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四封信
第1章 第四封信
喻晗眯了個回籠覺。
他睡得不深,半夢半醒中總覺得有個人在背後抱着自己,輕咬他的脖頸,那種若即若離的感覺叫人心裏發癢,他下意識說了句“別鬧了”。
可一睜眼,身後空蕩蕩。
喻晗穿好衣服,卻發現昨晚半夜還在談心的父母倆已經起床了,喻見生正在給譚芬戴圍巾,看起來要出門。
“媽……”喻晗反應過來,“你要去醫院?”
常年要做血液透析的人就是這樣,一年365天,只要到時間了,哪怕節假日也不能缺席,因此無法出遠門,無法工作,無法旅游。
譚芬已經習慣了:“中午我差不多就回來了,你再睡會兒。”
喻晗當然睡不着。
這些年沒能陪在母親身邊照顧,也沒有給到情緒價值,愧疚一直萦繞在他的心頭。
“等我五分鐘我跟你一起去。”喻晗抓緊洗漱,“開車也方便。”
“也行。”喻見生說,“那我就不去了,剛好備下菜。”
譚芬不想兒子跟自己出去受凍,奈何喻晗堅持一起。
喻晗穿戴整齊地走到譚芬身邊:“準時吧?”
譚芬笑笑:“你以前冬天叫都叫不起,早飯也不吃。”
喻晗現在其實也不吃早飯。
賀平秋身體不好,一到冬天兩人能在被窩裏窩一上午。
譚芬繼續唠叨:“不吃早飯胃是要出問題的。”
喻晗的胃其實不錯,堪稱鋼鐵胃,沒出過任何問題,不過好像是不太行了,經常攪得疼。
也許母親說得對,人是該好好一日三餐。
坐上車,副駕駛座的譚芬還有些不安:“這車貴吧?”
喻晗回憶了下:“落地五十多萬。”
譚芬咋舌:“這麽貴啊……”
喻晗笑笑。
和賀平秋在一起的這些年,他都快喪失對錢的概念了,也不知道現在跑龍套一天能賺多少。
目光觸及車內的貓狗玩偶擺件,他看了會兒才移開視線,将車駛出車庫。
“小賀很有錢吧?”
“嗯。”
譚芬對兒子還是了解的,普普通通一個人,沒什麽賺大錢的本事。
猶豫了下,譚芬還是說道:“他家裏人同意你們的事嗎?他去世了,會不會怪你找你麻煩?”
“要是有什麽遺産,你也多體諒他父母,別跟人争,畢竟老年喪子……”
譚芬一想到這些年喻晗可能在對方父母那受到不少冷眼,就不免感到心酸。
對那孩子也一樣,好不容易她和老喻都松口了,人孩子卻先走了一步。
“媽,你這幾年沒少看電視劇吧?”
“不看不看,現在電視還要花錢。”譚芬搖搖頭,“不過你是不知道城裏多無聊,鄰裏鄰居都跟陌生人似的,也找不到人唠嗑,我就找點小說看看。”
“您還看小說呢?”
“看啊。”譚芬說,“要在裏面待好幾個小時,不找點事做簡直要人命了。”
喻晗頓了下,才反應過來“裏面”是指醫院的血透室。
一股沒由來的郁氣升到喉間,擾得他有些發癢。
他想咳,卻又咳不出來。
譚芬一周要做三次血透,一個月就至少十二次,一年就144次打底,七年……
最難過的七年他沒能盡孝,也沒能做好丈夫的角色,到頭來兩方都沒能成全。
喻晗看着前方的紅燈,說:“他沒父母。”
譚芬有些意外。
“他很小的時候就被父母棄養了,又被嗜酒如命的養父收留,動辄打罵,過得很苦。”
“……也是可憐。”
好不容易長大,遇到喜歡的人,自然不願輕易放手,用盡一切辦法抓在手心,可心裏的不配得感卻總是拉扯着理智,告訴自己一切都是你強求來的,他不愛你。
抓得越緊,失去得越多。
可偏偏又不敢放手,怕一松手人就徹底不見了。
“他養父已經去世了,親生父母最近幾年也相繼離世。”
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賀平秋沒什麽反應,接到那邊的電話也只是說了句與我無關。
他就像一艘在深海裏飄蕩的小舟,喻晗是他唯一能停靠的島。
“不養就別生啊,再窮也不能扔小孩……”
喻晗不置可否。
“不過以前扔的一般都是小女孩……他是不是有什麽缺陷?”
“沒有。”喻晗道,“四肢健全,長相正常。”
賀平秋唯一的缺陷是遇到喻晗後才有的。
“造孽啊……”譚芬嘆了口氣,“你是不知道我們那個年代死了多少女娃……”
“你還沒生下來的時候我就跟你爸說,不管你是男孩女孩我都得要,爺奶要是敢做什麽,我就拿着菜刀去跟他們拼命。”
“怎麽聽着還有些遺憾?”
也許是兒子的态度太尋常,好像并沒有因為枕邊人的死亡過于悲傷,譚芬也輕松了少許,順着這個話題聊了下去。
“你不知道我懷上你的時候每天都想着打打殺殺,拿菜刀去拼命的法子都在腦子裏演練好多遍了,就怕你爺奶背着我扔我娃。”
“那時候苦啊,哪裏能跟現在比。”譚芬長吐口氣,“早些年你剛畢業的時候,我就跟你爸想着籌錢給你在市裏買套房子,萬一你哪天帶女朋友回家了,也好有個準備。”
“我那時候以為自己夠開明的,還在想你們小兩口結婚了要是不想要娃都行,我肯定不催生。”
“但沒想到我直接找個男的結婚了。”喻晗也笑,“開明沒開到點子上。”
“可不是。”譚芬說,“你們領證領得太突然了,我和你爸都沒想到你竟然敢偷戶口本。”
從前一直開朗懂事、找不到瑕疵的孩子一鬧事就鬧了個大的,老兩口好兩年沒緩過來。
“媽。”喻晗突然叫了聲,“對不起。”
“也沒什麽對不起的。”譚芬現在想開了很多,“你那時候肯定也是覺得我們不會同意。”
事實也是如此,如果老老實實出櫃,喻見生估計會直接把戶口本藏起來。
譚芬倒是沒生氣多久,她不怪喻晗,只是現在常常想,能讓喻晗這麽一個孝順懂事的孩子急到去偷戶口本結婚,該是有多喜歡。
現在人死了,她的晗晗又該有多難過。
“那孩子叫什麽名字?”
“賀平秋。”喻晗說,“祝賀的賀,平安的平,秋天的秋。”
譚芬在手心比劃着這個名字,記住了。
-
喻晗不喜歡醫院。
他打小身體就好,很少進醫院。
成年後再跟醫院交道,不是與母親有關就是和賀平秋有關,都不是什麽能輕松帶過的回憶。
見母親掏出小包,喻晗才知道每次過來還要準備不少東西,除了必需的病歷卡,還要帶水杯、紙巾,小枕頭,壓脈帶,防止低血糖的巧克力……
好在喻平生提前就放在了袋子裏,喻晗對一切流程都很生疏,連血透室的門在哪都不知道,但譚芬早已輕車熟路。
他坐在外面的家屬等候區,看着血透室的門,恍惚感覺前方亮起了冰冷的紅燈,好像又回到了當年。
他在手術室門口等過兩次。
第一次是母親的腎移植手術,第二次是出車禍命在旦夕的賀平秋。
同一場車禍出來,喻晗奇跡般沒出大事,他大腦一片空白地等在手術室門口,醫生下達了一次次的病危通知書,追問親屬什麽時候到,需要盡快做是否截肢的決定,否則命都可能丢掉。
喻晗當時撒了個謊,他說:“我是他愛人。”
醫生問他:“你能決定嗎?”
他回答:“我能。我們已經結婚了,我有這個權利。”
那時喻晗還不知道賀平秋真的喜歡自己。
他簽完字後還苦中作樂地想,要是換個沒良心的人就一直拖着不管,賀平秋一死,母親幾十萬的治療費也就不用還了。
但也只是想想,他又祈禱希望賀平秋醒來不要怪他,丢掉一條腿總比丢命好。
只要賀平秋活着,他下半輩子做牛做馬報答都行。
但他沒想到賀平秋不要他的做牛做馬,他要他的身體,還想要他的心。
譚芬走出血透室的時候,喻晗都沒反應過來。
時間真快啊,幾個小時唰得一下就過去了,他都不記得自己坐在這裏都想了些什麽。
譚芬穿得多,上車的動作稍顯笨拙:“剛開始做透析的時候最難熬,在裏面一躺幾個小時,簡直要命喲!現在倒是習慣了,看看小說,和病友護士聊聊天,好像也還行。”
“您用手機看小說啊?”
“啊。現在科技發達了,看書都不用帶着厚厚一本磚頭了,想看什麽網上都能搜。”
喻晗想了想,帶譚芬去逛了逛附近的商場。
雖然今天年三十,但商場并沒有關門,一直營業到下午三點。
“太貴了太貴了,不要。”
“平板看小說方便點,字大,對眼睛好。”
和母親逛街的過程中,喻晗難得沒想別的,他專心陪伴心情不錯的母親,給她買了個平板,買了套新衣服,想了想也給喻見生買了個新手機,還有一套新衣服。
“新年新氣象,要穿新的用新的。”
“賺錢不容易……”譚芬雖然心疼,但也沒太掃興,“你爸看到肯定要故意板着個臉,但心裏估計樂開花了。”
喻晗現在對喻見生沒什麽怨氣,也提不起來去怨的力氣。
只要活着,怎麽都好。
“你們高興就好。”喻晗說,“心态最重要,千萬別多想。”
“我現在心态好着呢。”譚芬說,“你爸也變了不少。”
喻晗把買的一堆東西扔進後備箱,上車後邊啓動車邊問:“爸最近怎麽就想開了?要我帶他回來?”
譚芬會松口是喻晗預料之中的事,他明白母親心軟。
但他爹迂腐固執,又好面子,竟然也能同意兒子帶個男人進家門。
“人年紀大了,心就容易軟。”
“你爸最氣的其實是我當初剛做完手術一個月,你就敢偷戶口本跟個男人結婚,也不怕把我再氣進手術室。”
喻晗扯了下嘴角。
他知道這麽做對不起父母,但怎麽能不做。
賀平秋挽回了他母親的命,至今他父母都不知道那場腎移植的主刀專家不是什麽突然大發善心讓他們插隊,而是賀平秋找的關系。
而母親手術剛過去兩個禮拜,賀平秋又為救他失去一條腿。
截肢手術後,賀平秋死氣沉沉地度過了半個月,經歷了發瘋、不敢接受現實甚至是自殘以後,突然來了句:“你說你對我的恩情無以為報。”
“嗯——下半輩子你想讓我做什麽都行,我就是那秦叔寶……”
“我們結婚吧。”
喻晗後半句“我就是那秦叔寶,為兄弟兩肋插刀”直接堵在了嗓子眼,大腦有一瞬間的宕機。
之前相處的種種細節浮現在腦海,不對勁的地方突然全部串聯起來。
原來是這樣。
賀平秋不想跟他做兄弟。
賀平秋喜歡他。
賀平秋可能還想上他。
喻晗蒙了三秒就說“好”。
那時候他什麽都沒想,什麽感情什麽愛不愛的性取向全部扔到了一邊,就覺得自己如果不答應,不吊起賀平秋的最後一口氣,賀平秋可能就離死不遠了。
結果還是沒吊住。
只是延遲了七年而已。
譚芬的聲音将喻晗從回憶中拉了出來:“你爸的心又不是石頭做的,也有血有肉,他就是倔,不肯先低頭。”
“但你送了那麽多東西回來,又不敢露面,你爸看着也心酸啊。”
喻晗腦子嗡得一下,沒反應過來。
譚芬還在說:“你爸戒了七年的煙,那天晚上又坐陽臺上抽了起來,看着你寫的小卡片眼眶都紅了。”
“……哪天晚上?”
譚芬給了他一個明知故問的眼神,以為兒子是故意想看老父親的笑話才這麽問:“十一月十號,你爸還在日歷上圈了起來,在旁邊寫‘不孝子終于知錯的日子’。”
喻晗一腳急剎車,堪堪将車卡進了小區停車線。
譚芬吓一跳:“開車要慢點,安全重要。”
喻晗嗯了聲,側身給母親解開安全帶。
他喉嚨有些發緊,不知道要怎麽告訴譚芬——他十一月沒往家裏寄過東西。
回到家裏,母親拿出那張珍藏的小卡片:“你給你爸買的毛衣還小了一碼,他死活非要穿在身上,明明都勒得不行了。”
喻晗接過卡片,上面的字跡竟然是他自己的。
大致寫着對父母這七年的抱歉,他知道錯了,希望父母平安、健康、快樂。
喻晗有一瞬間的錯亂感,好像這些話真是他寫的,他只是忘了。
可他又沒老年癡呆。
賀平秋不愧是導演啊,這些話寫得行雲流水、流暢自然,好像真的是一個愧疚不已的不孝子寫出來的道歉信。
也許是坐在書房裏,也許是在外面的某個咖啡廳。
煞費苦心的賀導演一字一頓地模仿着他的字跡,替他去跟他的父母道歉、和解。
也許以賀平秋多疑敏感的性格,還會親自把這些東西送到他家門前,然後偷偷在遠處觀望他父母的态度,确定他父母心軟了、原諒了才放心離開。
多麽體貼啊。
喻晗嘲弄地扯了下嘴角。
賀平秋在想什麽?
想自己反正準備去死了,不會再成為喻晗與父母之間絆腳石?
譚芬意識到兒子的反常,試探出聲:“晗晗?”
喻晗仰了下頭,下颌線繃得很緊。
他看着母親擔憂的面孔,不知道該怎麽告訴她這些東西不是他送的,道歉信也不是他寫的。
可他不能說,沒法說。
他沒法和父母解釋自己與賀平秋的種種過往,講清楚這種剪不斷、理還斷的複雜關系。
他只能将一切打碎了往肚子裏咽,獨自舔舐、消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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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