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醉酒

第69章 醉酒

輕紗帷幔遮住了外面傾瀉而來的暖黃燭光, 搭在胸前的錦被因她起身的動作往下滑落,層疊在小腹前。

房間裏安靜暖和,沒有任何異樣。

沈默撫上自己的唇畔, 舌尖上的酥麻還隐隐可查,唇畔似是還殘留着淡淡的溫熱。

這一切都好像是一場真實的夢!

她掀開帷幔走下床榻, 繞過屏風, 看了眼仍在熟睡的幼容, 心裏的不安這才漸漸平息。

難道真是一場夢?

可——

這場夢太過真實, 真實到她的腦海裏竟然浮現出謝章冷俊的容顏。

沈默臉色未變, 快步走到床榻上, 拉過錦被蒙頭蓋住, 摒棄掉腦海裏的那道身影,以及——心底那絲不受控制的異樣。

院落外, 魏肅候在門外邊,看了眼已經離開的主仆二人。

誰能想到, 堂堂北涼淮王,竟然深更半夜潛入皇帝妃子的房間, ‘親自’喂藥。

隔壁的房門“吱呀”打開, 在靜谧的夜裏極為清晰。

魏肅拾步走過去, 低聲道:“大人。”

宗祿看了眼天邊殘月,問道;“他走了?”

魏肅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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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祿轉身看着隔壁那道關起的房門, 搭在腰間暗扣上的五指根根泛白, 紋路複雜的黑色面具上也裹着暗夜裏的冷。

他問道:“西涼那邊如何了?”

提到這事,魏肅眉頭緊皺,“林将軍傳信來說, 宣德貴妃與皇後娘娘為了兩位皇子的争儲之位, 兩家私底下一直暗鬥着, 就在前兩日,她們将此事鬧到了明面上,陛下因為此事大病一場,聽崔院正的意思,陛下時日無多了。”

魏肅又憂心道:“大人,西涼現下鬧得這麽兇,咱們若是不早些回去,怕宮裏生變。”

宗祿的視線從那道關着的房門上移開,看着天邊的殘月,“再等等,等年十六的春獵結束。”

一連三日,沈默一直在房裏待着。

每到腕上時,她都會有一種似真似假的夢境,舌尖的酥麻,唇畔的炙熱,讓她無一不在懷疑這到底是是不是真的。

翌日晌午,魏肅從外面大步走進來,将這兩日沈默命他查的事一一禀報。

沈默慵懶的靠在軟椅上,手裏捏着一塊梅花酥,在聽到魏肅提起韓家時,她問了一句:“韓絡可回來了?”

魏肅道:“還沒有,算一算腳程,待他出現在臨安應該在下個月了。”

沈默了然。

她将半塊梅花酥塞進嘴裏,聲音略有些含糊不清,“你方才說韓絡有個弟弟?這個人怎麽樣?”

提到這人,魏肅眼底劃過一絲鄙夷,“公主,此人常年待在勾欄院裏喝花酒,就是個不學無術的纨绔子弟罷了。”

不學無術的纨绔子弟……

現下她住在景王府,各方勢力的暗線都想滲透景王府這道銅牆鐵壁,也間接讓景王暴露了他真正的實力,好讓謝章空出時間多做些旁的事。

其中的一方勢力裏,必然有韓家,她須得想想法子,讓韓家與景王再好好的鬥上一鬥。

沈默的手肘搭在扶手上,手指微曲輕輕叩擊着木質扶手。

見她這副模樣,幼容心底已有了幾分了解。

自從來到北涼後,每當公主做出這番舉動時,便知她心裏在琢磨着事,上一次對付戴芥姬時便是如此。

思此及,幼容心下一驚,不着痕跡的看了眼沈默。

公主莫不是想算計韓家三公子吧?

——她瘋了?!

沈默叩擊着木質扶手的手指停下,端起桌上的茶盞喝了一口,将嘴裏的梅花酥咽下去。

魏肅靜靜的看着她,等待她吩咐。

與公主相處的這幾日,他大致摸清了她的行事作風,卻與以往不同。

沈默放下茶盞,吩咐道:“你這兩日多觀察一下韓家三公子的行蹤,看他近日都去往哪裏。”

魏肅雖不知她為何要把注意力放在韓斐身上,但也并未多嘴,只道:“屬下這就去。”

在魏肅的腳剛踏出房門時,沈默又叫住他,看他轉過身行禮詢問時,她這才問出這幾日壓在心底的疑問:“宗掌印這幾日在忙什麽?可是西涼那邊出了什麽變故?”

魏肅快速低下頭,搭下眼簾,遮去了眸底的異樣,“回公主,西涼那邊并無異樣,大人這幾日只是在忙一些巡監司積累下來的案文。”

沈默颔首,“你下去吧。”

“是。”

魏肅轉過身時才擡起頭,掀起的眼皮裏掠過一絲憂慮。

已過戌時,宗祿并未送熱湯來。

沈默站在雕花窗前時才想起宗祿說過,那熱湯再喝三日即可,而昨晚便是第三日。

她發現這幾日謝勳與謝章頗有些怪異,具體哪裏怪卻毫無頭緒。

幼容鋪好床榻,看着站在榻邊的沈默,低聲道:“公主,床鋪好了,您該歇息了。”

“嗯。”

沈默應了一聲,轉身上榻睡下了。

在幼容滅了兩盞燈時,她倏而睜開眼,望着昏暗的輕紗帷幔,等待着深夜裏一個不知會不會出現的人。

外面陰影有些動靜,‘吱呀’的開門聲在夜裏隐約間傳到沈默的耳邊。

她心下微動,掀被起身走下床榻,披了一件雪絨狐裘後方才打開房門,魏肅守在外面,見她出來,疑惑蹙眉,“公主深夜外出,可是有事?”

沈默看了眼隔壁的房門,是關着的,好似方才那道‘吱呀’的開門聲是她的幻覺。

魏肅察覺到她的視線,聲音自她身後響起:“公主,大人方才進屋睡下了,公主若是有事,可在明日召大人相談。”

沈默收回視線,轉身回到房間。

她關上房門,雙手搭在溫涼的門框上時,心思漸漸的沉下來,方才眼底裏的漠然也随之消失,濃重的疑惑一點一點的浮上來。

她總覺得謝勳藏着事,怕是西涼那邊出了大事,現在若想知曉答案,需得等都衛軍傳信過來。

現下她最要緊的便是讓韓家與景王鬥起來,好在年十六的春獵上,給自己找個适合的機會擺脫掉明妃的身份。

今晚的月極圓,寒風簌簌,吹的枯樹飒飒作響。

宗祿走向璟雲軒內,看着坐在梅花樹下的石凳上的褚桓,走到他對面撩袍坐下,摘下面具放在石桌上,“讓杭奕過來傳信,找我何事?”

梅花樹下的石桌冷冰冰的,上面放着兩壇酒。

褚桓掀開酒壇的蓋子,将酒壇放在宗祿面前,又拍了拍面前的酒壇,“喝一場吧。”

宗祿抱起酒壇暢飲了一番,眉宇間的躁意隐去了幾分。

褚桓放下酒壇,如墨深黑的眸看着宗祿,“你還要瞞我到何時?”

宗祿的手搭在黑色的酒壇上,那抹黑沉得他的五指愈發的白皙,他輕笑了一下,“你的消息倒是快得很。”

褚桓冷俊的眉輕蹙,“西涼宮變,酆笠梌重病昏迷,端王被酆笠梌下了禁足令,現在朝堂的勢局往靖王那邊傾倒,陸鳶的手想往巡監司裏面伸,雖有宣德貴妃幫你撐着,可時日長了,難保陸鳶不會發現你與林斘之的關系。”

宗祿端起酒壇灌了半壇子酒,眉宇間的戾氣隐隐浮動着,“即便如此,我暫且也離不得臨安,再有幾日便是春獵,等大人擺脫了明妃的頭銜,我便回去。”

屆時,無論大人是否跟他離開,他都無悔。

他抱起酒壇,将剩餘的酒灌進去,冰涼的酒水打濕了衣襟與袖袍,在寒冷的月色裏,逐漸凝成冰。

宗祿卻仿似不覺得冷,将酒壇放在石桌上,拿過褚桓手中的酒一并灌進去。

他心裏藏着事。

這三日謝章在大人房裏時,他都站在外面,于裏面發生的事一清二楚。

一股濃濃的無力感席卷心頭,宗祿閉上眼,任由冰冷的酒流淌在臉上,抓着酒壇的五指根根泛白。

“夠了——”

褚桓站起身搶走他手中的酒壇擲在石桌上,“西涼那邊我安插的有人,他們會阻止陸鳶的手伸向巡監司,且林斘之也不會眼睜睜的看着巡監司被陸鳶吞下,等春獵結束,大人擺脫了明妃的頭銜,我會想法子與你一道回西涼,同你一起報了當年将軍府被滅門的仇。”

宗祿擡起頭看着立在他身前的褚桓,漆黑的瞳眸裏已染了幾分醉意,他忽然低笑,搭在石桌上的手緊握成拳。

“謝章,你知道嗎?這一刻的你像極了十五年前在渝懷城時的你,為我參透兵法,将我護在身後。”

他搓了搓臉上的酒,站起身一把抱住褚桓的肩膀,下額抵在他的肩上,低沉的嗓音暗啞難澀,“有時候我在想,如果當年我死在将軍府該多好。”

這樣就不必讓大人為難,也不必再與謝章為了大人而生出嫌隙。

褚桓拍了拍他的後背,“你喝醉了。”

後半夜下起了小雪,雪中夾雜着雨點,滴滴答答的砸落在青石板上,雨水混着消融的雪一并順着出水口溜出去。

賀五拿着剛換好的手爐來到淮王府的梅花園,看着晉相立于梅花園中,身披鶴氅,手中握着一支翠綠的玉笛,修長的骨指繞着玉笛上佩戴的紅穗子。

冰冷的雪雨落在他身上,打濕了他如墨的長發與那一身矜貴的鶴氅。

“咳咳——”

晉拓洵連着咳嗽了好幾聲,俊朗的臉色比起之前蒼白了許多。

那一日長孫史前來為晉相診治時,亦是嘆息的搖了搖頭,只說了一句話:他也無能為力。

賀五悲痛的閉了閉眼,眼皮遮住了滿目的心疼與難受。

他不知道那日相爺與長樂公主說了什麽,亦不知長樂公主為何要入住景王府。

只是打那日起,相爺嘴裏時常說着一句話。

他說:“底下的路太冷了,小默會凍壞的。”

他實在不明白相爺所說何意。

賀五走過去,打開傘撐在晉拓洵的上方,紙傘為他當去了滴落在身上的雪雨,反倒落在紙傘上,在沉寂的夜裏發出空靈的聲音。

“相爺,暖暖手吧。”

賀五将手爐遞過去,卻見晉拓洵單手接過時,竟是将手爐抛在地上,暖熱的手爐砸在被雨水濺濕的地上,濺起一圈泥漬,零零散散的濺在那道雪青的袍角上。

她是被活活凍死在梅花園的。

她每晚入睡時,腦海裏想的都是你晉拓洵!

晉拓洵閉上眼眸,喉結滾動了幾下,抑制住那奔湧而出的哽咽。

賀五心疼的看着他蒼白如紙的手掌,握着傘柄的手都在顫抖着,他終是不忍的低下頭。

小雪夾雜着雨水越下越大,空氣裏漂浮着大雨的潮濕,鼻翼間是淡淡的梅花香。

少頃,晉拓洵問道:“西涼那邊如何了?”

賀五平穩了沉重的呼吸,将西涼傳來的消息盡數禀報給晉拓洵,最後又道:“相爺,陛下昏迷不醒,我們要不要現在趕回去?”

趕回去……

晉拓洵低頭看着骨指上勾勒着的紅穗子,黑沉的眸底是凜冽刺骨的殺意,只是短短一瞬,便被那一抹蒼涼覆蓋。

他握緊了掌心玉笛,閉了閉眼,“長孫史怎麽說的?”

賀五握着傘柄的手驟然一顫,傘沿傾瀉,些許的雪雨滴落在晉拓洵的肩膀上,他趕緊穩住手臂,低下頭去,好一會才沉重的說了四個字:“時日不多。”

晉拓洵輕輕的笑了一下,竟是閑情雅致的吹了一首沈默幼年時最愛的一首曲子。

賀五始終低着頭,肩膀劇烈顫抖着,嗚咽壓抑的哭聲被磅礴的雪雨與笛音蓋住。

一首曲畢。

晉拓洵握緊玉笛,平靜地問道:“告訴我,具體是多少時間。”

賀五擦掉眼淚,嗓子沙啞的厲害,他沉默了足有半刻鐘的時間,而晉拓洵卻是耐心的等待了他半刻鐘。

他閉上眼,那句卡在喉嚨的話終于還是說出來了,“一個月。”

饒是如此,晉拓洵舒展的眉宇依舊輕蹙了一下。

一個月的時間,完全不夠。

小默的大仇未報,陸家與酆家的人都沒死,他怎能甘心……

在梅花園站了許久後兩人才回到拾月閣,在走進長廊時,賀五看到褚桓扶着宗祿走進隔壁的房裏,看那樣子,宗祿像是飲酒了。

晉拓洵低下眉眼,朝房裏走去。

賀五看了眼隔壁的房門,收起傘靠放在牆上,關上房門候在裏側,只聽晉相吩咐:“賀五,準備筆墨紙硯。”

賀五心下酸澀的難受,準備好筆墨紙硯後,便站在一側候着。

房裏燃着炭火,暖意怏然,房外大雨滂沱,雨水打在屋頂上,順着房檐往下墜落。

晉拓洵提筆落在宣紙上,賀五看着他每落下一筆,眼裏的心疼便多一分。

過了許久,他放下狼毫,忽然間劇烈的咳嗽聲從喉嚨處不斷咳出,一聲接着一聲。

晉拓洵握着一方幹淨的帕子捂着口鼻,待咳嗽聲止住後才将手拿開了一些,看着帕子上鮮紅的血跡,握緊了手掌,對賀五吩咐:“把這幾封信放進那個匣子裏,待本相去了後,将它親手交給宗掌印。”

賀五将攤在案桌上的宣紙一張張的疊好裝進信封裏,卻覺得捧在手裏的信封沉甸甸的。

他收好匣子,聲音沉重暗啞:“相爺,屬下給您換一方帕子吧。”

外面大雨滂沱,隔壁的房門‘吱呀’一聲關上了。

褚桓從房裏走出來,在經過晉拓洵的房門時,轉頭看了一眼掌着燈盞的門,他搭下眼簾,看着腰間佩帶的玉佩,淺薄的唇輕抿了一瞬。

“叩叩——”

輕緩的叩門聲響起,晉拓洵坐在軟椅上,身上仍是那身雪青的長袍,于外面的敲門聲無動于衷。

賀五上前打開房門,對站在門外的褚桓是意料之中,只道:“淮王有何事?”

褚桓拽下翠綠的玉佩遞過去,“這是沈将軍的貼身之物,将它交還給晉相。”

賀五低頭看了眼玉佩,是一枚圓形玉佩,上面雕刻着一個‘沈’字,他識的,是沈老将軍佩帶過的,後來傳給了沈将軍。

只是,怎會出現在淮王這裏?

賀五忽然想到他曾經是将軍府邸的其中一個叫謝章的孩子,當下便斂起心緒,接過玉佩,道:“多謝。”

褚桓透過半開的門縫看了眼坐在案桌前的晉拓洵,他靠在椅背上,眼簾低垂,看着手裏的紅穗子,觀他臉色,竟是比前幾日還憔悴許多。

他後退一步,轉身離開了拾月閣。

賀五關上房門,将玉佩交給晉拓洵時,只見他平靜的拿起玉佩,放在案桌上的匣子裏,淡聲道:“準備浴湯,本相先沐浴。”

賀五應聲道:“是。”

後半夜的雨小了許多,淅淅瀝瀝,順着房檐滴滴墜落。

燈盞裏最後一絲亮光‘噗呲’一聲熄滅了,房裏頓時陷入了黑暗之中,沈默的眼眸好一會才适應了透黑的夜色。

她看了眼镂空的雕花窗外,估摸着現在申時一刻了。

隔着一道屏風,是幼容均勻的呼吸聲。

只是下一瞬,突的一下便被喧嚣的叫聲與紛沓的腳步聲掩蓋住。

沈默臉色微變,掀被下榻,擡手撩開輕紗帷幔,剛披上雪絨狐裘時幼容便醒了。

她揉了揉惺忪的眸,看着立在木架前的沈默,登時清醒了大半,“公主,外面怎麽了?”

沈默并未言語,打開門時,魏肅正一臉謹慎的看着院落的拱門。

她問道:“可知出了何事?”

魏肅轉身恭聲回道:“好像是大庭那邊出了事——”

作者有話說:

晉拓洵的劇情線快結束了,我會在完結後寫一篇晉拓洵和真正沈默的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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