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頂峰

第9章 頂峰

被人橫着手臂按住肩膀,周夢岑無法動彈,心煩意躁擡頭想要厲聲時,鼻尖猝不及防滑過他的臉龐,自下巴至眼睑。

像一個蜻蜓點水的吻擦過。

他臉上清涼似水,沉穩氣息中染了些微涼,像是冰雪之下的烏木沉香散發出來的香氣,短暫的接觸竟讓她覺得……舒服。

周夢岑不太确定,她的唇瓣是否觸到他肌膚,只覺得那裏有些冰涼,而後是更滾燙的炙熱。

她恍惚的同時,秦墨也沉默不語。

周夢岑能感覺到他緊繃的下颚線,還有兩人不再自然的氣息,在寂靜的卧室裏交錯纏繞。

而後只覺得渾身更加滾燙,體溫好像成直線飙升,心中生出了要貪戀那一絲微涼的念頭時,更是将她吓了一大跳,胳膊一擡,将他推開。

這次她沒用多大力,卻輕而易舉将他推開了半米遠後。

周夢岑趁機躺進被窩,側身朝裏,不再動。

“秦先生出去時,還麻煩關好門。”

極力壓抑住咳嗽的欲望後,她閉上眼,聲音嗡嗡的,有些生硬。

秦墨從床邊坐起,仿佛還在回味剛才臉頰被流星劃過,留下淡淡的溫熱和柔軟的觸感。

他暗自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起身離開。

感覺到他的氣息遠離,周夢岑始終沒有力氣睜開眼。

一股從心底散發出來的寒意,逐漸在全身蔓延,她蜷着身子顫抖,試圖進入夢中,猛然又聽到輕微的腳步聲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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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來。”

他沒有走。

周夢岑眼皮沉重掀了掀,頭腦昏沉,沒什麽反應。

秦墨站在床邊,一手端着那杯自己沒喝的溫水,一手握着幾粒白色藥丸,聲音有些冷漠無情,卻又執着得很。

“把藥吃了。”

見人依舊沒有動靜,他重重嘆了口氣,将玻璃杯放到床頭櫃,彎身坐到床邊,低頭問:“能起來嗎?”

回應他的是無盡的沉默。

秦墨便也沒再開口,目光遲疑了兩秒,伸手握住她的肩,将人扶了起來倚靠在床頭,掌心下意識覆在她光潔的額頭,只覺滾燙灼熱。

心中沒來由得心疼,指尖漸漸滑落,停至她筆挺的鼻尖、淡色的紅唇……

周夢岑忽然睜開眼眸,動作有些遲鈍,愣愣盯着他,像是不認識一般,一瞬不瞬,紅唇微啓,像是要說什麽,但最終沒有發出聲音,只有滾燙的熱氣灑在他掌心。

秦墨愣了兩秒,忽然掌心上移,将她一雙眼遮住。

他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也會如此膽怯懦弱,竟然不敢去看她的眼。

只因七年前,她就是這樣大膽直白,把他追到手,然後又無情抛棄。

“把藥吃了。”他又重複如機械地說了一句。

語氣卻情不自禁軟了許多。

盡管她聽不明白。

藥丸是他一粒一粒親自喂進去的,在她皺起眉頭時又第一時間奉上溫水,耐心撫着她後背,生怕她難受。

秦墨為自己七年都沒有忘卻的肌肉記憶感到可笑。

從前便覺得她是被人精心呵護的大小姐,所以不想她在自己這裏受到任何委屈,哪怕戀愛是她提出的所謂交易,他也伺候得甘之如饴,捧在手心。

哪怕如今再見面,他也見不得她有一絲落魄。

——

周夢岑做了一個夢。

夢裏的她,仿佛又回到那年白玉蘭盛開的春天。

因母親溫雪蘭身體緣故,自小就很有經商頭腦的周夢岑并沒有選擇出國,而是靠自己的實力考入清大,那個時候,母親剛好被父親送到北市外公家靜養,她每周六下午都會去溫家陪伴母親,其餘時間則泡在學校圖書館,低調忙碌得沒有任何交際。

母親每天畫完設計稿,閑來無事,便擔憂起她的終身大事。

彼時周家在海城如日中天,想要跟周家聯姻的世家有不少,其中尤以盛家與周家來往最密,盛家的二公子盛灏為了周夢岑,甚至追到隔壁財經大,盡管兩家長輩也隐隐有撮合之意,但周夢岑一直沒有同意。

她跟母親明确表示,自己對盛灏這類型的花花公子不感興趣。

溫雪蘭便笑着問她:“那我們小夢喜歡什麽樣的男孩子?”

“沉穩內斂,不矜不伐,話不多。”

“小夢這是……有喜歡的人了?”

周夢岑原本想否認,但為了讓母親不再撮合自己跟盛灏,她話鋒急轉,點了點頭:“是啊,所以媽媽不要再操心這件事情了。”

“那你給媽媽看看,是什麽樣的男生。”

周夢岑:“……還在追。”

這種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後果,就是從此母親就有了盼頭。

“媽媽不在乎他的家世,只要品學兼優、重情重義,對你唯一就好。”

周夢岑想說,您這是對着爸爸的樣子找女婿吧。

但是撒下的謊言,就像越滾越大的雪球,她的三言兩句敷衍,從母親傳到父親那裏,變成了——小夢喜歡的那個男孩子可難追了!

“究竟是哪家貴公子,連我周雲亭的掌上明珠都看不上?”

周夢岑:“他不是什麽貴公子。”

周雲亭:“家裏做什麽的?”

周夢岑試探性一問:“就……普普通通一學生。”

她的原計劃是,自己愛上清貧學子,父親棒打鴛鴦,她再為情所困個一兩年,母親也許就不會亂點鴛鴦了。

然而,父親只是沉吟片刻:“那就把他帶過來給我看看,我女兒能看上的,必然有什麽過人之處。”

竟是意料之外的,沒有反對。

周夢岑被迫領下任務,正愁上何處找一個有過人之處的男人時,她在一場有關愛情的辯論決賽上,被反方三辯的學長殺得片甲不留,毫無還手之力。

猶記得辯論賽精彩結束後,與那位絕殺她的學長握手時,他看着她輕笑,說了一句令她難以忘懷的話。

“周同學很優秀,只是這次你輸在還沒有愛過一個人。”

彼時,她擡頭看着眼前才貌雙絕的謙謙君子時,忽然想起父親給的任務。

這不正是她要找的絕佳男人?

只是這次夢境很短暫,周夢岑感覺夢裏的序幕才剛拉開,就被人拍了拍肩膀,驀然醒了。

“起來吃點東西。”

周夢岑緩緩睜開眼,在聽到熟悉又陌生的聲音時,忽然想起了夢裏的那束光,溫柔又克制。

彼時,天正正午,但卧室的窗簾被拉上,室內昏暗,只有細微的光線透過縫隙鑽入,那種午後獨自一人從沉睡中醒來的孤獨感,在看到床邊那道身影時,乍然消散。

逆光看去有些眉目模糊,只見白色襯衫被那幾縷光線偷偷染了幾分暖色,人卻是淡漠疏離的,清冷入骨。

與夢裏的驚才風逸少年,截然不同。

男人手裏端着一碗熱騰騰的湯,居高臨下望着她,襯衫袖口被挽到手臂,露出分明的肌理線條,等視線再清晰了些,周夢岑看到那張冷峻的臉龐,隐約和年少時的清俊五官重合。

她一定是燒糊塗了,竟一時有些分不清,這是在夢裏,還是現實,怔怔看了許久,目光漸漸迷糊。

“怎麽,要喂?”

秦墨挑了挑眉,口氣算不上溫和,但到底沒之前那樣冷淡。

周夢岑有氣無力坐起身,一個柔軟的枕頭已經及時塞到後背。

她愣了一下擡眸,對上他淡然的目光,好像剛剛那個默契的動作是不經意發生的。

“能自己來嗎?”秦墨目光移開,沒什麽感情問了一句。

周夢岑點了點頭,而後伸手去接,卻在手背碰到微燙的碗身時,還是沒忍住“嘶”了一聲,下意識收回。

頓了兩秒,再次小心翼翼伸出手指。

她确實餓了,偏偏蘇琪和符姨都不知道去哪了。

然而手伸了半晌,那人卻紋絲不動。

周夢岑疑惑地擡頭,似聽到他一聲輕微的嘆息,随後是床墊略微下沉,獨屬于他的侵略氣息再度襲來。

她盯着那冷白修長的手指端着湯碗,指骨分明的地方昨日還戴着訂婚戒,今天卻已看不出任何痕跡。

“坐好。”

明明是親密情人才有的距離,語氣卻冰冷毫無感情。

周夢岑大概知道他要做什麽,倔強地想要拒絕。

她不想摻和別人的婚姻,哪怕這個人是她女兒的父親。

“要是灑床上,我是不是還得給你收拾。”

“不會。”周夢岑堅持。

只是聲音低弱,沒什麽說服力。

秦墨擡起手腕看了眼手表,表情不甚耐煩:“我等會兒還有個會議,所以,就麻煩周總配合一下。”

周夢岑默了兩秒,無語往靠墊一靠,一副任憑處置的表情。

幾分生無可戀,又幾分倔強尴尬。

秦墨幾不可見地勾了勾唇,捏着瓷勺湊在唇邊吹了吹,敷衍地遞了過去。

也不是沒有喂她吃過東西,如今不過是舊事重演,兩人都心不在焉。

直到撲鼻而來的香濃鮮味,令周夢岑忍不住挑了下眉。

她愣了片刻,才發現他端上來的,竟是熱乎乎的腌篤鮮!

符姨今天要給她做的。

父母去世後,周夢岑已經很多年沒有喝過這道湯了,驟然聞到熟悉的味道,難免會為之動容。

奶白色的湯汁濃稠,入口鮮美香濃,勾起了一些細碎的回憶,心情也沒來由地有些沉重,看着那碗湯怔怔出神。

“怎麽,不合你胃口?”秦墨出言諷刺了一句。

周夢岑被怼得啞口無言,只能搖了搖頭,連忙去就着他湊過來的湯勺,抿了一口。

其實味道很美好,美好到她有些不舍喝完。

大概是沒有買到金華火腿,秦墨用的西班牙火腿代替,冬筍還算鮮嫩,熟悉的是,百葉結依舊是用豆皮打的花結。

在北市念書的那年冬天,周夢岑無意念叨過這個海城特色美食,第二天,秦墨就買了食材去她的公寓,照着美食書籍上的步驟,親手給她煲了一鍋。

她喜歡蔥花的味道,卻不喜歡蔥花入口,所以端上來之前,秦墨會小心翼翼去掉碎蔥花。

他沒有忘記她的喜好。

一碗很快見底,只留了些難消化的幾塊肉,見她沒有開口,秦墨難得好聲好氣問了一句:“再來一碗?”

周夢岑依舊沒有說話,只是擡眸看了他一眼,虛弱的氣色讓她看起來有些乖巧,像是等着投喂的貓咪。

秦墨忽覺心情有些愉悅,心中低笑了一聲。

得,大小姐也有大小姐的驕傲!

再後來,直至窗外風雪再次停歇,這位大小姐終于身子一軟,往床頭一靠,一副本小姐心滿意足的模樣,抿着唇也不開口說話。

許是吃飽喝足後的困頓,又大概是退燒藥效上來,她半眯着眸,渾身散發着慵懶,卻不忘掀眸去看他。

那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神,秦墨聲音瞬間低啞下來:“睡吧。”

他克制着想要用指腹揉擦她唇瓣沾的湯漬,轉身抽了張紙巾為她輕輕擦拭,而後擡眸看了她一眼,“她們很快就回來了。”

聞言,周夢岑才阖上眼,抱着柔軟的枕頭,臉頰在上面無意識蹭了蹭,嘴角微微翹着。

高貴冷傲的大小姐,也只有在睡着時,才能被人窺見那份隐藏的少女模樣。

秦墨提起被褥蓋到她肩上,正要離開,忽聽她喃喃出聲。

他下意識俯身貼耳湊近。

“……謝謝……”

她吐息灼熱,咬字含糊,讓人難以分辨。

秦墨知道,她在跟自己道謝。

但他要的,不是這一聲謝謝。

他低眸緊緊盯着女人沉睡的容顏,忍着心髒的發緊與要親吻她的欲望,伸手拂過她臉上的碎發。

“周夢岑,好久不見。”

甚為想念。

沒有回應。

指腹下的肌膚溫度倒是漸漸恢複正常,光滑細膩,只眉心微皺着。

沒多久,他掌心被她溫熱的汗水浸濕。

應該是燒退了。

秦墨起身去洗手間抽了濕毛巾,搭上溫水,俯下身給她細致擦着冒出的細汗,從額頭到鼻翼、從臉頰到唇角、再到頸窩耳後……

回想這次重逢,她的冷漠疏離、傲慢不屑,她的雷厲風行、孤獨清冷,是她,又不是他認識的那個她,卻一如既往是折磨他的毒藥。

秦墨從前覺得,自己已經快忘了這個女人長什麽樣了,可偏偏她突然再次闖入自己的生活,像是撕開他僞裝的面具,面具之下的靈魂,依舊藏着她周夢岑的一颦一笑。

哪怕這個周夢岑變得自己不再熟悉,卻仍然能讓他為之瘋狂。

周夢岑沉睡中隐約碰觸到清涼的肌膚,忍不住用臉頰湊了過去,英氣的眉峰微微蹙着,似不夠,還要貼過去。

秦墨的手背猝不及防被她緊貼着,觸到溫柔光滑的肌膚時,不禁頓住了。

她瘦了許多。

從前的豐姿綽約如今卻已形銷骨立,只那一雙銳利的眼神看人時,永遠是不達眼底的淺笑盈盈,禮貌疏離、凜若冰霜。

秦墨很清楚,要坐上她如今的位置,需要一顆多麽強大而孤獨的心,又需要付出什麽代價。

她看起來,似乎并不開心。

然而七年前出國留學的前一夜,秦墨就下定決心,這輩子要對周夢岑三個字不聞不問,将她徹底從心裏摘除,哪怕有朝一日,他功成名就成為她要倚靠的那種人,他也絕不會再回頭。

可直到真正見到她那一刻,從他沒控制住自己在舞池抓住她手腕開始、從他徹夜坐在辦公室落地窗前只為第一眼看到她從車上下來開始、從他下意識來到這裏看見她病弱的身影開始……

秦墨知道,自己徹底輸了。

多年的僞裝和逃避,不過是在自欺欺人。

原來,他并非自己認為的那樣心如死灰。

有些情感,只是被他刻意塵封着,直至再見到她時,洶湧而出,再難作假,開始蠢蠢欲動。

——

周夢岑醒來時,已經是兩個小時過後。

蘇琪和羅奕在秦墨司機的幫助下,在中央公園的一張長椅上,找到正在陪小孩子們玩雪球的符姨。

她果然忘了自己今天要出門做什麽,看到那些小孩想起了書顏,就忍不住停下腳步。

周夢岑看着那份關于阿爾茨海默症的檢測報告,也終于明白這半年來,她健忘的原因。

“需要告訴符姨嗎?”蘇琪問。

周夢岑搖了搖頭:“她要是知道,不會願意留在我身邊的。”

符姨沒有什麽親人,十五歲開始就在溫家照顧溫雪蘭,後來溫雪蘭嫁給周雲亭,符姨便也跟着去了海城,溫雪蘭生下周家兩姐弟,也一直是由她照顧,再後來溫雪蘭去世,周家歷經最艱難的時候,是她守着兩個孩子長大,以及後來意外出生的周書顏。

整整五十年,在周家,符姨是如同親奶奶一般的長輩。

“把機票改到下午吧。”

周夢岑看着在廚房忙活的符姨,低聲吩咐羅奕。

她想盡快回國,給符姨最好的治療。

“說起來今天多虧了PAIGED的那位秦總,不然這麽大的曼哈頓,我們真沒有那麽快找到符姨,我們要不要跟他親自道謝?”

蘇琪回憶着問,她今天對那位冷漠的秦總有所改觀,想着也許借這次機會,合作還有可能的機會。

“不必了。”

周夢岑擡眸看了眼廚房。

醒來時,房間裏安靜如斯,廚房也幹淨得沒有留下痕跡,就連羊毛毯上她打翻的那杯水,也消失得毫無痕跡。

一切都好似夢境一般虛無。

他來過。

亦或者沒來過,好像都不重要了。

周夢岑想起他離開前問的那句話。

七年前未發射出的子彈,直到今日,她扣下扳機,将那場鏡花水月的夢,親自打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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