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死士

第63章 死士

臨安城的燈會甚是熱鬧, 燈火如蜿蜒的長龍盤踞在四面街道上。

馬車停在長安街的入口,沈默走下馬車,擡眼看着前方人頭攢動的熱鬧繁華, 心底的煩躁消寂逐漸消散。

褚桓與宗祿跟在她身後,看着她邁着步子步入人流之中。

這是沈默從穿到這個朝代後, 第一次看這個朝代的燈會, 市井充實的氣息如清冷拂月般撲面而來。

街道兩邊, 有猜燈謎的, 她只是看了一眼, 便拾步離開。

于這些閑情雅致, 她提不起興趣。

前方是一處拱橋, 橋上兩側挂着統一的大紅燈籠,兩排燈籠倒映在橋下湖面上, 映着那一彎明月,粼粼波光。

沈默走到一小攤前, 看着攤前的各種小玩意,她的手摸到一張狐貍面具, 捏着面具邊緣覆在臉上, 轉身看向身後的褚桓與宗祿, 唇角輕挑,“像不像朝堂上那些戴着面具的老狐貍?”

身在朝堂, 誰人不戴面具?

就好比她, 無論是在西涼還是北涼,都帶着一張無人可視的面具,面具戴久了, 連她自己都忘了原本的模樣了。

即使長安街的燈會再熱鬧, 可她的心境已經不同了。

宗祿淡笑不語, 只是搭在腰間暗扣上的修長骨指微微緊了幾分。

褚桓看着狐貍面具下的那一雙璀亮潋滟的眸,說了句似是而非的話,“倒像是大人在我們面前帶了一張面具。”

沈默:……

含沙射影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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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轉身想将面具放下時,卻在小攤身後的遠處,有一陣微小的異動。

明亮的刀面閃瞬即逝,在她眼前劃過一道乍白的光,只是頃刻間便被潛伏在暗中的人帶走。

那裏,再無任何異動。

沈默忍不住譏諷冷笑,将面具放在攤位上,轉身朝着拱橋上走去,她提着裙角,踩着臺階一步步走上去,拱橋兩邊的風湧動着,吹的狐裘邊角與衣袍獵獵飛舞。

她站在左邊的拱橋邊緣,雙手搭在冰冷的木制護欄上,看着遠處矗立在湖水對面的酒樓,三層樓之高,每一層樓外都懸挂着燈籠,巍峨的酒樓倒映在湖面上,在湖面上粼粼波動着。

酒樓三樓的雅間裏,晉拓洵身披大氅,站在打開的窗杵邊上,看着立在對面拱橋上的沈默,在她身後,是北涼淮王與宗祿。

隔着緩緩流動的湖水,沈默也看到了立在對面的晉拓洵。

她知道,晉拓洵一直愛着原主,十五年前那場事變中,為了原主,他将整個晉氏家族抛棄不顧。

但她不是真正的沈默,她占據了沈默的軀體,不該去接受晉拓洵的情意與付出,哪怕重活一世,她也不該再靠近他,讓他再一次陷入一段沒有結果的感情。

于他們二人來說,唯有形同陌路才是最好的。

燈會也看的差不多了,沈默忽然間發現,并沒有想象中的那麽美好。

她低頭自嘲一笑,正要轉身離開時,遠處驟然傳來陣陣異動,她擡起頭,只見利箭如箭雨般朝她疾速而來,箭矢泛着凜冽的寒意,穿透了夜裏的寒風,直射而來。

沈默唇畔輕抿,冷冷的看着那些箭雨,并無慌亂之意。

褚桓于宗祿站在她左右兩側,漠然的看着這一幕,湖面上的船只裏,數道身影拔劍而起,将疾勢如風的箭雨根根斬斷,斷箭掉在湖面上,濺起圈圈的漣漪。

晉拓洵薄唇輕啓,“賀五。”

賀五颔首領命,“是!”

他挨着屏風而立,将身影隐匿于陰影之中,手握彎弓,箭弦上搭了三支利箭,手指用力拉動箭弦,微眯着眸,看向湖對面拱橋上的沈默,手指驟然一松——

三支利箭裹挾着強大的內力席卷而去,穿透人群,擦過衆人的肩膀直直射向了沈默。

那箭頭鋒利無比,箭頭勾着彎頭,一旦刺入體內,箭頭的彎頭便會如一張巨網在骨肉裏張開,若拔出利箭,便是連皮帶肉的撕裂。

那三支利箭與箭雨參雜而來,身着黑色勁裝的護衛手執利劍,阻擋了一波又一波的箭雨,唯有遺漏的,朝着沈默這邊而來。

陳禹與魏肅拔劍抵擋,沈默巍然不動的站在護欄邊上,擡頭望着箭雨後方的晉拓洵,她的瞳孔中,倒映着萬箭光影,光影之中,三支利箭齊齊朝她射來。

陳禹飛身而起拔劍阻擋,但混雜在箭雨中的那三支利箭暗含了渾厚的內力,有一支竟是刺穿了他的劍刃朝後射去!

“明妃娘娘,小心!”

陳禹臉色驟變,沉聲大吼。

就在利箭快要射向沈默的眉心時,兩只骨節分明的手掌握住了那支利箭,箭矢上的彎鈎滲着森冷的寒意,直逼她的眉心,以至于沈默的眉心被那道戾氣刺得跳動了一下。

褚桓看向湖對面的三樓窗杵裏,晉拓洵負手而立,清俊的臉上透着病态的蒼白,他微斂了眸,将利箭扔進了水裏,濺起一道漣漪。

這邊的亂動驚擾了燈會上的人群,人群裏發出陣陣驚呼與躁動,拱橋上的人也都一哄而散。

沈默輕垂了眸,唇角噙着譏諷的冷嘲。

沒勁。

真他媽沒意思!

“本宮乏了,回府吧。”

沈默轉身朝着長安街的入口走去,看着因她而躁動不安的燈會,眉心間的寒意愈發的深了。

她住在淮王府,夜夜遭遇刺殺,老皇帝不可能不知道,不過是睜只眼閉只眼罷了。

而今晚,從西涼和親而來,被封為明妃娘娘的長樂公主在長安街的燈會上遭遇刺殺,引起了百姓們的不安與躁動,就算是不顧百姓們,西涼那邊也不好交代,只怕老皇帝想睜只眼閉只眼也不可能了。

沈默坐上馬車,靠在車壁上,搭在腿上的芊芊玉指微微蜷縮。

晉拓洵……

原來,他隐藏的這麽深。

由此事看來,讓她也看清楚了一點,晉拓洵并非是酆笠梌的人,這些年來,他潛伏在酆笠梌身邊,收酆時茵為學生,不過只是韬光養晦的權宜之計。

拱橋上的躁動很快被皇城裏趕來的都衛軍控制,幾波人很快找到了藏于暗處的一波暗線,只是,在他們上前捉拿時,那些暗線全部咬破嘴裏的毒藥,每個人的嘴角都留着黑色血,酒樓外處,倒了一大片的死士。

聞終沉聲吩咐:“進酒樓搜查,一個蒼蠅也別給我放出來!”

“是!”

身着盔甲,頭戴兜鍪的都衛軍手執利劍将酒樓層層包圍,一間一間的搜查,停滞裏面的留客都站在一處,臉色驚慌害怕,生怕連累到自己身上。

聞終臉色凝重沉厲,大步走上三樓,擡腳踹在關閉的雅間門上,都衛軍一一審問,閣道裏響徹着留客們解釋求饒的害怕聲。

在走到第五間的雅間時,聞終的手剛搭上去,雅間的門邊從裏面打開,賀五看着外面一應都衛軍,在看到立于門外的聞終時,眉心乍然緊擰。

四目相對,他們二人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震驚。

“聞——”

聞終微擡一手,止住了賀五的音,對身後的都衛軍吩咐:“去其他地方查。”

數名都衛軍領命:“是!”

“進去說。”

聞終走進房裏,賀五快速關上房門,走到屏風裏側,看着立在窗杵前的晉拓洵,聲音裏竟然有一絲薄顫,“相爺,您看看這是誰。”

鮮少從賀五的語氣裏聽到顫栗之意,晉拓洵微攏了眉心,轉過身時,便見聞終從屏風外側走進來,身着古銅盔甲,頭戴兜鍪,腰間佩劍,與十五年前跟随在小默身後的模樣如出一轍。

“聞終——”

晉拓洵猶不敢相信眼前所見之人,當年将軍府事變,除了謝勳以外,所有人都死了,況且聞終常年跟随小默,小默已死,他又怎能幸存。

可是,他不僅活得好好的,還成了北涼的都衛軍統領。

聞終朝他行了一禮,“晉大公子,不,應該叫您一聲,晉相。”

晉拓洵咳嗽了幾聲,單手握拳覆在唇邊,壓抑着喉嚨深處的癢澀之感,清寒的深眸裏染了幾許水光,少頃,他問道:“怎麽回事?”

雖然聞終還活着,但他清楚,小默絕不可能活着。

聞終低斂着眸,雖然大人就在他們身邊,可一想到十五年前将軍府裏的事變,便心頭泛痛,肺腑揪恨,那是對酆氏皇族從骨子裏滲透的森森恨意。

他将十五年前的事一一告訴了晉拓洵,搭在劍柄上的手掌緊攥成拳。

賀五大驚,“你是說,現在的淮王就是當年的謝章?!”

聞終颔首:“是。”

“咳咳——”

晉拓洵猛地咳嗽起來,他轉過身,單手撐在窗沿上,另一只手握拳覆在唇邊,看向拱橋的清寒視線裏似是氤氲了山巒間的籠罩迷霧,最後被晨曦的陽光照射,化成點點水霧蕩開在眼圈之中。

他們都活着,可是小默不在了。

——她不在了。

晉拓洵又咳嗽了幾聲,賀五上前為他順氣,眉心間盡是擔憂。

聞終看着晉拓洵微微彎曲的脊背,心下微動,問道:“晉相是染了風寒了嗎?”

晉拓洵望着遠處已逐漸恢複熱鬧繁華的燈會,咳嗽聲止住,于聞終的話沒有回應。

賀五長嘆一聲,将當年晉拓洵帶人闖入将軍府想救下沈默的事說出來,因為那次的事,晉拓洵身受重傷,身子落下病根,一到冬天就畏寒。

而且——

賀五輕垂下眼簾,濃濃悲傷在眼尾處溢出。

他沒告訴聞終,晉相的身子已經開始走向枯敗之地,即便是妙手回春的崔佘安也只能延長晉相的幾年壽命而已。

聞終搭在劍柄上的手微微動了動,想到藏匿在暗處的死士,他心頭一跳,試探的開口,“這批刺殺明妃的死士,可與晉相有關?”

賀五神色一凜,眼底深處竟是劃過一抹極深的殺意,他看向晉拓洵,想知他該如何說。

晉拓洵放下覆在唇邊的手掌,溫潤的音色滲着寒夜裏的涼氣,“你覺得是,那便是。”

你覺得是,那便是。

聞終心頭一凜,朝晉拓洵拱手,凝重道:“還望晉相手下留情,莫要對明妃娘娘下手了。”

晉拓洵笑了一聲,看着下方正在搬運死士屍體的都衛軍,“你為何不去看看,這些人是哪裏的?”

聞終薄唇微抿,吐出了三個字,“東塢人。”

“那與本相何幹?”

晉拓洵又咳嗽了幾聲,賀五擔憂道:“相爺,您還是別站在窗邊吹風了,您身子受不住。”

他淡聲道:“無礙。”

聞終心下已有了答案,這段時間他出入淮王府時,并未見到西涼的另一位使臣,也不知另一位使臣是晉拓洵,想是他消失的這段時間應是去了東塢國。

聞終猶豫了許久,最終像是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擡頭看向立于窗邊背對着他的晉拓洵,“晉相,明妃娘娘不能死,因為她——”

他頓了一下,索性直接将話說完,“明妃娘娘是大人的轉世,這件事我們都知道了,謝勳也知道。”

晉相與大人是青梅竹馬,雖不知那些年大人為何與晉相保持距離,疏遠于他,但從将軍府事變,晉相舍身相救,長安街燈會,晉相要取明妃性命,他便看得出來,晉相可信。

賀五驀然一怔,只覺得荒謬,“你胡說什麽?!”

晉拓洵擡眼看向拱橋的方向,于聞終的話沒有太大的反應,他竟是笑了一下,“你覺得本相會信嗎?”

聞終握緊了劍柄,道:“晉相若是不信,大可回府問一問謝勳與長孫史和謝章,甚至,晉相也可以親自問一問明妃。”

“此地我不宜多待,先走一步。”

聞終朝賀五略一颔首,轉身打開房門走出去,正在閣道搜查的都衛軍見他出來,齊聲道:“聞統領。”

聽着門外逐漸遠去的腳步聲,賀五忍不住嗤道:“相爺,十五年不見,聞終這小子怎麽滿口胡言了。”

晉拓洵在窗邊站了許久,直到外面已歸于平靜後,才轉身離開。

“回府吧,”

“是!”

賀五拿起桌上的劍鞘佩戴在腰間,跟随晉拓洵離開酒樓。

沈默回到東籬閣時,已到亥時末。

褚桓與宗祿去忙別的事,到沒跟着進來。

書房裏,陳禹将查到的消息一一禀報完後,又道:“二爺,潛伏在酒樓那批的死士來得突然,屬下查探過了,他們是東邬的死士。”

只有東塢的死士手臂上才刻有雄鷹的印記。

東塢人……

褚桓将手裏的案卷扔到桌上,手搭在扶手上,想起在酒樓裏的晉拓洵,指尖輕點着木制扶手。

東塢的人與他脫不了幹系。

大人體內的毒也是崔佘安在他的受命下放的毒,晉拓洵想要‘酆時茵’死在北涼,‘酆時茵’是酆笠梌與陸鳶的愛女,她若一死,必然會引起北涼與西涼的戰事。

褚桓問道:“西涼使臣晉相可在?”

陳禹回道:“還未回來。”

見褚桓起身往外而去,陳禹疑惑詢問:“二爺,你去何處?”

褚桓順着長廊朝着拾月閣的方向走去,見此,陳禹也不再多問,跟着他的腳步一同而去。

府外固有銅牆鐵壁,可若府內不設防,于大人來說同是危險之地。

晉拓洵城府極深,又極有手段,且對酆家恨之入骨,有他在府上一天,便對大人的危險多一分。

拾月閣內,宗祿負手立于長廊下,望着遠處的幾株梅花,長廊外傳來腳步聲,他平淡道:“你也來了。”

褚桓“嗯”了一聲,與他并肩而立。

子時兩刻時,晉拓洵才從府外回來,經過大庭時,他停駐腳步,看了眼東籬閣的方向,複而,才朝着拾月閣走去。

聞終的話終是在他平淡死寂的心裏投下了一顆石子,從路上回來時,他也在想這一路來有關于酆時茵的事。

“相爺,淮王與宗掌印在等你。”

賀五的聲音在身側傳來,晉拓洵收斂思緒,擡頭看去,在他房外,兩人并肩而立,正等着他回來。

晉拓洵輕垂了眸,攏在大氅下的五指驀然收攏,聞終那句平平無奇的話這一刻猶如一塊巨石猛地砸落在心上,連帶着胸腔也顫動起來。

“晉相。”

褚桓轉身看向他,長眉冷肅,漆黑的眸在月色下幽深如潭,他朝房裏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我們談談。”

晉拓洵微微閉了閉眼,蜷緊的五指忽然間松開,對賀五吩咐:“守着外面。”

賀五颔首:“是。”

夜裏本是月牙高空挂,可到了後半夜,天竟變得陰沉沉的,黑雲籠罩在漆黑的夜幕上空,将僅有的明亮層層覆蓋。

到了後半夜,天下起了小雪,淮王府的檐角下懸挂着大紅燈籠,散發的暖黃燭光映着天空飄落的小雪,一點一點的将地面染了一層白。

沈默輾轉難眠,直到後半夜才恍恍惚惚的睡下。

翌日一早,明妃娘娘在燈會上遇刺的事傳得沸沸揚揚,老皇帝命刑部侍郎許玄幟徹查一事,由聞終協助他,找到刺殺明妃娘娘的幕後真兇。

這件事必須要給西涼那邊一個交代,哪怕最後查不出真兇是誰,也得要找一個替死鬼了結此事。

一夜過去,整個臨安城陷入一片蒼茫的白雪之中。

皇城裏,宮檐琉璃瓦上,鋪了一層白雪,長長的階梯上是一座巍峨的金殿。

金殿內,皇帝坐在龍椅上,一身明黃色的龍袍,金絲所繡的長龍盤踞在衣袍上,頭戴金冠,冠頂兩側往下垂着金玉珠翠,與耳朵上方平齊。

皇帝的左手握在龍頭扶手上,右手搭在龍案上,銳利的龍目掃了眼立在下方的幾人,視線在他們幾人臉上來回審視,搭在龍案上的手輕點着,他的目光高深莫測,瞳孔中來自上位者的冷厲與蔑視,讓人不敢與之對視。

許玄幟站在左側,褚桓站在中間,聞終站在右側。

皇帝的目光在他們三人身上一一審視過後,問道:“聞終,查的如何?”

聞終拱手,恭聲回禀:“回陛下,這些死士的手臂上都印有雄鷹的印記,此印記乃東塢國死士所有,臣等帶人趕過去時,這群死士已服毒自盡,沒有留下一個活口。”

皇帝冷笑,“所以,你是說,東塢國大費周章派一群死士過來就是為了殺掉明妃,然後,留下死士身上的證據,授人以柄嗎?”

“就算這批人真是東塢國派來的,現下無一活口,有何證據能證明,他們是聽命于東塢國的?又有何證明他們手臂上的雄鷹印記是真的?”

皇帝拍了下龍案,眉宇下的一雙眸瞬間沉了下來,“這就是查到的結果?!”

金殿中,頓時寂靜無聲。

皇帝搭在龍頭扶手上的五指微握了一下,将視線落在褚桓身上,見其自進來後,便是垂首低眉,未置一言,他又看向許玄幟,問道:“你查的如何?”

許玄幟拱手回道:“回陛下,臣查到的與聞統領的別無一二,不過,臣略有疑慮想問一問淮王。”

皇帝眉頭幾不可微的挑了一下,雖已至中年,但身軀仍舊筆直,他靠在龍椅上,一雙龍目落在褚桓身上,看不出眸底的情緒,讓人覺得深不可測。

褚桓的聲音極為平淡,“許侍郎請問。”

許玄幟問道:“明妃娘娘在府上這些時日,可遇到過行刺一事?”

這句話問的極為直白,朝堂上的人,包括萬人之上的那位天子也知道,自打明妃入住淮王府後,淮王府遭遇了不少暗線刺殺,但淮王府猶如銅牆鐵壁,誰也進去不得。

只要明妃沒有出事,天子便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眼下刺殺明妃的事鬧得滿城風雨,萬不能再平息了事。

褚桓輕垂了眼,回道:“有過幾次。”

“那為何不禀報朕?”

皇帝沉沉出聲,褚桓擡眼對上皇帝直懾人心的目光,朝他拱手回道:“父皇日理萬機,忙于朝政之事,且此事不大,兒臣已經解決,是以,便沒叨擾父皇。”

皇帝斥責道:“你該慶幸明妃這次沒有出事,否則你難辭其咎!”

褚桓低垂着眼,聲音清冷寡淡,“父皇教訓的是。”

許玄幟道:“陛下,臣倒覺得此事有蹊跷,如陛下所說,東塢國斷不會親手将把柄送到我們手裏,是以,臣懷疑臨安城中有人暗中秘養隐衛,借東塢之手殺害明妃娘娘,以達到自己的目的。”

站在皇帝身旁的廖公公也被他大膽的一番話給驚到了。

宣王正是因為秘養隐衛行刺西涼使臣,加之其貪污官鹽的罪行,被削去爵位,貶為庶民,發配極北之地的邊關,現下竟還有旁人秘養隐衛,走宣王的後路。

許玄幟在朝中一向是直言不諱,剛正不阿的一人,是以,他的話說出來,便有幾分信服力。

褚桓低斂着眸,狹長交錯的眼睫掩去了他眸底深黑的湧動,從面上看去,只有一片的清冷寡淡。

聞終垂在身側的雙手幾不可微的蜷緊,亦是垂首低眉,聽着許玄幟的分析猜測。

皇帝竟是笑了一下,複而,臉色猛地一沉,“許侍郎可真是什麽都敢說!”

“不過——”

他的臉色又恢複如常,揣着明白裝糊塗,問道:“他們為何要刺殺明妃娘娘?”

許玄幟道:“明妃娘娘身系兩國和平,因太後殁了,故暫住淮王府,若明妃娘娘在淮王府裏出事,不僅會打破北涼與西涼之間的和平,亦會陷淮王與險境之地,屆時,淮王會因保護明妃不周而被降罪,此人心機深沉,想以此計一石二鳥。”

聞終臉色微變,朝許玄幟拱手,“許侍郎,大殿之上,還望謹言。”

許玄幟看向皇帝,“陛下,臣所說皆是推斷,但若查出這批死士背後隐藏的人,便可證實臣今日所言非虛。”

皇帝眼神莫測的看着許玄幟,“所以,許侍郎覺得,誰的可疑性最大?景王,睿王?亦或是韓愛卿,還是……”

“陛下——”

許玄幟撩袍跪在地上,雙手撐地,恭聲道:“在此事未查清之前,誰都有可疑,但可疑歸可疑,卻不能由此下定論,臣也萬不敢懷疑到景王與睿王和韓将軍身上。”

皇帝看向褚桓,語氣平和,聽不出息怒,“淮王,你怎麽看?”

褚桓拱手道:“此事由許侍郎徹查,兒臣暫且不管刑部事宜,待許侍郎查出來,兒臣再恢複其職。”

皇帝竟是笑了一下。

在場的人都心知肚明,淮王如此做,實為避嫌。

少頃,皇帝站起身,揮袖指向許玄幟,寬大的明黃色袖袍在空中蕩起一抹微弧,“許侍郎,此案由你徹查,若查不到幕後真兇,朕摘了你的腦袋!”

許玄幟回道:“臣遵旨。”

三人離開金殿,朝着南宮門走去。

褚桓低聲道:“玄幟,此事往景王與睿王,還有韓将軍身上查一查,順帶是警醒下他們,其後再找個替死鬼攬了此罪。”

許玄幟颔首,“是。”

他又問道:“二爺是不是知道這批死士的背後之人?”

聞終卻是先眨了眨眼眸,看着南宮門的守城的都衛軍,心裏忍不住對晉拓洵暗罵了幾句。

搞這麽大的謀略,差點害死了大人不說,還将二爺牽扯進去,若不是二爺提前布局,此事怕是不好收場。

其實,以他來看,皇帝并不太相信許侍郎的猜測,但此事牽連甚廣,宣王之事剛平息,又逢年關,皇帝暫且不想多生旁事,只要明妃沒死,再大的事也能化為小事,不了了之。

褚桓看着遠處覆蓋在琉璃磚瓦的白雪,漆黑的眸映着雪色裏的寒冰,清寒冰冷。

“不知。”

南宮門外,杭奕見褚桓走來,上前幾步,急聲禀報:“二爺,方才鐘管家差人來報,寧貴妃帶人去了東籬閣,說要與明妃娘娘說說話。”

許玄幟想到那晚長廊下的女子,瞧着也不大像是個——善茬。

他朝褚桓拱手行禮:“二爺,下官先回了。”

“嗯。”

褚桓走上馬車時,杭奕低聲詢問:“二爺,接下來該怎麽辦?”

接下來?

想到昨晚大人帶着一身戾氣回府時,褚桓不由失笑,“不必理會,明妃自會處理。”

寧貴妃脾性雖驕縱,可大人也不是善茬。

大人昨晚受了氣,今日也是該找個出氣筒好好撒撒氣了,不論她惹下了什麽攤子,他都能為她處理幹淨。

明日就是除夕,便是明妃進宮的日子。

昨晚的雪下的小,是以,四周萬物上只落了一層薄薄的雪,天烏沉沉的,發烏的雲籠罩着半邊天,使天色暗了不少。

屋內點了兩盞八角琉璃燈,散發着暖黃的光線。

“公主,又下雪了。”

幼容從外面進來,烏黑的發上落了點點雪花,一進到屋子,雪花便化為了水痕。

沈默今日一直未出房門,只着了一件藕粉色的貼身衣裙,束帶纏腰,勾勒着玲珑婀娜的身姿。

她坐在椅上,脊背慵懶的靠在椅背上,手裏拿着一本書卷,房裏安靜如常,唯有翻動書頁的沙沙聲。

此時,外面傳來紛踏的腳步聲,還有鞋底踩在雪上發出‘咯吱’的聲音。

腳步停在外面,鐘管家的聲音自外面傳來,“明妃娘娘,宮裏頭的寧貴妃來了,想與您說說話。”

只是,還未等沈默這邊回話,關着的房門便被人從外面推開,冬日裏的寒風卷着一絲風雪拂進來,冷的沈默不禁打了寒顫,落在書卷上的潋滟水眸裏浮上了淩冽的躁意。

寧貴妃站在房門前,穿着一襲華服,身披狐裘,手中籠着白絨手捂,烏發高鬓,鬓上帶着珠釵,柳眉細彎,唇紅如梅,一身貴氣,又帶着傲然的冷厲,眉眼間的輕蔑姿态盡顯。

“貴妃娘娘慢些走。”

綠竹與綠荷一左一右的伸出手攙扶着寧貴妃的手臂,與她一同走進房裏,身後跟着的是兩位嬷嬷,臉色冰冷嚴厲,生像是來讨債的。

嬷嬷拉開一旁的軟椅,綠竹與綠荷攙扶着她坐在軟椅上,兩名奴婢蹲下身,将她的衣裙下擺規整好。

幼容被這陣仗吓着了。

在西涼皇城裏,以往這種架勢來的,多半是來找事的。

寧貴妃眼皮輕擡,目光在沈默的臉上掃了一圈,一頭烏發只是簡單的挽了個發髻,其餘的烏發垂落在藕粉色的綢面上,如一幅散開的長林墨畫,膚諾凝脂,未施粉黛,唇畔緋紅,卻是不見半點口脂。

她低垂着頭,看不見她眼睫下的眸底情緒,只從她身上隐隐感覺出了陣陣的清冷寒意。

寧貴妃的手從白絨手捂中伸出來,不由的輕撫了自己細膩的臉頰,對方到底是個碧玉年華的小姑娘,又長了一副好容貌,他日進了宮,怕是要得聖寵了。

想到這裏,寧貴妃臉色便又沉了幾分。

她将手又放回白絨手捂中,冷笑的看着坐在對面的沈默,“明妃娘娘好大的架子,本宮難得來一趟淮王府見見你,你就是這般關門待客的?”

論位份來說,寧貴妃與明妃的位份是一樣的。

雙方見面,倒是免去行禮之事。

“公主——”

幼容生怕沈默涼着了,從木架上取來狐裘披在她身上,暖和的狐裘裹身,驅散了周身的寒氣,可沈默心裏的煩躁之意卻愈發旺盛。

她自書卷中擡起頭來,看向立在房外,不知該如何是好的鐘管家,淡淡的說了一句,“鐘管家,你先退下吧。”

鐘管家不着痕跡的看了一眼寧貴妃,這才躬身行禮,“老奴先退下了。”

房門依舊大開着,陣陣寒風夾雜着雪花飄進來,落在擦得的明亮地面上,化成點點水漬。

沈默再度低頭垂目,翻看着書卷裏的內容,音色寒涼冷淡,“本宮自以與寧貴妃不熟,也無旁話可說,且無人來通知本宮,本宮怎知寧貴妃來東籬閣?”

她将書卷放在腿上攤開,手肘擱在扶手上,手指微曲,以背面支着半側臉頰,目光涼涼的落在寧貴妃臉上,唇畔噙着諷笑,“下雪天的來本宮這,莫不是覺得本宮這小小的東籬閣要比你的永寧宮暖和些?”

寧貴妃——

呵!

不就是韓府的嫡長女,韓絡的親長姐嗎。

她們之間并無交集,且從未謀面,突如其來的到這東籬閣,想來是從韓絡那裏得到了消息。

寧貴妃心底的氣着實有些繃不住,可面上卻不太明顯,這女人果真是牙尖嘴利,難怪二弟在她手裏吃了虧。

寧貴妃面上沉靜,說話時,卻多少參雜着幾分冷意,“兩月後明妃入了宮,我們便是姐妹了,本宮好心來東籬閣,不過是與你看個熟臉罷了,怎麽?”

她眉眼一擡,一抹威儀冷意浮出眼底,“瞧明妃這架勢,似是不大歡迎本宮?”

沈默心裏煩躁的緊,是以,眉心上也攏着幾分不耐,“寧貴妃覺得是便是。”

寧貴妃臉色終是沉了下去,“明妃真以為仗着自己是西涼來的和親公主,就無人能奈你何了?”

幼容聽着,卻是眉頭緊緊一皺,寧貴妃帶了兩名宮女,還有兩名身強體健的嬷嬷,她挪步到沈默身前,想要在對方為難公主之時,能先擋在她面前。

沈默将她的小動作看在眼裏,原本充滿躁意的心竟莫名的順暢了一些。

寧貴妃卻是沉聲一喝,“放肆!一個下人竟也敢站在主子前面,你家主子不會教你,那本宮今日就代替你主子好好教教你規矩!”

言罷,她吩咐身後的嬷嬷,“王嬷嬷,好好教教她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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