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第六封信

第1章 第六封信

不得不說,有廖多與錢妙多兩個人陪着,喻晗的狀态好了很多。

他可以盡情地垮着臉,不說話,也不用笑,他們不會問他怎麽了,更不會說毫無意義的“向前看”。

誰不知道要向前看。

他們甚至沒給喻晗回家住的機會,天天拉着喻晗吃喝玩樂,去寵物館撸貓撸狗,去二十幾歲時就說要玩卻一直沒機會玩的陶塑。

喻晗本來想捏個賀平秋,但發現難度太高,于是捏了個杯子,杯口趴着一只小兔子。

其實他捏得很垮,好在錢妙多技術不錯,加工後十分完美。

他們還去了游樂場,排着長長的隊伍坐過山車,一遍接着一遍。

腎上激素飙升的感覺确實很爽,在過山車上急速飛馳的瞬間,是喻晗難得能忘掉賀平秋的片刻。

可他不可能永遠坐着過山車,短暫的激。情退卻後,現實與苦難都會回歸,無盡的空虛如潮水般湧來。

雖然錢妙多還邀請一起出去旅游,可就算她不說,喻晗也猜到這次的旅游是她和廖多的蜜月行。

喻晗不想擠進去叨擾。

再三拒絕後,喻晗把他們送到機場便獨自離開,回家的路上還順道去了趟手機店。

原手機裏的數據都導出來了,賀平秋的照片基本完好,只有個別久遠的照片像素受損變模糊了。

喻晗登錄微信檢查了下聊天記錄,非常完整。

這讓他心情好不少,回到家裏,他找出賀平秋說的健身卡,沿着導航走了過去。

健身房就在小區附近,看起來很幹淨整齊,氛圍也不錯。

喻晗讓前臺查了下,這張卡其實是十月份辦的,并不是他以為的11月11號。

十月份賀平秋還不知道自己得了癌症,也沒準備這麽快死掉。

所以為什麽要那個時候辦健身卡

喻晗不記得,是不是自己那個月無意地跟賀平秋提過一嘴想健身,也許是類似于“肌肉都快沒了”, “最近好像胖了點”的話。

但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哪怕喻晗不願意去思考,某些可能性還是無孔不入地往腦子裏鑽。

也許,那時候賀平秋已經意識到自己不能把他關在家裏一輩子,想試着和他正常生活,想試着給他一點自由,普通相愛,直至到老。

可疾病帶來了最致命的一擊,直接摧毀了賀平秋這七年裏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一點點希望。

這段時間喻晗時常想,在健身房跑步的時候會想,做飯的時候會想,睡前也會想,賀平秋真的只是因為肝癌自殺嗎

沒有更多原因了嗎

他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四月清明節過後的一天裏,他在書架上找了幾本菜譜,看起來是新的,賀平秋還不認識他的時候就會做飯,不至于需要這種教程。

喻晗唯一能想到的可能就是賀平秋特意給他買的。

還怪貼心。

怕解雇阿姨後把他餓死。

而那一排排的書架中有很多專業書籍,也有些一些經典文學作品,一般都是賀平秋喜歡看,喻晗過去很少去翻。

今天他卻心血來潮地拿起幾本,并在其中一本的夾頁中發現了賀平秋的心理診斷報告。

日期是結婚第二年的12月底……那時候喻晗剛從囚禁的狀态解放。

報告上顯示,賀平秋是邊緣型人格障礙,伴随重度抑郁,睡眠障礙以及輕度強迫症。

這份報告就像給了喻晗當頭一棒,盡管之前他也一直覺得賀平秋需要看醫生,但都沒覺得到了這麽嚴重的地步。

重度抑郁,至今整整五年。

喻晗從來沒看到過賀平秋吃相關的治療藥物。

也許不是他沒看到,而是賀平秋根本就沒吃過藥。

為什麽每次一提看醫生賀平秋就生氣除了覺得喻晗想離開自己,也是因為清楚自己真的有病。

他不想被喻晗知道。

“既然不想被我知道,死之前怎麽不把這些清理幹淨”喻晗脖頸脹得通紅,青筋凸起,幾乎咬牙切齒。

可他也知道怪得毫無道理,這份報告都五年了,賀平秋自己大概都忘了放在哪裏。

喻晗突然想到了什麽,他拿出賀平秋的手機,在朋友圈裏翻找,果然在報告時間前後找到了兩條動态。

【2019年12月:

我差點殺死他。

我得離開,我好像有病。

2019年12月:

我真的有病。】

喻晗撐着桌面,有些無法呼吸,雙腿止不住地麻痹,指尖抖得不像話。

他的心髒也開始和胃一樣絞痛,根本無法站立。

他只能沿着書桌移動,慢慢坐進賀平秋常坐的椅子裏,皮套上仿佛還有屬于賀平秋的氣息。

喻晗知道這都是自己的幻覺。

賀平秋已經死去四個多月,再過幾天他都能收到了,再濃的體味也都該散了。

何況賀平秋根本沒有體味,盡管算是一個殘疾人,賀平秋也始終體面,保持整潔,身上的氣息是淡淡的,清爽的沐浴香。

但在到來之前,喻晗率先接到了一通電話。

是賀平秋的手機。

賀平秋死後,喻晗并沒有停止給他的號碼充話費。

他以為又和往常一樣是信用卡之類的推銷電話,正要替賀平秋說“謝謝,不用”的時候,聽到那邊出聲詢問: “您好,請問是JC·Q521H的車主嗎”

喻晗第一反應是詐騙。

但他記得賀平秋确實有輛車的車牌號是這個,因為數字比較特殊,所以他印象深刻。

喻晗謹慎問道: “有什麽事嗎”

“您的車已經在我們的停車位上滞留五個月了,麻煩您趕緊挪下車,補繳一下停車費。”

“……”

五個月。

喻晗都不敢想停車費得要多少錢。

他匆匆問到地址就趕了過去,不知道賀平秋怎麽會把車開到外面卻不開回來。

這是一個路邊停車位,大爺上來就說: “前兩個月就給你打電話了,一直打不通。”

那會兒喻晗在劇組,電話當然打不通。

不熟悉的未接號碼又被他默認為推銷電話,事後都沒有回撥。

“按照一小時五塊來算,你要給我一萬八。”

“……”時隔多日,喻晗差點飙出髒話,怎麽不去搶啊

“但我們也比較人性化,就給你按照一天20封頂算,停五個月給我三千就行。”

看,有句話怎麽說的來着,人總是喜歡調和的,折中的。

想讓對方接受你的離譜報價,就得在那之前提出一個更離譜的報價,跟一萬八比,三千确實便宜。

喻晗麻木地交了三千塊錢,有一瞬間都在想這車幹脆別要了,反正還有別的車能開。

但轉念一想,這車确實占了五個月的停車位,三千塊也是活該。

不是大爺的錯,也不是他的錯,那只能是賀平秋的錯了。

只是不知道賀平秋來這個地方幹什麽,周圍沒有高樓大廈,都是些市井小巷。

他跟大爺說想再停會兒,大爺樂呵呵地同意了,說再停五個月都行。

喻晗在附近轉了轉,找了家小店進去點了份老鴨湯。一口下去,冰涼涼的胃終于暖和起來。

賀平秋走後,喻晗總是不能準時吃飯,倒不是故意的,只是沒人盯着以後他才發現準點吃飯是一件這麽難的事。

有時候翻起賀平秋看過的那些書,一翻就是一天,也根本感覺不到餓。

春天到了,路邊的綠化叢,路上的樹都冒出了新芽。

喻晗走進巷子,每一次轉彎,都感覺盡頭快速閃過一道人影,就好像和去年秋天的賀平秋發生了時空碰撞。

賀平秋到底來這幹什麽呢……

直到他看見一家古典的當鋪,牌匾刻着“時光郵電局”。

一瞬間,這五個月以來的種種疑惑都變明了,賀平秋死前出門的那七天到底去哪兒了,包括死後寄信的方式都有了答案。

垂在身側的手有些發抖,也許是激動,也許是膽怯。半晌,喻晗還是擡腿跨進門檻,進入眼簾是的一張張小桌,還有靠窗的一排小吧臺。

而店鋪裏的每面牆上,都挂着各式各樣的明信片與信封。

這是一家飲品與郵局結合的當鋪。

店裏人不算少,有小情侶給未來的彼此寫情書,也有孤身一人來給未來的自己寫豪言壯語,獨獨沒有人在死前給獨活的另一半寄陰間的信。

喻晗的呼吸不由自主停滞了,恍惚間好像看到賀平秋坐在最遠處的角落裏,垂眸抿唇,給信封貼上精挑細選的郵票,再寫上自己的名字與收信人。

寄件人是死前的賀平秋。

收件人是賀平秋死後的喻晗。

他想走過去,告訴對方他不想看信,他想聽他親口說。

“您好,需要什麽嗎”一個女孩走過來, “是想安靜地喝點東西,還是預約了二樓的心理咨詢,或者想給未來的某人寄封信”

喻晗一怔: “二樓有心理咨詢”

女孩笑道: “是的,我們二樓是心理咨詢室。”

喻晗突然有了個猜想: “怎麽預約”

“需要這邊登記。”

“好的,只有一個心理醫生嗎”

“是的。”

喻晗在預約表上一筆一劃地寫下自己的名字,還有手機號碼。他故意往前翻了幾頁,卻沒看到預想中的名字。

也許是他想多了。

他回到一樓閑逛起來,這裏的信紙款式很多,花裏胡哨的明信片琳琅滿目,但賀平秋卻選了最簡樸的信紙與信封。

這些人寫完信後,會将其密封進信封裏,再交給店員,後者會放到收銀臺後面的抽屜裏。

那一整面牆都是抽屜。

也許賀平秋寫給他的就靜靜等待在這某個暗無天日的抽屜裏。

有一瞬間,他沖動地想去跟店員說,那裏面有一封信是寄給我的,我想提前拿出來。

可理智制止了他的沖動。

身後有人問: “先生,您剛剛是預約了我們二樓的心理咨詢嗎”

喻晗回頭,說是。

“我們朝醫生剛好現在空閑,沒有預約病人,可以給您插個隊,您看有時間嗎”

喻晗覺得微妙: “這種事經常發生嗎”

他剛剛看預約表上的名單已經排到了三個月後,這醫生應該是有點名氣的。

“很少發生。”店員委婉道, “朝醫生很忙的,一般沒有預約不見人,所以您真的很幸運。”

喻晗輕輕吐出一口氣,走進了二樓的心理咨詢室。

這個房間不大,臨巷,眺望能看到前排房屋外一排梧桐樹,風景很好,也很隐秘。

朝醫生是個看起來年近五十的中年醫生,長得很和氣,一眼看去很容易叫人心生親近。

“是什麽讓你今天來到這裏的呢”

喻晗在沙發上坐下,看了會兒窗外才說: “家裏有輛車在這裏停了五個月,保安大叔讓我來繳費,我就來了,然後發現了這裏。”

這個回答顯然讓醫生有些意外。

“這是你發現郵局的原因,但預約我的原因呢”

這次喻晗安靜得更久了,久得都感覺不到他的呼吸。

他緩緩道: “最近,我的胃和心髒總是疼。”

醫生問: “多久了”

喻晗說: “胃疼五個月了,心髒疼了大概兩個月吧。”

醫生: “有去醫院拍過片子嗎”

喻晗沒有直接回答,他低下頭,過了會兒才擡起: “手和腿也會時不時地發麻,有時候如果早上起猛了,我的右腿還會失去知覺,直接摔跪在地上。”

醫生示意他繼續說。

喻晗捋起褲腿,将淤青的膝蓋展示給醫生看: “然後就會像這樣。”

“失去知覺是指一點感覺都沒有嗎”

“嗯,整條腿都不會痛,怎麽掐都沒有感覺,也沒法走路,輕飄飄的就像它不存在了一樣。”

“一般需要多久緩過來”

喻晗回答: “有時候兩分鐘,有時候要半小時。”

醫生眉頭微蹙,想了想道: “你去醫院檢查過嗎,比如神經方面有沒有出問題腿部最近有沒有受到什麽創傷”

“沒有。”喻晗緩緩道: “不過我愛人的右腿截肢了。”

“……”

看着沉默的醫生,喻晗有點像被賀平秋附體了,神經質地窮追不舍道: “您怎麽不問我愛人怎麽了”

“……你愛人怎麽了”

“他七年前出了車禍不得已才截肢,每天晚上都覺得截掉的那部分在疼。”

“幻肢痛也許會伴随人一輩子。”

喻晗嗯了聲: “不過他最近不用疼了。”

朝醫生: “……為什麽”

喻晗說: “因為他死了。”

朝醫生呼吸一滞。

“他死以後,每個月都給我寄一封信,好像就是從樓下寄出的。”喻晗擡眸,直視對方的眼睛: “醫生,您見過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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