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五封信
第1章 第五封信
一直到此刻之前,廖多都堅定地任何喻晗與賀平秋的婚姻有內情。
哪有人說彎就彎,說結婚就結婚的
出發前他還跟女朋友說, “喻晗也算是解脫了”。
但現在看來,何止沒解脫。
“你這狀态也吃不了火鍋什麽的,下個小館子”
“吃面嗎”
廖多一愣: “吃啊。”
陳年好友見面,喻晗也沒太客氣。
他把車鑰匙扔給廖多,自己坐上了副駕駛: “我剛從劇組開了三小時車回來,比你早到不了一點,開不動了。”
“行。”廖多一樂, “去哪家面館啊還要開車。”
“東洋路332號。”
其實廖多到訪,喻晗應該客氣一點,比如去請頓正餐,好好修複友情,但今天他無與倫比地想吃那家面館。
也許是因為舊友重逢,也許是因為收到了,他心裏有些難以平靜。
“這車不錯啊,你買的他買的”
“他買的,不過在我名下。”
廖多沒避諱提賀平秋,倒是讓喻晗覺得放松,人的痛苦并不會因他人的避之莫及而消失。
“還挺新的,沒買多久吧”
這輛車是賀平秋最常坐的那輛,喻晗甚至覺得車裏還隐隐有他的味道。
他看了眼後視鏡,恍惚中,副駕駛座後方還落着賀平秋的身影。
那是賀平秋常坐的位置。
“挺久了,四年多。”
那段時間賀平秋沒工作,一直在家,喻晗也剛從囚禁狀态重獲自由。
因着他沒逃離,賀平秋身上的刺兒軟了很多,沒那麽戳人了,兩人的日常相處較為平和。
當時喻晗正倚在賀平秋身上看電視,賀平秋突然給他看平板,問這車怎麽樣。
喻晗随口說了句不錯。
然後賀平秋就付錢買下了這車,喻晗在合同上簽字的時候才回過味兒來, 520了,賀平秋在給他買禮物呢。
蠢笨如賀平秋,連“讨好”都顯得那麽扭捏。
不過車雖然在他名下,但因着賀平秋太能醋了,所以喻晗很少出門,最後這車還是成了賀平秋最常坐出門的一輛。
“這車落地少說100萬吧,他倒是挺舍得給你花錢的。”廖多有一說一, “導演這麽賺錢”
“別的導演不知道,他就正常盈虧,沒賺過不該賺的錢。”
廖多有些意外,還有點不信。
“雖然這七年日子過得稀裏糊塗,但家裏的財務情況我倒是很清楚,他甚至每個月做財務報表給我,多辦一張存折,一張銀行卡都會通知我一聲。”
以至于賀平秋死後,喻晗在遺産繼承這方面特別省事。
“那他還挺真誠……”喻晗要不說,廖多還真想不到賀平秋能這樣。
“是挺‘真誠’。”
大概是覺得自己把人禁锢在家了,那就要給足錢這方面的安全感吧。
賀平秋敏感多疑,有時候小心思特別多,很多事都是喻晗很久之後才回過味兒的。
面館離家七八公裏遠,附近還不好停車,廖多直接開進小區裏找了個停車位。
“多好吃的面館啊,讓你這麽惦記”
“吃過你也惦記。”
喻晗走到收銀臺,并沒有擡頭去看菜單: “兩份招牌清湯羊肉面,你要不要加點什麽”
“加份羊雜吧。”
“行,您……”老板敲完菜名,一擡頭愣住了, “好久不見啊。”
喻晗笑笑。
“今天帶朋友來吃還是老樣子”
喻晗點點頭,正要付錢卻被老板攔住了: “你這些年一直光顧我,也是老顧客了,今天這頓算我請的。”
老板直接把二維碼收了起來,不給掃錢的機會。
喻晗無奈道: “謝了。”
他和廖多在角落坐下,面館不大,但生意非常好,現在又是晚上飯點,客人一波接着一波。
老板給他們把面端過來後又道了聲“節哀”,廖多終于反應過來: “你以前跟賀平秋一起來”
喻晗嗯了聲,托着下颚看人來人往的客流。
廖多越看越覺得眼熟: “你之前是不是也帶我來過這好像你之前租房子的地啊。”
“就是這,你來沒來過我也忘了。”喻晗頓了頓, “不過我跟他是在這裏開始有交際的。”
廖多嗦了一大口面: “你們不應該是在劇組認識的嗎”
“在劇組那會兒只是經常照面,還不算認識。”
賀平秋當時已經是個小有名氣的導演,而他還是個一事無成的打工仔。
喻晗也不是喜歡阿谀奉承的性格,以至于一直到劇組工作結束,他們都沒正式交流過一句。
但沒想到,他竟然能在出租房附近的面館偶遇賀平秋。
當時也是一個傍晚,夕陽灑進面館,賀平秋坐在一個特別顯眼的位置,安安靜靜地嗦面,看起來有些孤單。
在劇組的時候賀平秋就是這樣,除了工作不跟任何人交流。
喻晗一時鬼迷心竅,主動上前搭了讪。
一方面覺得很有緣分,另一方面也想着如果真能認識一個導演,以後的戲路也好走點。
于是他坐到了賀平秋對面,還找了個完美的借口,美曰其名“面館生意太好,沒位了想蹭個座”。
賀平秋同意了,眼底落着他當時沒有察覺的愉悅。
他就這樣落進了賀平秋精心布置的陷阱裏。
第一次面館碰面喻晗還沒好意思要聯系方式,不想顯得很巴結人家。
但後來三番五次相遇,兩人也就熟絡起來了,喻晗還會問: “天天吃不膩啊”
賀平秋會反問: “那你呢,不也天天吃”
“我不一樣,我窮啊,面館經濟實惠又好吃。”
“那下次我們吃別的。”
這話有種難以言喻的親昵感,喻晗當時心裏有點咯噔,但一看賀平秋冷淡的表情就沒法多想了。
哪麽多gay讓他撞上,還都喜歡他
賀平秋的話少,不過喻晗說的每句話他都會回應,就像萍水相逢的友人,聽彼此說點生活中有意思的事。
當然多數時候都是喻晗在說,賀平秋在聽。
而平日在朋友圈子裏,喻晗才是那個貼心的傾聽者,和賀平秋的相處讓他覺得很舒服。
其實有時候,相處起來舒服就可以說明很多事了。
但因大學被gay騷擾的不好經歷,讓喻晗根本沒往那方面考慮。
現在想來,賀平秋那時候還是打算走正常道路掰彎他的,直到一場車禍,讓賀平秋徹底墜入深淵。
那次之後,賀平秋主動問: “可以加微信嗎”
二十多歲的喻晗當然沒有拒絕的理由,他甚至有點得意,覺得自己窺伺到了賀大導演私下的,不為人知的友好一面。
不過回家後一盆涼水就澆了下來——賀平秋的朋友圈屏蔽了他。
雖然他無意窺探別人的生活,但被人防備的感覺還是不舒服。
喻晗是個活得率直的人,受不了朋友間還有那些彎彎繞繞的小心思,就一直沒跟賀平秋聊過天,賀平秋也沒主動找過他。
這反而讓他打消了心裏的微妙,賀平秋應該不是gay。
就這樣,他們做了大半年的朋友,不溫不火。
賀平秋只給喻晗介紹過一次工作,也不是什麽很大的角色,比跑龍套好一點。但這反而讓喻晗覺得舒服,他不喜歡無端受人恩惠,更能接受有分寸的相處。
“他看透你了。”廖多也是第一次了解這段過往,咋舌道, “你這是被當青蛙煮了啊。”
喻晗笑笑。
如果沒有後來那場車禍,也不知道賀平秋“溫水煮青蛙”的策略有沒有用,沒有被迫結婚的喻晗會動心嗎
答案是未知的。
“香!”廖多灌了一大口湯,嘗舒口氣: “他朋友圈有什麽不能看的啊,後來給你開放嗎”
“一直沒開放。”
“不是,現在也沒開放!”
喻晗嗯了聲,叨了片羊肉入口: “我後來問過一嘴,他說沒有屏蔽我,只是從來不發朋友圈。”
廖多挑了下眉: “我不信這年頭還有不發朋友圈的人。”
喻晗倒是信。
廖多就是過得太幸福了,所以難以想象世界上有種人的內心遍布疤痕,沒有分享欲,更懶得在人前裝逼。
“你就沒查過他手機”
“沒,婚姻的基礎不是信任麽。”
“信任也是需要維護的好吧。”廖多指點道, “我就喜歡妙妙查我手機,她要是一段時間不查了,我都覺得她是感情淡了,不在乎我在外面有沒有撩騷亂搞了。”
喻晗心裏一動,但面上不顯。
“你抖m吧。”
“你不懂,她查說明她在乎,我心裏又沒鬼,看到她查完手機什麽都沒發現我會很驕傲的好吧。”
“……他跟你不一樣。”
“你又沒查過,怎麽知道賀平秋跟我不一樣”
喻晗一時無言。
看到同為他昔日好友的情侶還是跟七年前一樣感情甚篤,喻晗其實挺高興的。
算是這段時間以來唯一讓他升起愉悅的事了。
他轉移話題: “你跟妙妙婚期定了”
“定了,今年520.”聊到這個廖多有些興奮,但感覺喻晗對賀平秋是有感情的,又不想在一個“鳏夫”面前大秀幸福,只能盡力克制。
“不請我參加”喻晗玩笑道。
“這什麽話!”廖多掏出請帖拍在桌上, “你以為我今天來幹嘛的,你這份還是我跟妙妙親手寫的。”
“行,到時候肯定給你們包個大的。”喻晗收下請帖。
“前面沒拿出來,也是有點擔心你不想來,或覺得我來騙紅包的。”
“我有這麽小肚雞腸”
喻晗不免多想了些,友情尚且能讓對方這麽忐忑不安,患得患失地揣測對方想法,何況在這場感情裏掙紮了七年的賀平秋呢。
廖多性格好,有什麽說什麽,不會憋着自己。
而賀平秋最擅長的就是憋事。
他從來不說,愉悅不說,痛苦也不說。
看喻晗一直圍着這個話題打轉,廖多幹脆将近況一股腦吐出來,包括拍婚紗照被坑,買房遇到一個垃圾物業,裝修請的設計師死貴等等……
喻晗從沒想過,這些瑣碎的生活日常竟然有一天會成為他眼裏的幸福象征。
廖多問: “你們這房子是他婚前買的還是婚後買的”
喻晗: “婚後。”
雖然他們的婚姻罕為人知,但除去婚禮,該走的程度都走了,一起買房裝修,存黃金。
甚至盡管他們兩個男人,不存在生理差異帶來的錯位成本,賀平秋還是給他打了筆禮金。
“那時候沒能力全款買房,我媽剛動完手術,我肯定拿不出錢,他付了三分之一的首付,剩下的貸款。”
“那這房子現在豈不是還在還貸”
喻晗搖頭: “他走之前,把貸款一次性還清了。”
葬禮那天律師找他簽字他才知道這件事。
“……還挺體貼。”廖多心裏突然一咯噔, “你媽當時的手術費不會是他出的吧”
喻晗嗯了聲。
那會兒廖多和錢妙多也知道這個事,由于都是農村家庭加上剛畢業沒兩年,身上都沒什麽錢,但還是想盡辦法東拼西湊了八萬,甚至刷了信用卡。
當時廖多家裏給買了輛車,他還跟錢妙多商量把車抵押貸一筆錢出來借給喻晗應急,結果打電話去說這個事的時候卻聽喻晗說錢解決了,問怎麽回事,只說朋友借的。
“那你們結婚……”
“有這部分原因。”
廖多嘆了口氣,也不好評價什麽了。
兩碗面很快吃完了,兩人約了下次再聚。
“你要是不忙,過幾天給我參謀一下我和妙妙的新房怎麽改格局吧我看你家裝修得挺好。”
“行。”喻晗應了。
出門的時候外面下雨了,喻晗幹脆送廖多回去。路上廖多倒是稍顯沉默,喻晗也沒說話。
“你倆還住這呢”
車在一個老破小小區前停下,廖多昂了聲: “挺好的,房東人也好,就是爬樓梯累。”
“我記得你們小區開不進車,只能送到這了。”
“可不是,電瓶車太多了,亂停亂放。”
廖多開門下車,雨不算大,可以淋着跑一段。
猶豫了下他回頭,問: “剛結婚的時候你不愛他,那現在呢”
喻晗眼神沒有聚焦,車前的雨刷器來回擺動,不遠處有一對膩歪的小情侶于一把傘下拉拉扯扯,袖子都打濕了還不自知。
他最近總是喜歡答非所問: “他走之前,我沒想過什麽愛不愛的。”
廖多說: “但你想過白頭偕老。”
在沒考慮感情的情況下,喻晗在去年十月訂了一對戒指,想給夠另一方安全感,想重新開始,這還不夠說明問題嗎
廖多嘆了口氣,只覺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你好好的,有什麽事就找我跟妙妙,以前說那麽多氣話是以為你被他坑騙了,不管怎麽樣我們都是你最好的朋友。”
“嗯。”
“你趕緊去買手機。”廖多警告道, “也千萬別想不開,我哪天打你電話打不通可是要報警的。”
“不至于。”如果想不開早就結束了,何必等這麽久。
廖多走遠後,喻晗的車還在原地待了會兒沒動。
其實喻晗一直沒問廖多:你怎麽知道我住金藍禦
房子是他和賀平秋婚後買的,因為沒跟朋友們說已婚的事,自然也不會提買了房子。
可今天,廖多非常精準地找到了他所在的小區,樓棟,層數。
喻晗不想去細究後面的答案,但其實也不難猜。
不過廖多倒是提醒他了,得抓緊時間去修手機。他開車跑了五六個商場,問了十幾家手機店,終于有個老板說能試試。
“但你這損壞得太嚴重了,我只能說盡量,就算數據能提出來可能也有照片,文件受損。”
“您盡力就行。”喻晗說, “花多少錢都可以。”
“OK,那我弄好了聯系你……我怎麽聯系你”
喻晗報了賀平秋的手機號碼。
他還在老板這裏買了新手機,讓老板恢複數據後直接導入進來。
他這些年不怎麽和人聯系,因為手機唯一的用處就是上網,放在老板這裏也沒什麽。
回到家,他換上拖鞋,脫掉外衣,又去浴室洗了個澡。
一陣水聲過後,喻晗套上浴袍站在鏡子前,頭發沒完全吹幹,有幾根濕濕地貼在額頭上。
他撐着洗手臺,又将冒出來的胡茬刮幹淨,但猶覺不滿意,好像缺了點什麽。他的視線移到蒼白的嘴唇上,他擡起一只手揉了揉,直到唇色足夠紅潤。
慎重得像在奔赴一場約會。
卧室只開了盞暖黃色的臺燈,窗簾半掩,喻晗特意打開了半扇窗,讓外面淅瀝的雨聲傳進來。
賀平秋很喜歡雨聲。
也許是見了多年未聯系的朋友,喻晗今天心情不錯,甚至點了支香薰蠟燭。
在搖曳的燭火中,他拆開了賀平秋的。
【親愛的喻晗。】
【距離我規劃的死期還有三天。】
喻晗緊了緊拳頭。
他喃喃道: “我最近脾氣不好,別逼我砸你遺照。”
【時間越近,我就越控制不住地去想你會是什麽反應,我竟然有些迫不及待了。說出來你也許不信,其實我還沒決定好怎麽死,死在什麽地方。
如果我是個好人,理應死在外面,不讓房價降低,不讓你鬧出心理陰影。
可我是個惡人。
我理應死在你的床上,在一夜恩愛過後,早晨醒來的你會摸到一手黏膩,發現我的血液早已滲透進你的睡衣。
多麽美好的畫面。
你即便不愛我,也會一輩子記得我。】
可實際上,賀平秋沒死在外面,也沒死在床上,他死在了次卧的浴缸裏。
有那麽一秒,喻晗真的想起身把賀平秋的遺照給砸了。
可他看着冷冰冰的文字,竟然無法模拟出賀平秋寫出這封信時的語氣,他好像有點忘記賀平秋的聲音了。
喻晗沒急着看信的後半段,而是翻身去夠賀平秋的那部手機。這段時間不在家,這部手機又沒電了。
插上電源後手機很快開機,他輸入密碼打開微信,找到賀平秋微信裏置頂的“老公”,從裏面翻找賀平秋和自己的聊天記錄。
但竟然沒有一條語音。
大多數情況下,賀平秋都發文字。
不過倒是在相冊裏有意外發現,賀平秋相冊裏有很多他的照片,都是偷拍的視角,這點喻晗并不意外,賀平秋的偷拍技術并不高超。
可除此之外,相冊裏還有數十段黑漆漆的音頻。
喻晗點開一聽,竟然都是他跟賀平秋認識以來所有的電話錄音,時間線從七年前延至今日。
“……癡漢。”
原來這麽久以來,他們也就通過幾十次電話。
喻晗随意點開一段,聽着裏面屬于賀平秋的聲音。
賀平秋實在太不愛說話,偶爾才來一兩句。
【 “……那家夥要跳樓,最後還是被消防勸回去了,物業群裏都在讨論。”當時的喻晗分享着家這邊發生的事, “你什麽時候回來”
賀平秋聲線冷淡: “我明天就回來。”
喻晗問: “幾點”
電話那頭停頓了一會兒,好像在算時間: “晚上六點到家。”
“路上注意安全,讓楊知開車慢點,以及給我帶個大桶冰淇淋回來。”
“嗯。”
“勞駕我賀大導演了,辛苦。” 】
最後一句顯得十分調侃,還有幾分親昵。
喻晗對這段對話其實沒有一點印象,因為實在太日常,沒有任何特點。
冰淇淋他倒是知道,是一家他常吃的店,但有點遠。
有時候他吃不完,就會勺幾口喂給不愛吃甜食的賀平秋。但只要他喂的賀平秋都會吃掉,只是神色凝重地像吃毒藥。
喻晗就着那句“我明天就回來”,不斷劃拉進度條,反複聽,反複聽。
“我明天就回來。”
“我明天就回來。”
喻晗的指尖不知道劃動了多少次,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砸在窗臺上噼裏啪啦得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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