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四封信
第1章 第四封信
喻見生和譚芬一下子愣住了,後者甚至想問是不是開玩笑。
兩個老人都已經退休了,死亡這個詞于他們而言并不遙遠,特別對于換了一個腎、從鬼門關爬出來的譚芬而言。
但“死亡”與兒子的伴侶聯系在一起,還是有些讓人反應不過來。
“太冷了。”呼出的熱氣讓眼睛有些發糊,喻晗說:“怎麽了,不歡迎你們兒子回家啊?”
譚芬反應過來,連忙挽住兒子的手往電梯裏帶。
“家裏有地暖,是一點兒不冷,你房間的被子你爸上午都曬過了,幹燥的。”
太久沒見,譚芬的眼神一直沒離過喻晗:“開這麽久的車餓了吧?”
喻晗其實不餓,他已經很長一段時間不太能感覺到餓了,但不想拂了母親的關心。
“有一點。”
“那讓你爸給你下碗面。”
“嗯。”一直沒作聲的喻見生說,“晚上的冬瓜排骨湯還剩一點,當湯底合适。”
如果喻晗和男朋友一起回來,譚芬這時候肯定會笑呵呵地拆穿喻見生,其實這排骨湯是他特意煮了等兩個人回來吃的。
但現在倒是說不出口了。
搬到城裏來後,這是喻晗第二次踏足這裏。
家不大,兩室一廳,緊湊但整潔,條理有序。
“這拖鞋是新買的,直接穿——”譚芬看見地上并排擺放的兩雙新鞋,聲音一滞。
在母親彎腰之前,喻晗先一步将用不上的那雙放進鞋櫃,再自然地給自己換上,好像什麽都沒發生。
喻見生沒吭聲,直接進了廚房開始忙活。
譚芬不知道該說什麽,只能帶着喻晗去看看房間。路過廚房時,喻晗跟喻見生對視了一眼,他爹此地無銀三百兩似的,把臺面上多出的那雙碗筷收進了櫃子裏。
應該是下去接他之前就準備好了,只是沒想到回來的只有一個人。
喻晗收回目光,又見卧室床上擺了兩條顏色不一樣的新浴巾,譚芬也瞧見了,連忙走進去将其揉成一團塞進衣櫃。
“媽,行李箱我自己整理,您歇歇。”
譚芬:“媽……”
媽高興,停不下來。
原本這話該脫口而出了,可如今卻只能堵在嗓子眼,高興正一點一點地被憂心掩蓋。
兒子沒回來之前她還很緊張,畢竟普通大衆的婆婆面對的都是兒子帶兒媳回家的經驗,而不是兒子帶女婿,因此也沒什麽招待的參考,譚芬只能盡可能周到。
由于想象不出對方是個清秀的男孩子還是個膀大三粗的壯漢,一直到前面還在忐忑,現在倒好,緊張是用不上了。
“晗啊,他……”
“還差一天剛好去世三個月。”喻晗懂母親的未盡之言,“肝癌走的。”
他沒說自殺的事。
他和賀平秋之間的複雜外人恐怕難以接受和理解,喻晗也不想父母摻和進來。
“肝癌……你小姨夫也是肝癌。”譚芬摸摸喻晗的手,“難怪你瘦了這麽多,原來在背後受了這麽多苦。”
她本想問為什麽不告訴我們,但答案顯而易見,他們做父母的一直沒同意,在喻晗眼裏也未必會因伴侶的死而傷心,說了也沒用。
“不是不想告訴你們。”喻晗知道母親在想什麽,“是沒來得及,我不知道他生病的事,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了。”
譚芬無聲地嘆了口氣,眼裏落着對孩子的心疼,欲言又止。
她想關心,但無從下手。
喻見生敲了敲房門:“面下好了。”
“先吃飯吧。”
譚芬帶着喻晗起身,家裏暖和得很,喻晗直接脫了大衣挂在門口。
他看了會兒,好像賀平秋真的和他一起回來了。
排骨湯裏的面很鮮,湯一入胃整個人都暖和了。
喻見生想說點什麽,被譚芬瞪了回去。
“困了吧?吃完就洗洗睡覺,明天上午恐怕睡不到什麽懶覺,今年市裏能放煙花,上午估計就要開始噼裏啪啦響了。”
喻晗點點頭:“好喝。”
喻見生語氣微緩:“好喝就再喝碗。”
譚芬笑了笑:“今年你爸做年夜飯,我給他打下手,他這些年廚藝進展飛快,明兒你點評點評。”
喻見生是最典型的那類丈夫與父親,在家主外,是唯一的經濟來源,是鄰裏朋友眼中的老好人,黃賭毒一樣不沾。
但在家裏,他不關心孩子,教育全靠棍棒。
他也不認為妻子在家相夫教子是件多辛苦的事,被伺候得理所當然,在譚芬生病之前可以說是十指不沾陽春水。
後來譚芬生病,家裏一下子拿不出這麽多錢,喻見生跟喻晗都在四處借錢,父子倆的矛盾徹底爆發。
在醫院裏,喻晗把喻平生劈頭蓋臉罵了一頓,細數他這些年作為丈夫的過錯,作為父親的不作為,把人罵得啞口無言。
喻見生從那以後幡然醒悟,雖然一直沒給喻晗好臉色,但是确實開始關心家裏的瑣碎,懂得心疼別人了。
用譚芬的話來說,“頓悟了似的”。
譚芬手術的時候,喻見生在手術室外老淚縱橫,發誓等妻子從手術臺上下來一定好好對她。
他倒是沒食言,從那開始學做飯,做家務。
因為兒子跟同性結婚,不願意用兒子打來的生活費,還在退休的年紀應聘了一份保安工作,這樣可以利用早晚班騰出時間陪譚芬去醫院,一周至少三次。
老兩口的日子走上正軌,喻晗與賀平秋的生活卻逐漸脫軌。
喻晗吃完就去洗澡了,也沒搶着洗碗。
卧室的被褥确實曬過,有太陽的氣息。
喻晗鑽進被窩,弓起身體,深深地吸了口氣。
現在已經過零點了,大年三十了啊。
除夕快樂。
喻晗做了個夢。
夢見自己走在小時候最怕的山丘上,一團陰影從地上長了出來,纏上他的腳踝,順着小腿爬至腰際、胸膛、脖頸。
再順着他的血肉融進心髒,走起來的每一步都沉甸甸的。
就像小時候一樣,感覺路途漫長,怎麽都到不了家。
不知道走了多久,身體陡然輕松,步伐越來越快。
他驀然回首,身上的陰影早已散去,輕松卻沒有帶來快樂,而是無盡的空虛。身體血肉裏好像少了些什麽,心髒缺了一大塊,跳不動了。
他在夜色裏迷失了方向,走進了馬蜂的地盤,耳邊全是嗡嗡的聲音,他瘋狂逃跑,直到一腳踩空,濃烈的心悸讓他睜開雙眼。
眼前一片灰暗,喻晗有種不知身處何時何地的感覺。
他躺在床上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不是他和賀平秋,而是父母這邊。
天還沒亮,喻晗起身去上了個廁所,怕吵醒父母他動作放得很輕,卻無意間聽見走廊一側的主卧裏傳來兩道聲音。
“你可別在兒子面前說什麽惹他傷心的話。”
“我看着這麽沒眼力見兒?”
喻見生和譚芬不知道是躺在床上一晚沒睡,還是早早醒了。
“人家才去世三個月,晗晗現在估計傷心着呢,咱們少提點。”譚芬叮囑道,“正月裏就別要親戚上門了,不然見到晗晗肯定問東問西的。”
“嗯,知道了。”
“你記得把給那孩子的紅包收起來,別讓晗晗看着了又要難受。”
喻晗聽了會兒,故意鬧出了些動靜,兩個老人頓時噤聲:“小聲點,晗晗起夜了。”
喻晗上完廁所回到卧室,已然沒了困意。
他想了想,從行李箱裏拿出另一部手機、賀平秋的手機。
手機密碼是喻晗的生日,某次看賀平秋輸了個開頭就猜到了。
六年裏他從沒查過賀平秋的手機,倒無關愛不愛,而是信任,但賀平秋估計不這麽想。
他打開賀平秋的微信,陸陸續續彈出了很多未讀消息,有祝一路走好的,也有删好友的。
鄭阿姨的微信被新消息頂到了比較下面的位置,想找一下對方的銀行卡號,卻看到這兩人竟然還有聊天記錄。
大多聊天都很簡潔,甚至可以追溯到鄭阿姨剛到家的時候,最開始多是“他喜歡吃什麽”、“不喜歡吃什麽”的句式開頭。
後面阿姨記住了,基本是賀平秋問阿姨“他今天胃口怎麽樣”,後來阿姨開始主動報告。
喻晗還看到一條“最近他好像有點累,需要補補”。
阿姨回給他兩張圖,一張圖是爆炒腰子,另一張圖是豬肝韭菜湯。
“……”
難怪那段時間阿姨總做一些奇怪的菜,喻晗又不好意思問,還以為阿姨都看穿了自己的“腎虛”。
賀平秋喜歡做|愛,也許是只有在床上他才能完全滿足自己的掌控欲,才感覺喻晗是完全屬于自己的。
在家的時候,他一周要至少做四五次,喻晗是真遭不住。
賀平秋微信裏應該有錢,喻晗本想直接用他賬號轉工資給阿姨,但再一想在外人眼裏這就是個“死人賬號”,收死人的錢多少有些不吉利。
雖然喻晗不在乎,但難保他人不介意。
大過年的,還是別給人找不痛快了。
喻晗本想關掉手機,可看着消息列表的唯一置頂還是點了進去,備注是“老婆”。
喻晗點開“老婆”的聊天框,最近一條信息是條語音:“生日快樂。”
喻晗按照裏說的回了句“謝謝”。
他想了想又加了句兩句——
【我很高興。】
【喻晗,除夕快樂。】
喻晗自己的手機緊随其後地叮了三聲,他拿起來回複:謝謝,除夕快樂。
他還把賀平秋給自己的備注改成了“老公”。
“慣得你。”喻晗的聲音響在黎明前夜裏。
不服氣就爬上來改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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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