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戶籍
案板上堆着大小不一的肉塊,常年浸染油與血水,案板透着油亮的暗紅。
屠夫光着膀子上身赤裸,僅系一腰皮制圍裙,聽取顧客要求,手起刀落,骨肉分離,震得案板晃了幾晃。
“二位買點什麽?”屠夫手上不停,幹淨利落的剔肉,臉卻朝向冬青和瑾瑜二人。
瑾瑜目光掃了一圈,“都是什麽價格?”
“精瘦肉十六文,五花肉十七,肥肉十八,豬腿子二十,都是這個價,今兒個剛殺的豬,新鮮着呢,來點?”屠夫用刀尖把豬肉翻了個個兒,給瑾瑜展示豬肉的新鮮。
瑾瑜本想買瘦肉與五花肉,被冬青攔了下來,“多買肥肉,五花肉少許。”
肥肉能用來煉油炒菜,剩下的油渣味道不錯也不膩人,五花肉既能煉一些油還有點瘦肉,比買精瘦肉劃算得多。
主流顧客大多是窮人,以至于肥肉和五花肉的價格比精瘦肉貴了一些。
“聽你的。”瑾瑜沒有和冬青起分歧,他的家鄉與這裏生活水平相差太大,這個處境聽冬青的顯然比較明智。
“來八斤肥肉,兩斤五花肉。”瑾瑜決定兩斤五花肉用來過年的時候吃,肥肉煉油放着慢慢吃。
買完這些只剩下六十餘文銅板,不知道還能買點什麽,過年總不能只吃兩斤肉。
冬青準備跟屠夫還個價,少了零頭那幾文錢,餘光一轉看到案板一邊,堆着一些殘渣和廢棄的下水,“大哥,那邊那個能不能送給我?”
屠夫一愣,那是他砍肉時落下來的碎骨頭碎肉,沾着案板的木渣,還有上次賣剩下的肺葉和大腸,已經變質微微發臭。
這些東西不能吃,算是他豬肉生意的自然損耗。
“你要就拿去罷。”屠夫不知道冬青要這些殘渣做什麽,左右也換不成錢,留着沒用,還不如做個人情。
“謝謝大哥。”冬青笑得明媚,這些東西人不能吃,但随便煮煮去了那一些些臭味,可以給三狼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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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狼終究是狼,只吃飯菜身體會垮。
瑾瑜知道冬青的想法,拿出一張方才買的草紙,将殘渣包了進去。
冬青一行走一行跟瑾瑜盤算,“我看到嫂子拿鹽罐,裏面沒鹽了,我們去買一些鹽,其餘的再說吧,素菜家裏菜地裏有,蘿蔔白菜青菜土豆,嫂子今天還準備磨豆腐,應該沒什麽好買的。”
“行。”瑾瑜暗自贊賞,冬青心思細膩,能夠知道翠枝時常去地裏拔菜,注意到鹽罐子裏沒了鹽。
兩人找一間糧油鋪子,買了半斤鹽,花費十六文錢,瑾瑜身上只剩下四十六文銅板。
路過賣針線布匹的鋪子,冬青拉了拉瑾瑜的袖子,“我……能不能先跟你借用那四十文錢?”
“可以。”瑾瑜不做多想,便把剩下的錢盡數遞在冬青手裏,甚至沒有詢問緣由。
冬青接過錢,心裏說不上來什麽感覺,瑾瑜對她如此信任,僅剩的錢眼也不眨就遞給她。
轉身走進鋪子裏,她想買一塊鞋面布,做雙鞋子還給翠枝。
挑選了相對耐磨的青色布料,幾绺與青色能夠配色的線,一根繡花針,最後手裏只剩下五個銅板。
冬青把銅板還給瑾瑜,回程時去了村長家,找陳君然拿書。
輕拍斑駁木門,說明來意,村長來應門,“二狗啊,先進來,聽君然說你也想考取科舉,好樣的,男兒理應志在四方。”
“陳叔言重,我不過是嘗試一番,談不上什麽壯志豪情。”瑾瑜不敢把話說滿,還沒成功之前,說什麽都是空談。
陳君然給瑾瑜拿了一摞厚薄不一的藍皮書,瑾瑜接過,順便詢問如何能夠給冬青入籍,需要走什麽流程。
陳君然沒有告訴村長冬青裝傻之事。
村長看了看瑾瑜身後垂眸斂目的冬青,道:“戶籍三年一造,我将本地新增人口報到裏正手裏,再由裏正交至縣衙入籍,我和你父親是老交情,倒是可以為你上報。可這丫頭前十六年都沒有繳稅,入籍需要補齊農丁每年一兩的賦稅,一共是十六兩白銀,且不說你們沒有這麽多銀子,就說冬青是奴籍,來路不明,只怕縣太爺那裏不好交代。”
村長不理解,李家手裏有冬青的賣身契,如何處置都行。
奴籍為主人誕下子嗣不在少數,一般等到孩子出生,讓孩子跟随父親的戶籍入籍便可,母親依然是奴籍,在深山溝并無人在意。
為何還要費盡心思,給一個買來的傻子入籍?
瑾瑜皺緊眉頭,沒想到古時戶籍制度這麽嚴格,還好他是魂穿,若是體穿,豈不是只能成為流民?萬事不成,唯有乞讨。
“就沒有其他法子能夠讓冬青入籍嗎?”
“嘶……”村長思索了一會兒,“倒不是沒有法子,縣衙的王縣令不是一個死板的人,必要的時候會通融通融,只不過咱一窮二白,你也知道……”
村長沒有點明,冬青也知道村長的意思,行賄給縣令一些好處,縣令就不追究她的來歷,收了欠缺的賦稅,将她登記入籍。
這種事很常見,官場上的人,絕對幹淨的不過爾爾,多多少少都拿過一些好處。
冬青不排斥行賄縣令,只要縣令松口,她就能夠成為正正經經的良民,不會有人對一個農家女子追根究底。
唯一的缺憾,是她目前并沒有足夠的銀錢補齊賦稅,更別提去賄賂縣令。
瑾瑜與冬青相視一眼,知道對方心裏的想法,瑾瑜看向村長,“多謝陳叔為我解惑,改日我們存夠了銀錢,還要勞煩陳叔為我引路。”
“無妨,到時候我自會為你引路。”村長滿口應下,這本就費不了什麽事,何況瑾瑜能否湊齊銀錢還是兩說。
冬青二人與村長道別,帶上陳君然借給瑾瑜的書,離開了村長家。
路上,冬青對瑾瑜道:“我在柳府做丫鬟時,存了些細軟,但是不多,只有十餘兩,藏在城南破廟的佛像後面。”
“不知這王縣令胃口如何,十餘兩除去繳稅的,只怕有些不夠看,而且據你所說,清水溝距湘廊坐馬車要兩天路程,我們暫時無法去取得你的細軟,你且忍耐些時日,待我設法存下足夠多的銀錢,就去給你入籍。”
瑾瑜尋思着在山上多放幾個捕獸扣,再看看有沒有其他掙錢的法子。
冬青輕點臻首,內心掙紮許久才道:“我想對你的家裏人坦白裝傻一事,我也能幫忙幹活,多一個人便多一份力,早日湊足銀錢。”
“你……可想明白了?”瑾瑜不禁輕笑一聲,對此他并不意外。
冬青看着瑾瑜的笑容,那笑容好似胸有成竹。
她卻不明白有何不妥,“想明白了,你說的不錯,我已然了無牽挂,何處不能為家?坦白一切入了戶籍,尋一門正經營生,安度一世,又有何不可?”
“七竅玲珑心豁然,
閑雲野鶴春秋亂。
孤魂碧玉踏風起,
一嘗世間百态還。”
瑾瑜磁性的聲音緩緩流出,由感而發作詩一首。
他這一縷孤魂到來,開了李二狗身體七竅,恰逢身側少女碧玉年華,雙雙置身青山綠水之間。
碧玉心門豁然,與孤魂相随并進,且願一試人間冷暖,手攬名利聲望,百年過後一切歸零,亦不枉為人一遭。
瑾瑜一首閑詩,驚豔了清麗少女。
冬青注視身前出口成詩的男子,他的身上,仿佛多了一股道不明的氣魄。
瑾瑜見冬青直直看着自己,轉身一笑,“獻醜了,我們回家吧。”
兩人到家裏,王氏提着的心放了下來,還好兩人完整無缺回來了。
瑾瑜放下買回來的肉和鹽,交給翠枝,“嫂子,問你個事,冬青的賣身契在誰手裏?”
翠枝拿肉的手一頓,“我放在屋裏了,你問這個作甚?咱們又不識字,拿着賣身契不過是為了證明冬青是咱們家所有,不會被別人搶了去。”
“能不能煩請嫂子拿來我看看?我有用處。”瑾瑜接過翠枝手裏的肉,往竈屋的壁櫥裏放,“放好肉我會把鹽裝進陶罐的,你去拿賣身契吧。”
翠枝滿腹疑惑,不過還是去屋裏櫃子裏把冬青的賣身契翻了出來。
瑾瑜拿到手裏一看,上面的字跡是繁體,但大多他能看懂。
賣身契上記載條款很全面,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立的,上面有名字,年齡,生辰,轉手幾次,曾經的擁有者,奴隸的曾用名。
冬青的賣身契很簡潔,她一直呆在柳家,後跟随湘王妃去了湘王府,名字也一直是冬青,生辰一欄只記載了年份,因為冬青不知道自己的具體出生日期。
奴籍這種東西,官府并沒有詳細備案,只有一個大體的數字,方便知道國家有多少人口。
當有人願意賣身,人牙子便拟一份賣身契,雙方摁手印達成協議。
之後人牙子将人口轉手,賣去伺候人入了奴籍,賣入勾欄院便入賤籍,擁有者登記造冊,賣身契由擁有者持有,能夠随意轉贈買賣。
只要賣身契在,這個人就不是良籍,而賣身契一毀,只能成為流民,除非有渠道入籍。
奴籍賤籍沒有人權,人口死傷很大,每年都有大幅度增減,官府管制并不嚴厲。
冬青被發賣,名字已從湘王府的奴籍上除名,有機會從奴籍脫身,先從擁有自己的賣身契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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