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召見

日暮西山,衆貢士于殿試最後階段,檢查考卷,眼角餘光卻見上首華元帝有所動作。

瑾瑜心裏佩服華元帝,竟真與一衆考生一起,在這廣場上坐了一天。

雖然有宮女打扇伺候,吃水果喝清茶,中途小憩了兩刻,這耐心依然讓人佩服。

華元帝已從長長的臺階走到廣場當中,慢慢從第一排桌案前走過,看樣子是親自巡場。

本該到了收卷的時候,卻因華元帝巡場,衆官員低首束臂,一動不動。

華元帝面色不顯,看不出情緒,時不時在某個貢士跟前駐足,讓人大氣也不敢出。

第二一排的人已經渾身緊繃,等待華元帝檢視,華元帝停住了腳步,對場中官員招手。

“清場吧。”

官員應聲,讓一衆貢士依次從來時的門出去。

剛走出宮門,瑾瑜松一口氣,擡頭尋找陳君然與李言卿。

卻被一人攔住了去路,看上去有些面熟。

瑾瑜當然沒有忘記,這是廊州鄉試的解元林嘉華。

“不知兄臺為何擋我去路?”

林嘉華一笑,對瑾瑜拱手,“若我沒記錯,李兄是廊州亞元,你可對我有印象?”

瑾瑜面上沒有動作,道:“有,林兄是解元郎。”

林嘉華又是一笑,“我還以為李兄不記得我,殿試時我在李兄後一桌,看李兄好像連今年多出來的那張紙也有見解,故前來讨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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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張紙沒有題目,只是單純一張紙,上面一些奇形怪狀的符號,看上去像是畫,又像是文字。

不知是何物,也不知意欲何為,只說能答者答,不能答者空白無礙,幾乎所有考生都對那張紙作了見解,沒有人交空白卷。

無論如何,抒發己見總比一字不寫來得好。

如林嘉華,他覺得那張紙上的是異國文字,便将自己的想法寫上。

但他中途看到前面的瑾瑜,旁人接到這張紙都是一臉錯愕,瑾瑜卻顯得胸有成竹,出來後不由得找上瑾瑜,想交流一番心得。

瑾瑜笑道:“不止我有見解,在場所有貢士都是博學多才之人,他們也有見解,包括林兄你。”

陳君然與李言卿并肩走過來,給林嘉華打了招呼,他們自然也沒有忘記林嘉華。

林嘉華詢問了二人的名字,爽朗道:“你們二人來得正好,我與李兄正說起考卷後面的那張紙,不如一同去吃飯喝酒,相互交流一下心得,你們對那特異的文字有何見解?”

陳君然一臉疑惑,“你們都答得上來?上面說能答者答,不能答者空白無礙,不會給主試題減份,我不能答,便空白交了卷。”

瑾瑜拍了拍陳君然的肩,“無事,确實不影響,那東西無關緊要,你不要太過憂心。”

陳君然說得上是十分耿直,在華元帝眼中,比起自以為是發表不着邊際看法的人,也許還能加分。

陳君然曬然一笑,“我已經看開了,最差也是同進士出身,還有何擔憂?”

瑾瑜略感欣慰,轉臉對林嘉華道:“對不住了林兄,我與我家娘子相約考後一同用飯,不能爽約,只怕不好與你一起吃飯喝酒了,言卿與君然應該沒事,不如你們三人去吧。”

陳君然和李言卿左右沒什麽事,就應了下來,目送瑾瑜踏着流星大步走遠。

看着瑾瑜背影漸遠,林嘉華揶揄道:“啧……不知李兄的妻子是什麽人物?手段很紮實嘛,把李兄這堂堂八尺男兒治得服服帖帖,爽約一頓飯都不敢。”

李言卿與陳君然對視一眼,二人異口同聲,“誰說聽話就是怕媳婦?”

倒是讓林嘉華一愣,“那是什麽?”

李言卿一攤手,“我們也不知,這是李兄的原話。”

林嘉華覺得好笑,這李全有點意思。

“罷了,我們去吃酒吧,邊走邊說。”

三人相約去吃酒,這邊瑾瑜來到與冬青相約的地點。

一家包子鋪,生意好到人滿為患,冬青已經占了一張小桌子,看到瑾瑜便揮手示意,生怕瑾瑜看不見她。

“如何?試題難麽?見到皇帝了麽?”

瑾瑜在冬青對面坐下,道:“應該是不難,我只見到皇帝的衣裳角角,沒看到臉,不敢看,怕治我一個大不敬之罪。”

整個殿試過程都低着頭,只在最後時刻,皇帝下場巡視時,他才看見繡着五爪金龍紋的下擺。

冬青趁着瑾瑜說話,往口中塞了一個小包子,臉頰鼓鼓的。

吞下才道:“一般人終其一生連皇帝的衣裳角角都看不到,我們慢慢來,只要你覺得試題不難就成。”

“我不急。”看冬青吃得歡快的小模樣,瑾瑜将自己的包子夾到冬青碟子裏。

“多吃點,不夠再叫一籠。”

“嗯。”

二人吃飽喝足,慢慢悠悠回到寓館門前,天色已似蓋了層黑紗。

剛跨進正堂,被店家告知有人等候。

冬青與瑾瑜相視一眼,心下疑惑,按理他們在此人生地不熟,除了李言卿和陳君然,便不會有其他人找尋。

陳君然李言卿跟林嘉華相約吃酒去了,不可能這麽快回轉。

沒有多少時間細想,店家往旁邊一指,瑾瑜和冬青就看到了等候他們的是何人。

“您要找的人來了。”

坐在那邊的人聽到店家說話,起身往這邊過來,走到瑾瑜身前站定。

“你就是李全?”

瑾瑜迅速打量了一下這人,應該是個禁軍侍衛,不知道禁軍侍衛找他有什麽事。

卻不敢怠慢,看男子着裝,不是普通侍衛,而是有品級的。

“在下正是李全,不知這位大人有何事?”

現在他沒有官職在身,雖然不太清楚眼前的男子什麽品級,客氣一點叫聲大人總沒什麽錯。

“大人不敢當,聖上差我召李貢士入宮觐見。”

“聖上,召我觐見?”

瑾瑜忍不住跟眼前的侍衛确認一遍,心思迅速轉了一圈,皇帝為何召他觐見?

第一種可能,是皇帝十分賞識他的文章,迫不及待召他入宮一見。

第二種可能,與前者剛好相反。

侍衛沒有多想,一板一眼又回答瑾瑜一遍。

“是,若是方便,請随我來。”

聞言,瑾瑜無奈,皇帝差人來找他,他能不方便嗎?敢不方便嗎?

準備與旁邊的冬青道個別,讓她回屋等着自己。

不待瑾瑜開口,冬青輕握一下瑾瑜的大手,“瑾郎你去吧,我等你回來。”

瑾瑜點頭,對侍衛道:“請前面帶路。”

一路無話,瑾瑜心裏有些忐忑,若華元帝看他不順眼,只怕兇多吉少。

心裏已經開始迅速盤算出路。

天色越來越暗,跟在侍衛身後一路急行,進入皇宮。

路徑兩側有宮人掌了燈,時不時看到打着燈籠的小宮人從身邊路過。

瑾瑜心裏感慨,他一天之內進了兩次皇宮,這感覺,實在不好。

随着侍衛的步伐,七彎八繞,終于進入一座殿院,瑾瑜趁機擡頭看了一眼,殿門上方寫着“禦書房”三個大字。

透過門窗,能看到燭光剪影,侍衛與站在門前的宮人說了幾句,宮人躬身撅腚,對屋內通報。

又有門內伺候的宮人給華元帝傳話,得到首肯,才推門讓侍衛領着瑾瑜進門。

不過是個書房而已,瑾瑜從中走過,竟覺得空曠。

上首一張玄色雕紋案,華元帝正坐在案後,身側還站了一個年過半百的老者。

老者身穿大紅官袍,頭戴方頂烏紗,髯須花白,卻精神矍铄不顯老态。

“卑職已将李貢士帶到。”

侍衛通報完自行退出,瑾瑜一人留在下首。

瑾瑜先行了跪拜大禮,不知如今自己沒有官職又不算平民,到底該以什麽自稱,索性只道拜見,靜待華元帝道出緣由。

“平身。”

華元帝依然語調淡然,見瑾瑜站直身子便單刀直入。

“徐閣老有話問你,你只管如實回答。”

徐閣老就是旁邊的老者,名徐景,字千章,兩朝元老,先皇在位時已入內閣,如今在內閣首屈一指,乃當朝首輔。

“謹遵聖喻。”

徐千章看向下首的瑾瑜,道:“我且問你,今日殿試,你所寫譯文可屬實?”

瑾瑜躬身,“回閣老話,屬實,慚愧才疏學淺,只能看懂大意,願盡綿薄之力。”

徐千章撫須,又問道:“你是從何處習得這番邦之語?”

徐千章讀了一輩子的書,說學富五車也不為過,對這個文字,只在前人零散的手稿中看過。

拿到這個書信後,華元帝将解讀任務交給舉國上下最有學問的大學士。

數天時間,翻閱典籍手稿,譯出小半詞意,離通篇解讀還有不少距離。

華元帝突發奇想,将信件謄抄丢給今年的新貢士。

徐千章與一衆考官看了附加題答卷,大多都填了文章,不過與信件本意沒什麽關系,直到看到名為李全的貢士所書文章。

有模有樣,就像這李全真能通篇解讀一般。

徐千章忙拿出自己這些天寫的手稿,不少詞意竟真能夠對上。

便帶上這李全的考卷,進宮與華元帝商議,召了李全入宮觐見。

瑾瑜松口氣,拿出自己事先想好的說辭。

“偶遇胡人跑商,在下從他手中購得一本手劄,為一在外游歷的中原人士所寫,上有這等文字的記錄,覺得有趣便記了下來,可惜手劄記載不全,并未習得精髓。”

“哦?那手劄現在何處?”

瑾瑜又道:“那手劄只當是奇聞異志看了,沒想到今後還會有用,看完沒作收撿,男子又粗枝大葉,現已不知所蹤。”

徐千章不疑有他,直嘆可惜,鑽研學問到他這個程度,已經是純粹的學者,若是能學習新奇事物為他的學問添磚加瓦,那是最好不過。

華元帝見徐千章問完,開口道:“既然屬實,閣老以為,是否讓那使者學習?”

徐千章撫須沉吟片刻,“臣以為,從書信上看,這個國家偏遠且弱小,于國沒有任何用處,況且這使者蠻橫無理,趕走了便是。”

華元帝道:“我泱泱大國,若将來使趕走,豈不弱了名頭遭人诟病?先挫一下這使者銳氣,趁此時間議出個兩全之法。”

瑾瑜在下方躬得有些腰酸,上首兩人旁若無人的商讨怎麽整治那個張狂的使者。

“聖上,在下可否鬥膽一言?”

華元帝好似才想起下面還有一個人,轉臉道:“嗯?你說。”

“在下以為,技術傳不傳是聖上一句話,他能不能走出黎國,是他的命數。全憑聖上定奪!”

聽聞瑾瑜的話,華元帝與徐千章沉默片刻。

這意思,是表面上挫完了使者的銳氣,而後把兩種工藝大張旗鼓傳給使者,彰顯大國氣概。

最後,使者學成歸國時,神不知鬼不覺讓使者和他所學的工藝,永遠沉睡在黎國。

以華元帝的手段,抹殺一個異國使者,輕而易舉。

左右這個小國山高水遠不知在何方,國王等不到他的使者歸國也無可奈何。

若日後國王再派人來詢問,只會了解到黎國是大國風範,且十分友善,盡心盡力讓使者學成送上歸程,結果使者命薄,在半路失蹤了。

此舉周全,即找回了場子,又保全了名望,也沒讓異國将工藝學去。

華元帝沒作他話,只是揮手讓瑾瑜退下。

瑾瑜依言倒退一段,才敢背對華元帝離開。

瑾瑜離開後,華元帝看着案上用工整規範臺閣體書寫的譯文,這一手院體可以稱十分漂亮。

華元帝對徐千章道:“閣老可曾看過李全的策問答卷?”

徐千章微彎腰,道:“按例殿試次日讀卷,策問答卷由掌卷官收存,除了這附加答卷,其他老臣還未曾看過。”

“嗯……”華元帝指尖敲擊着書案,不知在想何物。

徐千章便不去打擾,告安退了出去。

瑾瑜走到殿門口時犯了愁,黑燈瞎火的,他又沒有什麽能識別身份的東西,走在皇宮裏沒事吧?

卻見方才召他的侍衛複返,直把他送到宮門口。

瑾瑜擡眼看了看天色,踏着月光回到寓館。

在堂中碰見吃酒歸來的李言卿和陳君然,陳君然一臉驚奇,“全哥?你為何也現在才回來?”

瑾瑜笑道:“沒什麽,我與你嫂子吃晚飯吃得撐了,我說出去走一走,以便消食,你嫂子卻不肯,我就獨自出去走了一圈。”

陳君然不覺有什麽不對,相互打了招呼,各自回屋。

冬青在屋內等了瑾瑜許久,終于見人回來,忙迎了上去,“瑾郎,怎麽說?”

瑾瑜唇角一勾,“無事,只是今日答卷出些波折,傳喚我前去确認。”

這個波折,于他而言沒有大礙,那個來學習的使者,只怕是命不久矣。

只要瑾瑜平安歸來,冬青也就沒有其他的訴求,安心洗漱歇息。

殿試第二日評卷,因當今天子是主考官,其餘考官在此只能稱讀卷官。

讀卷官八人,一同審讀頭天殿試三百餘份答卷,每人一桌,輪流閱卷。

閱卷後在答卷上作記號,每種記號代表答卷的優劣,答卷上得圓這種記號最多者為最佳卷。

所有答卷讀完,從中選取得圓最多的十份呈交給華元帝,華元帝會在這十份答卷中欽定禦批一甲三名。

華元帝接到讀卷官上呈的十份答卷,沒有從上往下開始讀,而是翻着找了找。

看到李全的名字時,華元帝生出一種果然如此的感覺,停住翻找的手,把這份答卷從中抽了出來。

先不說文章質量如何,這臺閣體與頭夜看到譯文上的一般無二,着實賞心悅目。

華元帝看完所有十份答卷,提筆禦批欽定狀元、榜眼與探花,交由填榜官寫榜,次日張貼于東門街。

不過這黃榜,是昭告之用,相關考生直接由揭曉儀式得知自己的名次。

殿試名次揭曉儀式于清和殿內舉行,三百餘應試貢士同在殿內,整齊排列,由禮部官員逐一唱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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