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第五封信

第1章 第五封信

“咚咚咚!!”

喻晗被吵得頭疼。

他渾身無力,四肢好像喪失了知覺,等迷迷糊糊睜眼就看到一群人朝自己走來,有人将他扶到了沙發上,傾聽他的心跳,脈搏,呼吸。

好像隔着一層薄膜,喻晗隐約聽到人說: “聽得見嗎先松開。”

松開什麽

直到有人試圖摳開他的手指,他才看到自己正抱着一根小腿假肢,眼前的人影,耳邊的聲音終于變得清晰起來。

原來是警察撬開了他家門鎖,同時來的還有救護車。

“我沒事……”

“你爸媽打你電話打不通,報警了!”

喻晗瞬間清醒,撥開醫護人員踉踉跄跄地走進卧室,拿起賀平秋的手機給譚芬打了個電話。

那邊秒接: “喂”

喻晗: “喂,媽——”

“你吓死我了!”譚芬聽起來都急哭了, “你怎麽回事啊,發消息不回,電話不接,你是要急死我跟你爸”

喻晗心口一疼: “媽,我沒事。就是手機壞了,還沒來得及修。”

身後跟來的醫護人員看着他臉色蒼白,腳步輕浮的樣子,不置可否。但也知道年輕人在外不想讓父母擔心,便沒拆臺。

“警察到了嗎你把手機給民警,我問問。”

喻晗無奈地将手機交給警察,遞過去一個懇求的眼神。

民警也很配合,對電話那頭說: “沒事的,人好着呢,看起來剛睡醒,诶,您別擔心,要有事我再給您打電話……好的好的。”

等譚芬那邊挂斷電話,警察交還手機問: “真沒事”

喻晗點頭: “真沒事,就是睡着了。”

“誰這個天躺在客廳地毯上睡覺”醫護人員不聽他鬼扯, “說說吧,昨晚怎麽了酒喝多了”

喻晗知道很難解釋。

因為客廳真的太亂了,到處都是酒精味,地上酒水混合着香灰,碎玻璃片随處可見,更別說還有一個被摔壞的黑白遺照。

“我……”喻晗整理着語言, “我不知道……昨晚心情不太好,然後覺得胃痛,後面就不記得了。”

醫生說: “可能是疼暈過去,輕度休克了。”

檢查一番後,确認喻晗生命體征平穩,救護車才準備撤離: “确定不跟我們去醫院”

喻晗搖搖頭: “麻煩你們了。”

其中一個較為年長的民警卻沒輕易離開: “你這雖然沒出大事但也不是小事了,走路都走不穩當,找個朋友來陪你吧。”

喻晗找了個借口: “我手機壞了,不記得他們的號碼。”

民警說: “這是你愛人的手機吧找個你們的共同好友來也行啊。”

喻晗一怔: “……我們沒什麽共同好友。”

民警氣樂了: “來來,你朋友的名字總知道吧我查查。”

喻晗只好報了廖多的名字,但還好廖多現在沒工作,不至于太打擾。

民警很快查到廖多的號碼,讓人趕緊過來,還瞬間讓廖多給喻晗帶份早餐。

“你可別把胃疼當小事,有時間去醫院好好檢查一下。”

“好的。”

喻晗應付着,卻沒打算去。

他上次體檢才過半年,身體好得很,而真正身體不好的人卻不肯好好檢查。

年長的民警語重心長道: “失去愛人确實很痛苦,但人還是得向前看。你還年輕,還可以去替他看看他沒看過的世界,他在下面肯定也希望你過得好。”

喻晗微怔,不明白民警怎麽跟自己說這麽多,又怎麽知道客廳香臺供奉的人是什麽身份

直到他應付完民警,将人送到玄關口關上門後,聽到外面傳來隐隐約約的嘆息聲。

“師父,這是不是你上次說自殺的那家”

“是啊。”老民警道, “裏面這個是跟自殺的那個是一對,大早上醒來發現找不到人,最後在次卧浴缸裏發現的,一浴缸的水被染得通紅,屍體的皮都泡褶了。”

“那估計得留下心理陰影。”

“可不是嗎。當時報警的是救護車司機,我到的時候,裏面這個還抱着他對象的屍體不放,木讷得很,說什麽都聽不進去,跟丢了魂兒似的。好不容易把人叫回神了,他不哭也不鬧,就問急救員‘你不是醫生嗎,為什麽不救他’”

門外,電梯叮得一聲,兩個人的聲音逐漸遠去: “可屍斑都出來了,怎麽救嗎……”

喻晗靜靜突然嘔了一聲,他沖進最近的廚房,扒着洗菜池吐得天昏地暗。

等緩過來一看,池子裏除了酸臭的黃水什麽都沒有。

喻晗艱難地漱了口水。

他并不記得賀平秋死的那天早上的具體情形,只知道賀平秋在浴缸裏割腕了,後來發生的事情完全回憶不起來,他甚至都不認識剛剛那個老民警。

他不記得見過對方。

也許見過吧。

“砰砰砰!!”

廖多來得比喻晗想象得要快,他還沒來得及收拾客廳。

“有門鈴的。”喻晗一邊開門一邊說。

“沒手了!只能用腳踢。”

只見門口的廖多拎着三份早餐,身後還跟着抱了一束花的錢妙多: “好久不見啊喻哥。”

“直接進來吧,別換鞋了。”

錢妙多放下花,給了喻晗一個擁抱: “還好嗎”

喻晗呼吸微顫,一時說不出“好”這個字,他努力調整,不想展現太負面的情緒,但剛起一個音就聽到廖多在一旁嚷嚷。

“看這情況也知道不好啊!”廖多捏着鼻子, “你丫這是準備用自己釀酒嗎”

“……釀了給你喝,為當年道歉。”

“別提那些陳谷子爛芝麻了。”錢妙多大手一揮, “喻哥去洗漱,咱倆把這客廳收收。”

喻晗試圖制止: “別弄了,我後面慢慢搞,地上很多玻璃渣,別傷着自己。”

兩人沒一個理他,廖多說: “趕緊去洗澡,你擱我老婆面前穿這樣合适嗎”

錢妙多随口道: “有什麽不合适的,喻哥現在喜歡男的。”

喻晗: “……”

這兩人态度語氣都很熟稔,好像這些年從未斷交過,他們的友誼仍然像從前一樣牢固。

喻晗想笑一笑,可嘴角揚得有點困難。

他走進浴室,關上門,脫力地滑倒在門邊。

他緩緩擡手,蒙住臉,很久之後,大概是吸完一支煙那麽久,才勉強撐起身體站起來。

可前方的浴缸好像裝滿了水,裏面躺着一個模糊的身影,對方只露出小半張蒼白的臉龐。

鮮紅的水慢慢溢出,流到了喻晗腳邊。

他開始控制不住地發抖。

好像有什麽東西在無形中禁锢了他的雙腿,使他動彈不得。透明的液體從兩頰滾落,源源不斷,燙紅了路過的皮膚。

它們滑進衣領,流入嘴角,苦澀得讓人想嘶吼尖叫。

可他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被噤聲了一般,身體最大幅度地顫抖,朝周圍的空氣發出求救,喉嚨卻像溺在了水中。

……

“怎麽還沒出來”

廖多聽了會兒,裏面只有嘩啦啦的水聲,沒有太多動靜。他敲了敲門,想着沒有回應就直接踹門進去。

還好,門鎖從裏面打開,人模人樣的喻晗走出來: “不好意思,洗久點。”

“客氣得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廖多搓搓胳膊, “趕緊穿好衣服出來吃飯。”

現在三月底,溫度已經沒那麽冷了,喻晗打開衣櫃,想找件薄點的外套,但看到空蕩蕩的櫃子時才想起來賀平秋的衣服都被他扔玄關去了。

他走出卧室,看見廖多和錢妙多守着門口的大塑料箱竊竊私語: “他這是想扔沒舍得扔”

“要不幫他扔了”

“扔了就能走出來搞不好沒了寄托更難受。”

喻晗頓了頓,走過去,越過略顯沉默的兩人把箱子搬回了卧室,從裏面抽出一件皮夾克穿上。

随後他像沒事人一樣來到餐廳: “吃什麽”

家裏已經變整潔了,地上的香灰和玻璃渣不翼而飛,客廳走廊的花瓶裏插入了新的鮮花,香臺也重新擺了起來。

如果不是遺照表面還有裂痕,就好像昨晚的崩潰不曾發生過。

廖多一一細數: “鹹豆腐腦,油條,荠菜包子,不知道你現在還喜不喜歡吃。”

喻晗笑笑: “口味哪那麽容易變。”

錢妙多說: “性向都變了,口味不能變啊”

喻晗無言以對。

三人慢騰騰地吃掉早餐,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麻煩你倆跑這一趟了。”

“我求求你別這個語氣說話行嗎你還沒說怎麽回事呢”

“我手機不是壞了嗎我媽打電話來我沒接到,她就報警了。”

廖多一臉你別騙我的表情,錢妙多也不信: “就這警察至于打電話給我們”

喻晗無奈: “昨晚胃疼,可能是昏過去了,然後就是你們剛剛看到的那樣……民警不放心吧。”

廖多: “胃疼我記得你以前鋼鐵胃啊。”

錢妙多在一旁咬包子: “胃是情緒器官。”

喻晗一頓。

錢妙多一邊喝豆腐腦,一邊道: “忽略這幾年,咱們也有很多年交情了吧”

“……嗯。”

“那你需要也在我們面前裝沒事嗎累不累啊”

喻晗的笑意頓在臉上,随着氣氛的沉默而慢慢散去。

廖多也說: “難受你就說,想發洩我們也陪你,別自己硬憋。”

喻晗不知道該怎麽說,他沒裝,只是不知道自己現在什麽态度,什麽情緒才是對的,是正常的。

他努力地想繼續笑,可卻比哭還難看。

“不想跟我們聊聊”錢妙多想了想, “比如昨天寄給你的那封信。”

“……是第五封了。”

其實說出來有點不容易,但喻晗還是盡力克制着: “第一封是在葬禮那天。”

聽完,錢妙多若有所思: “怎麽做到每月準時寄信來的”

喻晗搖頭,也不清楚: “他死前七天都有出門,如果是一天一封的速度,那應該還剩兩封。”

廖多有些驚訝: “病那麽厲害還能出門”

喻晗安靜了會兒才說: “不是病死的……他是檢查出癌症十四天後自殺了。”

廖多和錢妙多對視一眼,都愣住了。

正是因為毫無預兆,才讓人難以從痛苦中走出去。

也許剛開始淚都沒掉一滴的那三個月,是喻晗根本還沒接受賀平秋已經死去的事實。

吃完早餐,喻晗被這兩人拉出門了。

先是陪他們去挑拍好的婚紗照底片,然後再去看新房格局。

“這張怎麽樣”錢妙多問。

“眼睛拍小了。”喻晗認真看了看。

“這張呢”

“脖子拍得有點短……嗯,這張側臉的好看。”

“我也覺得,這張拍得我絕美。”錢妙多愉悅一笑,又随口問道: “你跟他拍結婚照嗎”

“沒。”

“那要不要拍一個”

“……啊”

別說喻晗,廖多也被錢妙多的腦回路弄得一愣,都沒反應過來。

錢妙多卻已經找來店員,讓他們給喻晗挑西裝,然後插拍幾張室內結婚照。

在鈔能力的促使下,店家服務得非常熱情。

“他平時穿不穿西裝”

“……很少穿。”

“那就是有西裝的意思了。”錢妙多喚道, “多多開車回去拿!”

喻晗顯得有些緊繃,他想拒絕,卻不知道什麽原因沒說出口,甚至鬼使神差地讓廖多把賀平秋葬禮那天寄給他的靛藍色西裝也帶來。

而廖多帶來的不止是西裝,還有賀平秋的遺照。

“剛好拍完後拿去換個新鏡框。”

“好。”不裝沒事人以後,喻晗每句話都言簡意赅,特別安靜。

化妝師給他化了個簡單的妝容,讓氣色好了很多。

在錢妙多的建議下,店家找來一個骨架相似的人偶,喻晗親手給它換上了賀平秋生前穿過的西裝。

“先穿黑色西裝合拍兩張。”錢妙多指揮道, “然後你再換上他給買的那套,捧着他遺照拍兩張。”

攝影師人都僵住了,大概沒想到有一天會拍這麽詭異的結婚照。

廖多頭都大了,在一旁小聲道: “你确定這樣好嗎”

“有什麽不好”錢妙多說, “逃避不會讓他的痛苦消失,倒不如直面痛苦,早點消化才能早點走出來。”

“……”

廖多無話可說。

不遠處,喻晗捧着賀平秋的遺照,看着鏡頭顯得有些緊張,顯然也很認真。

因着就拍幾張,也沒什麽浮誇的姿勢,圖不需要修太過,錢妙多還花錢加急了,當天就拿到了成品圖。

去看新房的路上,喻晗用賀平秋的郵箱接收了這些照片。

他一張一張地來回翻,心裏說不出什麽感覺,有點空,又有點歡喜,好像真跟賀平秋拍了次結婚照。

廖多看了眼後視鏡,問: “這是他手機”

喻晗嗯了聲,沒擡頭: “新買的手機放手機店了。”

“你看過他朋友圈了嗎”廖多來了興趣, “真的七年都不發動态”

“還沒看。”喻晗說。

“現在看呗。”錢妙多提議。

紅燈停車時,前座兩人同時回頭,對視片刻,喻晗自暴自棄地打開賀平秋的微信。

“你是真牛,結婚七年都不查對方手機。”

“我從來沒覺得他會做出背叛的事。”

錢妙多問: “你前面說,他在信裏指責你從前不過問他的行程”

“嗯……”

“就算信任,人對喜歡的人會存在一些‘探知欲’,比如想進入他的交際圈,想了解關于他的一切,希望時刻分享彼此的生活。”

喻晗回憶了會兒,他有對賀平秋分享生活,是賀平秋很少跟他分享。

“多多跟我說了你媽媽手術費用的事,我倒是覺得,因為你們結婚的原因不純,在這段關系裏就不平等。”

“他有自己作為對比,所以他知道愛一個人時占有欲會達到失控的地步,而你完全沒表現。”

“你從來不問行程不查手機,一方面确實是信任,畢竟他對你的執着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不可能在外面有什麽。”

“但我覺得另一方面,是你一直把自己放在了低位上,你欠他的,你下意識覺得自己沒理由去管他查他,就算他真出軌你也沒資格生氣,所以你幹脆不聞不問。”

喻晗沒出聲,也許是無法反駁。

錢妙多說: “他不主動和你分享日常,說不定是因為覺得你從來不問,所以覺得你不想知道呢。”

普通伴侶尚且需要溝通維系感情,何況其中一個腦子還不正常。

喻晗從沒這麽清晰地認識到,這七年裏他做錯的地方不比賀平秋少。

賀平秋的朋友圈已經被點開了,并非喻晗想象中的一片空白,相反,賀平秋這些年發過很多很多動态,只是屏蔽了包括喻晗在內的所有人。

他最新的一條動态是去年11月1號,配圖是肝癌檢查報告——

【我好像真的無法再擁有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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