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羊奶

羊奶

從西街的幼女學堂出來，隋雲珠沿着青石板街面往市集走，娘交待她下學後買一點小米，妹妹琉珠剛滿百天，母乳不夠，只能添些迷糊喂養。

剛下過雨，地面濕滑，空氣裏都是水汽的味道。

市集上人不多，雲珠走進一家糧鋪。

掌櫃是個圓臉大耳的中年人，見人就笑，并沒有因為雲珠是個孩子就怠慢，雲珠剛跨進店門就迎上來。

“姑娘，要點什麽？”

雲珠說要一升小米，夥計麻利地稱好倒進雲珠事先準備的布袋。

她一只手把布袋托護在胸前，另一只手緊緊拽着布袋口，行路的每一步都小心謹慎。

經過東街時，恰巧田坊小學堂放學，男孩們魚貫而出，和幼女學堂相比，田坊小學人數是幼女學堂的數倍，不過片刻，東街就擠滿下學的男童。

雲珠避着人，生怕胸前那袋小米有什麽閃失。

“隋雲珠。”

雲珠偏頭，一個和她差不多高的少年站在面前。

“田少爺。”

“早和你說叫名字，怎麽又忘了？”

雲珠低下頭，沒有回話，田子明換個問題。

“這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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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米。”

“好吃嗎？”

“不知道，娘讓買的，給琉珠吃。”

雲珠說話細細地，音量也低，田子明居然聽清了。

“怎麽不請個乳母？”

“……”

這次雲珠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不遠處有人招呼雲珠，她循聲望去，是同村的喜子，從一輛馬車裏向她招手。

“雲珠，上車，捎你一段。”

雲珠看看喜子，和田子明錯開身，走了幾步回頭。

“我先走了。”

“等等。”

田子明轉過身，聲音高幾分。

“子瑜有沒有和你說，三月初五是我生辰，邀請你參加生辰宴。”

隋雲珠搖頭，田子瑜很少和她說話，迫不得已開口，語氣也不和善。

“雲珠，快點！”

馬車上的喜子催促，車廂一邊，一個穿着墨藍長衫，黑色褂子的少年正閉目養神，聽到喜子的話，語帶不耐地問，“怎麽，她不來？”

“要來，被田子明擋住了，這個田子明真煩人。”

少年睜開眼，眸色幽暗，剛起身，喜子欣喜的聲音傳來。

“來了，來了，雲珠過來了。”

少年重新落座，往後一靠，閉上眼睛。

雲珠被喜子拉上馬車坐定，看到靠裏側的顧守正，禮貌地招呼。

“顧少爺。”

“嗯。”

被喚的少年表情嚴肅，緩緩睜開眼，瞄一下隋雲珠，目光挪到別處。

“你抱着什麽？”

“小米。”

旁邊的喜子見隋雲珠抱那麽緊，調侃，“我還以為什麽寶貝，原來是小米。”

“琉珠吃不下米糊，小米還能吃幾口。”确實是寶貝，琉珠的口糧，後面的話雲珠沒說。

“我家有山羊下崽，羊奶喝不完，讓大福給你送去。”

顧守正淡淡地說着，目光還在別處。

“多謝顧少爺，不用。”

雲珠趕緊拒絕，如果讓爹知道，又要說她。

“別啰嗦，不喝倒了澆菜。”

說完，顧守往後靠去，繼續閉目養神，不再言語。

***

雲珠到家沒多久，顧家的大福就來了，抱着一個瓦罐，裏面滿滿一罐羊奶，乳白鮮亮，帶着新鮮的膻氣。

隋父隋母千恩萬謝，送走了大福。

雲珠忙着生火做飯，見娘親舀一小碗羊奶在小爐子上加熱。

菜飯端上桌時，娘親把最後一勺羊奶送進琉珠嘴裏。

琉珠粉嫩的小嘴吮吸着，意猶未盡。

晚飯後，一家人圍在八仙桌旁，雲珠就着桌上的油燈看書。

楊氏懷抱熟睡的琉珠，和丈夫說着話。

“喝完就睡了，一點都沒哭。”

“明天我去謝謝顧少爺。”

聽到父母的對話，雲珠原本忐忑的心回落原處。

此時顧家，大福正向少爺顧守正彙報。

顧守正端着茶杯坐在圈椅上，聽到大福說隋家收下羊奶，冷清的神色有了些許溫度，用杯蓋撇去浮沫，呷一口放下，詢問起其他事情。

事情交待完，顧守正欲離去，走兩步回頭。

“每天都送，別忘了。”

大福點頭如搗蒜，“少爺放心，絕不敢忘。”

***

幼女學堂很小，原是一個傳教的西洋人住所改建。

一進院落，前院窄小，內院也沒多寬，東西廂房是教室，正房分隔成三部分，分別是藏書閣、議事廳和老師辦公室。

課間，女孩們站在院子裏，三三兩兩紮堆聊天。

雲珠和好友胡樂韻，手挽手圍着小院繞彎，最後停在垂花門邊，樂韻拐雲珠一下，低聲問起田子明生日宴的事。

胡樂韻的祖父是前朝舉人，父親中過秀才，家裏開着鎮上最大的書肆，墨韻書齋。胡家除了樂韻還有一個男孩，胡顯允，顯允比樂韻大一歲，是田子明的同窗兼好友。

“哥哥說，田子明邀請了你，你去嗎？”

雲珠目光朝上，注視着木雕花板上的蓮紋，輕輕搖頭，“沒邀請。”

“怎麽會？”

樂韻很意外，剛想說什麽，眼角餘光瞄到緩緩走近的田子瑜，閉上嘴。

“胡樂韻，你家好歹書香門第，和這個鄉下丫頭走那麽近，也不嫌丢人。”

說話的是田子瑜左手邊的女孩，五官秀麗，下颌尖尖，容貌不俗卻言語刻薄。

胡樂韻揚起下巴回擊，“董明貞，粗言鄙語才丢人。”

雲珠扯扯樂韻，兩人對視一眼，樂韻了然，“有道算術題我不太明白，雲珠你給我講講。”

兩人拉手離開卻被擋住去路。

田子瑜把隋雲珠從頭打量到腳，眼角眉梢都是輕蔑，“隋雲珠，田家不是你這種人可以去的，你最好別來。”

隋雲珠直視田子瑜，一個字一個字，吐字清晰，“放心，求我也不去。”

下學和胡樂韻分路後，雲珠加快腳步，來到鎮外的石橋時，意外碰到田子明。

“隋雲珠。”

雲珠沒有停下的意思，經過他身邊，微微一颔首，算是招呼，徑直往前走。

“隋雲珠！”

田子明追上來，橫在雲珠面前，堵着她的路。

雲珠眉頭動了一下，心道，還真是兄妹，都喜歡擋道。

“田少爺？”

“叫我田子明。”

“有事？”雲珠的不耐煩清晰地顯在臉上，日頭已偏西，她必須在天黑前到家。

田子明覺察到雲珠的情緒，急忙開口，“後天是我生辰宴，邀請你來參加。”

“謝謝田少爺，我要幹活，來不了。”

被一口回絕的田子明愣在原地，窘迫中夾着怒氣。

“隋雲珠，你——”

“雲珠！”

後面的話被喊叫打斷，一輛馬車在雲珠身邊停下，同村的喜子從布簾後探出頭。

“上車，再耽誤天要黑了。”

喜子理都不理田子明，手掌遞到雲珠面前。

雲珠毫不猶豫借力登車。

馬車揚起一陣塵土，田子明擡起衣袖擋住口鼻，眼裏藏不住的氣惱。

車裏，雲珠挨着喜子坐下，向對面的顧守正道謝。

“謝謝顧少爺。”

顧守正擡眸，回一句不必客氣。

喜子是顧守正的本家，每天都搭他的馬車上下學，喜子提過好幾次，讓雲珠一起，都被拒絕，他掀開布簾，瞪了遠處已經變成小點的田子明一眼，舊事重提。

“雲珠，以後你就和我們一起走，不然老遇到麻煩。”

“沒事，也不常遇到。”

雲珠微笑回應，聲音細細柔柔，似一陣春風拂耳。

喜子耳尖滾燙，視線瞬間從雲珠臉上挪開，局促地搓起手來。

靠在車壁假寐的顧守正睜開眼，目光從喜子火紅的耳朵，轉到雲珠嘴角地笑意，最後落在她黑亮的眼珠上。

“明天在橋頭等你。”

顧守正在變聲期，嗓音暗啞發粗。

雲珠驚訝地看過來，與顧守正的目光不期而遇。

少年眼瞳裏有股不容置疑的堅決。

少女紅唇開又合，最終沒再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