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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再次出發的時候,還不到十點鐘。

孟呈安接了個電話,也沒聽他說什麽,就是平靜地“嗯”了下,挂掉了。

話筒擱回去,發出很輕的“咔噠”聲。

一扭頭,孟呈安略微一頓。

陳多什麽時候蹿過來的?

剛剛吃完飯,他在屋裏收拾東西,對方就蹲院子裏發呆,接個電話的功夫,那人怎麽就溜到自己身後了,仰着臉,烏溜溜的眼睛瞪得賊大。

真是屬貓的,走路沒聲。

視線交彙的剎那,陳多眨了下眼。

孟呈安抿着嘴,稍微有點想笑,但是對方沒問,他也就不說,而是去廚房把燒好的熱水倒上,用塑料袋裝了點青棗和橙子,出來的時候,瞅見陳多已經抱着自個兒的背包,笑意盈盈地在那站着。

是個聰明孩子。

孟呈安跟他擦肩而過的時候,點了下頭。

“哎!”

陳多立馬跟上,聲音很甜:“謝謝哥!”

大門在身後落鎖,孟呈安不自覺地揚了下嘴角。

秋意正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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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裏到柏城,白天的話也就四五個小時的功夫,其實直線距離不遠,就是路不好走,九曲十八彎的盤山路,從車窗往外看去一片蒼茫,腳下是嶙峋的怪石,耳側是野獸的嚎叫。

陳多的手抓着背包,心髒砰砰直跳。

他今天就能見到梁樂了。

會是什麽樣的結果呢?

他思緒罕見地亂起來,要是此刻身旁有吳海洋就好了,還能聊聊天,痛罵幾句渣男早晚得祭天,可開車的是個鋸了嘴的葫蘆,哪怕他都說自己是去捉奸,還這麽沉得住氣,愣是一句話也不問。

那陳多也不好意思說。

就擱那兒摳自己的背包帶子,幾乎都要給布料搓薄了。

正起勁呢,掌側驀然一涼。

陳多愣了下。

挨着的,是一顆黃澄澄的橙子。

“吃吧,”孟呈安目光直視前方,“提神。”

這可太好了。

陳多喜歡幹剝水果的活,小時候他喜歡那種本地産的青皮橘子,可賣的人越來越少,因為酸,還難剝,但陳多愛這個,并且每次吃完後,指尖似乎也有點淡淡的香氣,聞着就舒服。

完整的橙子皮被剝開,陳多給裏面的瓤也分成小瓣,遞給孟呈安。

孟呈安瞥了一眼,伸手過來,抓了一半。

在這個瞬間,陳多腦海裏突然浮現一句話。

他的手好大。

一看就是幹過苦力氣的手,關節突出,指腹有繭,哪怕沒有肌膚相碰,也能想象到那幹燥而溫暖的觸覺。

讓陳多想起了自己的爺爺。

爺爺的力氣也很大,高興的話,能一只手給就他拎起來,那時候的陳多好小好小,大笑着騎在爺爺的脖子上,看很遠的地方,而要是他調皮搗蛋,惹爺爺不高興了,老頭就吹胡子瞪眼,一巴掌拍向他的屁股。

也不疼,但陳多是一定要哭的。

哭了,小老頭就心軟,他哪怕給天捅出來個洞,也有人幫着自己收拾。

後來爺爺生病了,他趴在病床邊,摸爺爺的手。

很涼。

胳膊下面咯着的床欄也很涼。

爺爺的手沒了力氣,手背浮現了褐色的斑點,胳膊上的皮能拉很長,松垮垮的。

在記憶中,明明還是鋼筋鐵骨。

為什麽人都會變呢?

嘴裏的橙子沒了味道,陳多看着窗外飛馳而過的樹影,喉頭發澀。

“酸?”

一顆青翠的棗遞了過來,孟呈安聲線低沉:“這個甜。”

陳多連忙接過,笑了笑:“謝謝。”

沒關系,他不會為了過去而氣餒,更不會因為別人而懲罰自己,如果梁樂真的變了心,也不是陳多的錯。

錯的是不忠誠的人。

前方的路途變得平坦,視線所及,已經出現了零落的樓房,還有成群的綿羊在吃草,藍天碧日,真是幅秋日如畫好景。

“給你送哪兒?”

陳多吞咽了下,有些遲疑:“市區不好進吧……”

“嗯。”

這話沒得聊了。

“我在前面下,”陳多看着外面的建築,“就剩最後一點路了。”

這小縣城巴掌大地,他直接打個車就能過去,沒必要麻煩孟呈安再送。

車輛停下了。

陳多拉開門栓:“哥,謝謝了。”

說完,就拎起自己的背包,打算下車。

“棗。”

陳多扭頭:“什麽?”

“拿着棗,”孟呈安表情平靜,“路上吃吧。”

指頭挂着塑料袋,裏面是十來顆青棗,洗得幹幹淨淨,剛才陳多嘗過,的确清甜。

到了再見的時候,沒問他此行的真正目的,也沒勸他大度或者要往前看,只是送給他一兜子剛摘的棗。

陳多笑笑,給東西接過:“好,我走啦!”

“嗯。”

他跳下車廂,這裏是個三岔路,貨車轟隆隆地往另一邊的方向駛去,揚起點沙塵。

陳多站在路邊,給那兜子棗塞背包裏時,習慣性地摸索了下,突然臉色一變。

他的記賬本不見了!

這次出門拿的東西不多,就兩件換洗衣物,水,小零食,還有些随身攜帶的證件,陳多蹲在地上,給包裏的東西全部翻出來了個遍,也沒有發現自己的記賬本。

昨天困得太狠,倒頭就睡,沒檢查自己的背包。

是落在那個貨車上了嗎?

陳多垂頭喪氣地給拉鏈拉上,沮喪地嘆了口氣。

算了,先給眼前的要緊事搞定,然後搭吳海洋的車,回去的時候再說。

因為此時,他離梁樂的距離,已經不到兩公裏。

-

“嘩啦啦——”

清脆的麻将洗牌聲響徹房間。

一只帶着戒指的手伸出,摸了張牌,沒有立即翻過來看,而是按在另一個人的掌心裏——

梁樂笑容暧昧:“寶貝,你猜這是什麽牌?”

已經打了半天的麻将,個個嘴裏都叼着煙,屋子裏始終籠罩着揮之不去的煙霧,就顯得懷裏那張因為咳嗽,而發白的小臉,格外的嬌滴滴。

“我怎麽知道,”

呂景拿指頭戳梁樂的臉:“我都看不懂,你還讓人家在這裏陪着,呸!”

一桌人頓時哄堂大笑。

“梁老板快哄人,瞧,都惱你了!”

“你們淨秀恩愛吧,我就當沒看見。”

“小景啊,這說明梁老板心裏有你,走哪兒都要給你帶着嘛!”

都是生意場上周旋的朋友,幾杯酒下肚,再去聲色場所滾一圈,便借着這股子的下流勁兒,迅速地拉近了彼此之間的關系。

梁樂心裏明白,這就叫臭味相投。

都不裝清高,多自在,有錢大家一起賺。

他笑嘻嘻地摸牌,被恭維得有些飄飄然,另只手不着痕跡地掐了下呂景的腰。

說句實在話,他給人養在身邊,就是因為覺得呂景身上,有點陳多的味道,雖然長的只有三四分像,但生氣的時候眉毛一豎,就接近六七分了。

更重要的是,呂景玩得起,也清楚自個兒的身份,從不給他惹什麽事。

給錢就收,不扭捏,送禮物也開開心心地接着,包括在床上的時候,拍一巴掌,就知道該換什麽姿勢。

講真,他現在陪呂景的時間,比陳多都長。

甚至心裏的份量——

梁樂覺得,自己在陳多身上,更多的是一份不甘心,付出了那麽多的時間和精力,卻硬是沒吃上,所以小心翼翼地維持着關系,竟也談了三年的戀愛。

自從呂景出現後,陳多在梁樂心目中的地位,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他一方面不需要再追在人家後面跑,絞盡腦汁怎麽給人弄上床,另一方面呢,呂景越是配合,他就越是忍不住去幻想,要是陳多的話,會是什麽樣的表情?

思來想去,還是拉倒。

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過年回去的時候,他也打算跟呂景斷了,畢竟有了那麽點的膩味。

兜裏的鈔票鼓起來了嘛!

總想嘗點新鮮的。

并且回去後離陳多近,他也不敢這樣子嚣張,平心而論,陳多是自己的初戀,還是非常舍不得的。

那麽現在,就更要過足了瘾——

日已西沉,這場冗長的聚會終于接近尾聲,對面的幾位都打着呵欠,嘴裏還在互相客套,要不要出去續一下,再喝點酒啥的,梁樂在樓上的賓館長期住着,這會兒慢吞吞地伸了個懶腰。

“你們玩,我得回去睡會。”

一個留小胡子的男人立馬嚷嚷:“講清楚,是睡什麽?睡覺還是睡人家呂景?”

又一陣哄笑。

這兒民風淳樸,但混跡生意場所的人見過世面,管你帶的情兒是男是女呢,能大家一塊發財就好,梁樂佯裝發怒地罵了聲去你的,就摟着呂景的腰,扭頭出了房間。

到底是小地方,沒電梯,走廊鋪着厚厚的地毯,看起來也有些年頭,使勁兒躲一下腳,就能踩出來點灰塵。

到了四樓,梁樂把鑰匙插進鎖眼,湊近了呂景的耳畔:“……要不,我睡完你再睡覺?”

“吱呀”一聲,門開了。

呂景伸出胳膊,給梁樂推進房間:“好啊,我倒要看看你睡完我,還有沒有……咦?”

他身形頓住了。

而梁樂并未注意身後的景象,忙不疊地去解對方的扣子:“我行不行,不都是看你的表現嗎?”

手剛擡起來,呂景就往後退了幾步,面容尴尬。

“怎麽,”

他嬉皮笑臉地湊上去:“這會兒跟我害羞了,還是想玩什麽……”

“梁樂。”

熟悉的聲線傳來,裏面的情緒,卻完全不同。

梁樂的大腦一片空白。

好一會兒,才僵硬地轉過身子。

陳多站在窗邊,一半的身形隐在陰影裏,看不真切,語氣也是淡淡的。

“寶貝!”

梁樂下意識地脫口而出,慌張得舌頭都結巴:“你、你怎麽來了?”

陳多臉上沒什麽表情:“你叫的是哪個寶貝?”

“咳……”

呂景清了清嗓子,知趣地轉身:“你們慢慢聊,我還有點事。”

門被從外面關上了。

溜得倒是挺快。

梁樂眼角不受控地跳了下:“寶貝,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我、我們沒什麽關系!”

“哦,”

陳多抱着自己的胳膊:“就是單純睡覺的關系。”

梁樂慌張地跑過來:“不、不是……他就是個賣的!我也是逢場作戲,寶貝你相信,我真的只愛你一個人!”

反應過來後,立馬進入狀态了。

他拉着陳多的手,又是賭咒又是發誓,聲淚俱下地訴說自己的忠誠。

就差跪那兒了。

陳多一言不發,靜靜地看着對方。

平心而論,梁樂長得高大英俊,在他面前拉得下臉,嘴巴也會說,所以才能撥動陳多的心弦。

而曾經的甜言蜜語,如今只覺得諷刺。

以及惡心。

“寶貝你相信我好嗎,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你要聽我解釋。”

可這兩句話車轱辘地倒騰了半天,也沒說出什麽有價值的東西。

陳多一直在看梁樂的臉,很認真。

從額頭,眉毛,熟悉的眼角紋路,再到因為緊張,而略微發抖的嘴唇。

好陌生。

眼裏的沙子沒洗幹淨嗎,為什麽還是刺痛,還是看不清?

直到手被捏疼,陳多也只是短促地皺了一下眉,依然面容平靜。

“……難道你是因為不相信我,特意過來查崗的嗎?我在你心目中就是這樣的人?”

梁樂提高了音量:“陳多,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這些年我對你還不好嗎,你居然懷疑我!”

陳多終于動容。

“你為什麽要懷疑我,為什麽不提前告訴我你要過來?要不要反思一下,你為什麽不信任我!”

最後這句話,幾乎是嘶吼出來的。

梁樂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陳多。

他在社會上摸爬滾打這麽多年,早就練成一身的滾刀肉,必要的時候完全可以反咬一口,混弄過去之後,再想翻舊賬,就沒那麽容易。

果然,陳多很慢地眨了兩下眼睛。

“我反思?”

他低下頭,一根根地掰開了梁樂的手指,抽走自己被攥得發紅的手。

“該反思的是你,為什麽你讓我懷疑了,為什麽你給不了我安全感,為什麽我千裏迢迢來到柏城,看到的是你跟別人摟摟抱抱?”

梁樂用“為什麽”質問他,陳多一個不落,全部質問回去。

他毫不退讓地盯着梁樂的眼睛。

“我就問你,有沒有劈腿。”

梁樂目光躲閃。

“說,”陳多甚至還笑了下,“跟我講,有沒有劈腿。”

過了好一會兒,梁樂才遲疑地張口:“我、我那天喝醉了……”

“啪!”

一個耳光,給梁樂的臉打得偏到一旁。

陳多還在笑:“什麽時候開始的?”

梁樂咬着後槽牙:“就一次……”

“啪!”

又一個耳光,梁樂兩邊的臉頰浮現了同樣的腫脹。

陳多一字一句地重複:“我問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梁樂的胸口劇烈起伏,僵硬地回頭:“去年,真的就一次。”

賓館的房間沒有開燈,側面就那一扇窗戶,微不足道的餘晖給屋裏潑灑的光芒,已悄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逐漸暗淡的夜色。

陳多略微歪了下頭,輕聲呢喃:“去年啊,也就是說,我被你瞞了整整一年。”

他想事情的時候,就是這個動作,梁樂曾經覺得很可愛,現在卻膽戰心驚:“我是被勾引的,那天我喝醉了……真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昏暗的室內,快要看不清陳多的表情了。

其實他在笑。

從親眼看到戀人的醜态時,就止不住地笑,笑得自己都彎下腰,嗆出了眼淚。

陳多擡起胳膊,使勁兒擦了下臉,與驚慌的梁樂對視,語速很慢,一字一句。

“你撒謊,出軌,欺騙了我,還不知悔改。”

每說一個字,就朝對方的臉上抽一個耳光。

陳多沒收力氣。

梁樂生生地挨了,臉頰腫得越來越高,直到屋內重新恢複安靜,才喘着粗氣,陰沉地盯着陳多:“是不是我現在去死,你才願意相信我?”

“你死不死,我都不會相信你。”

陳多嘆了口氣,拎起自己的背包:“我們結束了,梁樂。”

梁樂驚慌失措:“寶貝!”

他撲通一下跪在地上,抱着陳多的雙腿:“你別走,不然我死給你看……我真的是被迫的,我喝醉了,他們給我做局……你不能走!你不許走!”

陳多低頭看他,目光沒有憐憫,也沒有悲傷和憤慨。

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你是不是被迫的,關我什麽事呢,從現在起,我們不要再見了。”

他把那裝着戒指的盒子,放在旁邊的桌子上。

梁樂的淚水從下巴滴落,拼命搖頭,聲音由于抽噎,而斷斷續續。

“你這麽狠……沒有心,陳多,你一開始就計劃好的對不對,你沒有心……”

陳多垂着睫毛:“梁樂,給你的手拿開,然後——”

“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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