用了阿姨。”喻晗說,“今年過年我不在家。”

“哦!哦……也好。”

“嗯,您別操心了,好好陪家人吧。”喻晗制止道,“次卧衛生我來弄。”

“行。”鄭阿姨擦擦手,“那好像都差不多了。”

她猶豫了下,在喻晗等待的眼神中道:“喻先生,我可能不能幫你做事了。”

“您要離職?”

“是啊,我丈夫身體不太好,得回去看着他,賺錢歸賺錢,人沒了可就……”

“行。”喻晗沒為難她,“但您沒結的工資得等年後打到卡上,我這兩天可能沒空。”

“理解的。”鄭阿姨脫下圍裙,換上鞋子,又道,“喻先生,你要向前看。”

“……”

“我沒什麽文化,不會安慰人,但你還年輕,總要向前看。”鄭阿姨看了眼遺像的位置,“賀先生應該希望你能早早走出來,好好生活。”

鄭阿姨離開,并關上了門。

喻晗深深地吸了口氣。

胸口好像被一股氣堵住了,不上不下,堵得慌。

喻晗突然轉身拿起賀平秋的遺照高高揚起,仿佛下一秒就會狠狠砸在地上!

但時間仿佛停滞了一樣,他保持要砸東西的姿勢十多秒,又緩緩放下。

他不是傻子,司機和阿姨先後離職真的是巧合嗎?

不見得吧。

大概率是賀平秋幹的,不知道用什麽手段是信件還是別的什麽,讓他們主動提出了離職。

賀平秋正在剝離和他們的生活有密切關系的人。

喻晗全身的肌肉都繃得很緊,脖頸的青筋仿佛要跳出皮膚。

心口的悶氣怎麽都散不掉,從知道賀平秋得了癌症那天開始就有一股無名的暴躁壓在心底,即将噴薄而出。

他想砸掉周圍的一切。

踹倒和賀平秋一起挑的桌椅,玄關的鞋櫃,拆散沙發,摔碎玻璃櫃裏的人偶,最好來根棒球棍,砸爛酒櫃,讓那些酒精全部流出,麻痹這個世界!

他想毀掉這棟房子,毀掉一切。

最好來一把火,将一切化為灰燼。

喻晗喉結滾動,他來到書房,随手操起書架上的書猛得砸向賀平秋的辦公椅,“砰”得一聲重響!

他又看到了書架旁的假肢,掄起就敲在書桌上,他掀翻搖搖欲墜的書架,無數書本噼裏啪啦落在地上,一旁的花瓶碎了一地——

事實上,喻晗的動作在拿書砸椅子後就靜止了。

他想破壞這一切,可手不停使喚。

他的身體好像抽筋了,胃刺痛不止,他渾身冷汗地跪倒在地,雙腿麻痹動彈不得。

視野鏡頭似乎多了雙腿,一條有血有肉,一條是冰冷的鋼鐵。

他只要擡頭,似乎就會看見賀平秋正高高在上地俯視着他,說:“喻晗,你還是輸給我了。”

賀平秋。

賀平秋……

“你、個、傻、逼。”

為什麽要隐瞞生病的事?為什麽不每年體檢,為什麽不好好對待自己的身體,為什麽不能好好看醫生正常生活?

為什麽?

可近期的一切又在告訴喻晗,賀平秋沒有隐瞞。

所有人都知道,就他不知道而已。

他只要走進書房看一眼,或問一句司機賀平秋都去哪了為什麽不着家,或者打電話給阿姨為什麽被休假……賀平秋大抵就不會有自殺的機會。

可他沒有。

他什麽都沒做,他當賀平秋無藥可救,當他的偏執與病态愈演愈烈,當一切尋常、不以為意,自以為在妥協縱容。

最後看到的,只有賀平秋冰冷的屍體。

喻晗咬緊牙關,渾身顫抖,額角的青筋瘋狂鼓動,他撐着地面,一聲聲壓抑痛苦的哼吟從牙關擠出,仿佛靈魂在此刻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撕得稀碎。

你想幹什麽啊賀平秋?

是想讓我痛苦,要我後悔莫及,要我在墳頭撕心裂肺、痛哭不止,渾渾噩噩地愧疚一生?

那你要輸了。

賀平秋,你活着得不到的愛,死了更得不到。

活人才能成為贏家。

死了就只有輸一個結局。

喻晗艱難地爬起來,撿起砸進椅子裏的書插回書架,他将椅子擺正,将賀平秋的假肢收進雜物間,好像什麽都沒發生。

好像生活不曾出現裂痕。

-

“幾點到家啊?”

“路上有點堵車,可能要到半夜。”

那邊愣了會兒才問:“買車了?”

喻晗說:“他買的。”

“知道了。”母親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失落,不知道是不是遺憾沒能參與兒子這七年的生活,“路上慢點啊,別急,這兩天高速肯定堵死了,你們最好來回換着開,別睡覺,多聊聊天。”

“好的,媽。”

他媽現在身體依然不太好,每周都要去醫院做透析,一周至少三次。

喻晗沒法陪在母親身邊,但至少這筆高昂的費用有了來處。抛卻感情不說,賀平秋對他的恩遠遠大于過。

在沒有報銷的情況下,血透一次就要大幾百,一周三次,一個月十二次,即便報銷了,一個月也還是花費不少。

窮人生不起病,這點喻晗深有體會。

高速果然很堵,車開開停停,很長時間都一動不動。

喻晗穿過山,路過湖泊,進入隧道,明明目的地那樣明确,卻感到無處是歸途的空洞。

傍晚的陽光灑進車裏,照亮了方向盤上左手無名指的一圈印記,偶爾車玻璃還會倒映着另一個人的臉龐。

七年能烙下的痕跡也許要比想象得深太多。

八個小時後,喻晗終于下高速了。

他家本來在鄉下,但為了母親治病方便,他爹不得不到市裏租房子。

本來以為要花很多租金,但最後卻碰上一個不差錢又好心的房東,一個月只要一千多塊錢,在那個三甲醫院周圍的地段,真的是非常便宜了。

他父母不知道真相,喻晗心裏卻清楚,這是賀平秋安排的。

他有一年在家裏看到了一個房本,就是他父母所住的那套房子,房本裏還夾着一張卡,每個月打過來的租金都在裏面。

如今賀平秋死了,這都成了他的個人財産。

喻晗朝着導航的方向前進,

他停穩車,在駕駛座上待了會兒,隔着大衣抓了把胸口的位置。

直到餘光瞥見地下停車場不遠處的石柱旁站着一個中年女人,他才開門下車,從後備箱裏取出帶回來的東西。

因為回來得急,都沒給父母買東西,不過這七年喻晗在家上網時不時也會看到一些适合母親的東西,但又不敢往這邊寄,怕被退回,于是只能買到家裏放着,想着哪天關系破冰可以送出去。

如今剛巧能一起帶回來。

他拎着沉甸甸的東西,心裏卻吹起了一股荒蕪的風。

“媽。”

母親譚芬眼睛一酸,将比自己高一個頭的孩子摟住:“瘦了,瘦了好多。”

他爸喻見生站在不遠處,表情不算難看,也不見得多歡迎。

見沒第二個人下車,他還皺了下眉。

“爸。”

“站那麽遠幹什麽?”譚芬回頭惱道,“趕緊拎下東西啊!”

喻晗倒是沒帶什麽東西,除了給父母帶的禮物之外就一個行李箱。

譚芬看看車裏,遲疑地問:“那孩子呢?”

喻晗:“他沒有來。”

喻見生冷哼一聲:“不來就算了。”

譚芬感覺不對勁,自我安慰道:“人家也有爸媽的嘛,過年都要回家的,沒事,以後有的是時間。”

喻晗本來沒想說賀平秋死的事,否則以他爸的性格恐怕過不了多久就要撺掇他相親結婚。

但聽着這句“以後有的是時間”,喻晗到底沒能應付地笑笑,面部肌肉神經不可控地抽了抽。

“沒時間了。”

“什麽?”拉着他胳膊的譚芬一愣。

“他死了。”白色熱氣從唇邊灑出,喻晗平靜地說,“媽,你不會見到他了。

“我也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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