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深仇

數十年的折痕,冬青費了些事才将其拉平,一尺見方的薄紙,上面密密麻麻寫滿娟秀小楷。

藏在銀鎖中沒有風吹日曬,不見風化,墨跡依然清晰,毫無暈染。

瑾瑜站在冬青身後,搭手拿着紙張一角,借身高優勢,從上到下,從右到左,一字一句看過去。

越看,面色就越陰沉,到最後,瑾瑜臉上的狠戾凝結得猶如實質,仿佛就要滴出來。

冬青的手微微有些顫抖,她終于知道了自己從何而來,知道了自己本來是何姓名。

瑾瑜握住冬青微涼的手,出奇的穩當。

“不要難過,我會把你該得的東西,一樣不少的讨回來。”

冬青似乎還在震驚中回不過神來,喃喃道:“這上面寫的是真的嗎?”

手中紙張被無意識的攥緊,多出數道皺褶。

看着這密密麻麻的字跡,瑾瑜面色陰沉如水,“湘王妃求證了你是被尋叔從草叢裏撿來的,便證實了尋叔所言非虛,既然這銀鎖确實是挂在你身上的,銀鎖中的書信,自然不會有假。”

銀鎖中這張紙,寫着冬青原名鳳尺素,是第五代南陽王鳳淩和其王妃阮靜蕪唯一的孩子。

夫妻二人感情深厚,生的第一個孩子取名尺素,意為二人相互所寫的情書。

看紙上對南陽王和王妃的稱謂,這紙應該是家仆所寫,再看字體整潔秀麗,應該是出自女子之手。

紙上除了道出冬青的身世,還用剩下僅有的篇幅,大略描寫了整件事情始末。

南陽王與老湘王只相差五歲,私交不少,以兄弟相稱,最後卻是老湘王帶兵抄了南陽王府。

血濺三尺,一把大火将南陽王府燒成廢墟,南陽王滿門盡滅,連府中下人都未曾逃脫。

王妃匆忙将襁褓中的女兒塞給執筆之人,讓她帶着嬰孩穿過荒廢的南苑,在雜草中尋一個狗洞爬了出來。

一路慌張逃離,害怕禍事上身,索性書信一封,道明身世與前因後果,藏進嬰孩脖子上的銀鎖當中,丢棄于路邊草叢。

南陽王府事發前不久,曾見南陽王與王妃愁雲慘淡,南陽王口中提到自古忠義難兩全,一封書信加急送去晉安。

書信送出去沒有多少時日,老湘王便帶了皇帝的诏書,将南陽王一門圍殺于南陽王府內。

執筆之人只是一個婢女,并沒有了解事情全部經過,但瑾瑜從這只言片語中,看得到一些隐藏其下的陰謀。

在執筆之人的敘述裏,瑾瑜能看出南陽王為人正直,性子散漫,只想與嬌妻吟風弄月,并無造反之心。

但他讀過的所有黎國史冊,皆是道南陽王私建軍隊意圖謀反,未至大成就被上一代湘王察覺,故而向先皇檢舉,請得诏書将南陽王的謀反大計扼殺搖籃。

南陽王滅門後,私建的軍隊在先皇親督下盡數解散,一切回歸平靜。

南陽事件中還有一個小插曲,老一代湘王借平叛有功一事,向先皇要求将幽州也歸為湘王的封地。

奈何先皇十分強勢,不僅駁回老湘王的這個要求,甚至将湘王的決策權收回,親自指派了官員到廊州上任,與湘王一同處理政務。

這個事跡記載,因有暗指先皇獨裁之嫌而被封存,是瑾瑜進入翰林院後,能夠翻閱所有典籍史冊,才無意間看到的。

本覺得無關痛癢,但如今結合冬青手中的書信一看,只覺得大有文章。

事發前南陽王說過忠義難兩全,還寫信送到晉安。

這“忠”一字,自然是南陽王以臣的身份對君而言。

而“義”一字,除了跟南陽王兄弟相稱的老湘王,瑾瑜找不到其他人選。

既然南陽王性子散漫,怎麽可能費盡心思建立軍隊行弑君之舉?

反觀湘王,無論上一代還是當代湘王,都不是安分等閑之輩。

綜合來看,會私造反的人,一定是湘王而不是南陽王。

這些事情串起來,瑾瑜能描繪一個完整的過程。

首先,南陽事件前,先帝真宗正致力于試探收回封地。

有可能湘王本就在私建軍隊,只是還不足以跟朝廷抗衡,迫于黎真宗要收回封地的壓力,擔心黎真宗在他還無法捍衛封地時就将封地收回,或是發現他經營中的軍隊,将會萬劫不複再無翻身之日。

不得不試圖與鄰州南陽王結盟,以求迅速壯大勢力,才能與黎真宗相抗衡。

但是,老湘王萬萬沒想到,南陽王雖然跟他以兄弟相稱,卻選擇盡忠君主,欲将他的罪行陳列給黎真宗。

根據後面事情的進展,南陽王信件鐵定是被老湘王半路攔截了下來。

老湘王看到南陽王揭露他罪證的信件,知道結盟一事已無力回天,若留南陽王在世,他的事情遲早敗露。

以黎真宗的性子,知道這些事後,少不了會将他一把抓死。

便心生一計,反咬一口,将私建軍隊的罪名扣在南陽王頭上,借此把南陽王斬殺,守住自己野心的秘密,順便取得平反大功,以保全自身安全和封地。

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留下封地,一切可以從頭再來。

此舉不僅鏟除了能牽制他的南陽王,還從皇帝手裏賺得一頂鐵帽子,至少可以庇護三代世襲。

老湘王如意算盤打得好,弄死南陽王後意圖用功勞套取幽州,将幽州也收入囊中成為自己的封地。

只可惜,老湘王低估了黎真宗的心性。

黎真宗直接将幽州收回自己手中,沒有讓老湘王有可乘之機,還順便剝奪了湘王封地郡王的大部分權利。

以至于老湘王直到過世都沒能造反成功,而老湘王的兒子寧肇,才能不輸老湘王,卻被打壓得偷摸行事。

瑾瑜能想到此處,冬青自然也能想到,只是一時半會兒捋不清楚頭緒。

“我……這下要如何是好?”

瑾瑜沉思片刻,直視冬青雙目,道:“這件事暫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無論當年事實如何,南陽王都還頂着反臣的罪名,若你的身份暴露,會死。”

冬青慘笑一下,道:“原來……我與湘王府的淵源,能追溯到上一輩,這張紙燒了吧,就當從來不曾有過此事。”

不管她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在這世上,她都不會見到任何一個親人,知道又能如何?

瑾瑜将冬青攬入懷裏,“燒了也好,有我在,親情還是愛情,我的全部給你。”

瑾瑜安慰着冬青,神色卻一片沉着,眉宇間透出的,是一種難以言說的勁兒。

原來,湘王一族,對冬青不止是踐踏人權發賣的仇,還有殺父殺母害她颠沛流離的仇。

既然如此,就不要怪他入鄉随俗,不過是無視人權,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罷了,他做起來,好像出乎意料的順手。

冬青揚手将這張二十多年才重見天日的紙丢進炭盆中,看着紙張與高溫相遇,引起橘色的火苗,最終被自己引的火舌舔舐吞噬。

這般,鳳尺素這個名字,只是昙花一現,甚至沒有第三人知道,轉瞬葬身火中。

至于那個刻有一家三口名字的銀鎖,冬青又将其兩瓣合二為一,收在妝奁最下面,算是留個念想。

雖然知道自己身世很震撼,但冬青并非鑽牛角尖的人,不會沉浸過去停滞不前。

一轉身就與小圓一起着手準備搬遷宴,讓家丁陸續把家裏必要的東西都搬進大宅裏去。

瑾瑜心裏惦記着湘王的事,抽空給徐千章遞了拜帖,查探一下湘王一事的進度。

此前瑾瑜只是想讓華元帝警醒,開始慢慢瓦解湘王的勢力,并不打算自己牽涉其中,以便把自己從頭到腳摘個幹淨。

但如今湘王一族和皇族都與冬青有血海深仇,瑾瑜難以坐以待斃。

想起冬青這些年所有的遭遇,他的心不由得會抽搐一下,而後眼眶跟着一熱,說不出的難受。

瑾瑜給徐千章行了半禮,落座後寒暄幾句便切入正題,“徐閣老,聖上十分倚重閣老,此前下官對聖上檢舉湘王一事,想必聖上已經與閣老說過。”

徐千章撫須颔首,道:“聖上确實與老夫說過,只是還未找到适合的人選下放廊州,不知李翰林有何高見?”

瑾瑜道:“高見談不上,但下官确實有些想法,還請閣老一聽。”

徐千章面露微笑,道:“嗯,你說。”

瑾瑜便不含糊,将自己的想法說給徐千章。

“要查湘王,不一定要下放官員。”

徐千章眉頭一皺,“此事自然要在朝中選一個親信下放,否則難以放心。”

瑾瑜道:“下官有個同鄉在幽州任職,下官以頭上烏紗擔保,他絕對正直忠心,不如将他從幽州提拔至廊州做通判,湘王若想繼續中飽私囊,自然要收買通判。”

通判只是正六品,但其輔助知府處理政務,凡兵民、錢谷、戶籍、賦稅徭役與獄訟等公事,知府發布命令都需與通判連署才能生效。

通判還有監察州府官吏的權利,甚至能直接向皇帝報備。

突然變更通判人選,湘王與柳振寧一定措手不及,只得設法将新的通判拉入己方,才能确保自己的事跡不敗露。

相對來說,徐千章還是信得過瑾瑜,畢竟自瑾瑜上任以來,政績可圈可點,為人并不龌龊。

但這事還得從長計議,他不确定瑾瑜知不知道他們的重點是探湘王的底,貪污饷銀倒還是小事。

只能先與華元帝商議,确定要不要跟瑾瑜說明真實情況,再來看瑾瑜推薦的人選是不是适合做這件事。

瑾瑜知道徐千章的顧慮,順勢離開,騰出時間讓徐千章告知華元帝。

他沒有直接露底,是因為他前兩天才寫信給陳君然講述了前因後果,要等陳君然回信。

這件事說簡單也不簡單,說危險也算不上十分危險,想要高回報,就需高風險。

能從七品知縣升遷成六品通判的機會極為罕見,雖然只是一個品級的差別,但前者是地方官,而通判已經屬于中央監察的範疇。

只要是有抱負的年輕人,應該都不會拒絕這個機會。

陳君然性子溫潤,卻不代表他願意将多年光陰用在熬資歷這件事上。

當然,如果陳君然想老老實實熬個多年資歷,靜待升遷的機會,瑾瑜也不強求,他還有第二人選。

他送出去的那些禮,花精力做的交際,并不是為了換一堆酒肉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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