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管教

管教

沈仰想起,他其實已經很久沒有單獨跟漸眠說過話了。

這些時日,漸眠好像變了許多。

心頭泛起的陌生酸意蠶食着沈仰的心髒,他垂眼,目光落在漸眠潮濕的眉眼。

撞進那片氤氲的深海。

他擡手,指尖落在自己的側頸,中衣被輕輕撫開,他笑了笑,天真的像不谙世事的孩子,脫口而出卻又如此老練:“喔,耶耶說這個。”

漸眠臉上露出餍足神情:“昨夜一只偷跑進來的貓兒罷了。”

他臉上的那種大家都懂的神情太過張揚。也是,皇家的孩子本也就比尋常人家知事要早,漸眠這個年紀,身邊也早已配了教習宮女,這實在再正常不過了。

沈仰想到這些,再看向漸眠時,臉上的神情便很好的收斂起來。

皇帝勾了勾手,捏起漸眠的下巴,力道之大讓漸眠覺得骨頭都滞澀。

“明月真不乖。”

轟隆--

白日驚雷落下,照亮皇帝臉上的神情。

那是所有物被拱手讓人的陰鸷和不爽。

他在生氣。

漸眠怔了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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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父親,對兒子超出了分外的關心。漸眠甚至都要懷疑皇帝也被換了芯子。

只是好在這種僵局沒有持續太久,外頭內侍來請,說是右相求見。

皇帝驀然松開鉗制的手,好似又退回那具溫雅病弱的殼子:“告訴齊雍,孤今日身子不适,讓他改日再來。”

“皇上……”小太監表情為難,跪在皇帝腳邊,聲音很輕:“為的是宮外安置營的事,右相說今日無論多晚,必要等到皇上。”

皇帝臉上驀然露出那種平日裏常見的猶豫,他嘆了口氣:“起駕吧。”

這是一個傀儡皇帝最尋常的表現,所有人都習以為常,只有漸眠,看出皇帝眼中毫無波瀾的冷漠。

他若有所思。

聖駕剛走,小福子就連滾帶爬的從殿外跑了進來,經過殿門時還被絆了一跤,哎呦一聲,便有數個小太監要扶他起來。

一聲幾不可聞的輕笑。

小福子剛要撐身起來的肘腕一松,又撲倒在地。

樣子滑稽到像過年蒸壞的福糕娃娃。

--他在讨漸眠歡心。

下一秒屁股便挨了一腳:“起來。”

他懶洋洋發號施令,指尖指向殿內的沈仰,十足嬌蠻:“孤看着煩。”

小福子心領神會。

剛要叫人将沈仰給“請”出去,便見那位從袖中“唰拉”一下抽出什麽東西。

他眉眼冷淡,脊背挺直:“聖人冊草民為太子伴讀,自今日起。”

漸眠直覺不好。

沈仰一字一頓:“伴、君、左、右。”

漸眠莫名從沈仰那張木頭臉裏看出了戲谑。

他挑了挑眉,毫不在意:“好啊,那送沈--”他語調一轉,說不出是嘲諷還是譏笑:“送沈先生下去休息,孤也累了。”

沈仰不可置否。

他顧自從簾後尋出一張書案,那案子不輕,沈仰掂量起來卻宛若空無一物,十分輕松。

皇帝走前将那卷未曾謄寫完全的經書留了下來,沈仰将紙張在案子上鋪平,撩袍嵇坐,擺出了個請的手勢。

漸眠毫不猶豫地轉身往裏走。

“少海。”

啪嗒一下,什麽東西閃身飛了過來,漸眠止步。

烏金鎮紙落在腳邊,雖未砸中身體,卻依然讓小福子緊張地粗粗喘了口氣。

“沈仰--!”小福子湊上前,擺出一副老母雞護犢的姿态,怒目圓睜:“若是殃及尊體,你可知該當何罪?”

沈仰:“臣下替聖人代行管教之職。”

他手捧銜龍玉佩,以頭指地:“見此物如面聖顏。”

其實哪裏等他說完,底下宮人便已經滿目惶恐地跪了下去。

漸眠冷冷看着他。

沈仰不動如鐘。

半刻。

漸眠走了過去,在書案前跪下,皮笑肉不笑:“兒臣遵命。”

是個人都能看出漸眠的牽強,只是沈仰好似絲毫未察,收起玉佩,将經書翻開在漸眠面前:“殿下請。”

那根細條烏金鎮紙被重新拾回到沈仰手上。

“殿下,握筆姿勢不對。”

漸眠不聞不問。

“殿下,字寫錯了。”

漸眠不信不聽。

哪怕傻逼沈仰代行代行聖命又如何,漸眠平生最讨厭這種表裏不一的僞君--

“啊--嗚!”

鎮紙拍在漸眠手背,瞬間浮起一條醒目紅痕,落在比紙還白的皮肉上,如同被拂碎的亂花。

漸眠手指抖動一瞬,滴墨落在紙上,洇花錯字。

“重來。”

沈仰頭也不擡。

漸眠:“……”

去死吧,傻逼。

就算漸眠曾經将沈仰去馬廄,讓他和沈驕冒着大雪覆頂去啼啼山尋藥,威脅沈仰給他謄寫經書,但這依舊不能掩蓋沈仰本身就是個記仇精的事實。

什麽君子如蘭,什麽清正孤傲。

都不過是掩蓋在皮囊之下虛有其表的華章而已。

“殿下。”沈仰擡擡眼,鎮紙落在桌案上,啪嗒一聲。

漸眠的身體也跟着一抖。

他把手縮回袖中。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不敢出洞的掃尾子。

沈仰将這一切盡收眼底。

真是意想不到,瘋起來不管不顧的小殿下,居然如此怕痛。

沈仰忽然覺得沒那麽難以忍耐了。

……

午時一刻,漸眠才被允許休息。

同一時間,漸眠收到了沈驕被除封為翰林院孔目的消息,官職不大,但對于一個并非世襲罔替,又無功名在身的小小草民,已經算的上是天大恩德了。

引薦人正是齊雍。

“除了這些?”漸眠問。

“沒、沒了。”小福子斟酌開口:“殿下是覺得……”

漸眠以指抵唇,比了個“噓”的手勢。

若是說一個橫空出世的鶴柳風就已經足夠不同尋常,在登極原着中,沈驕從開始到下線,也從未做過什麽所謂的翰林院孔目。

究竟是因為他的到來煽動的蝴蝶效應,還是……

漸眠眉梢微斂:還是本身就內有隐情。

雪封分出的左右丞相各自執掌手中事務,只是在原着當中,除了傅疏在朝堂中一手遮天之外,并沒有再對其他臣子有過過多描述。

這位舉薦沈驕的右相,漸眠更是聽都沒聽過。

主線宛若一只脫缰野馬,愈加不受控制。

倏然間,一雙骨節分明的手從他面前拿走了什麽東西。

漸眠方才回神。

薄奚雙指夾住那枚小木牌,底下墜着的鈴铛發出清脆聲響。

“傅相好雅致。”

安置營還有不少需要統籌善後的事,傅疏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托人送來的小玩意卻也不少。

什麽話本糕點,還有各種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殿下知曉這是什麽東西麽?”

漸眠托腮打瞌,示意他有話快講。

“這是荊山寺求來的雲妝。”

漸眠:“?”

薄奚呼吸稍頓,側眸看向漸眠:“求取姻緣常駐。”

漸眠半睜的眼睛一下睜開。

……

“送去了?”

樞日回:“按大人的吩咐,都送去了。”

“他……”傅疏停頓片刻,啪嗒一聲合上書卷。

“大人想問?”樞日神情認真,擡眸看向傅疏,斟酌道:“殿下可還喜歡麽?”

傅疏端坐案前,聞言道:“哄孩子的玩意兒而已,他見慣了金山銀山,談不上什麽喜歡。”

樞日脫口而出:“怕也不是。”

傅疏看了過來。

他信誓旦旦:“屬下搜羅來的東西,有一樣殿下肯定沒見過。”

“哦,對了,東西在這裏。”

樞日從懷裏将雲妝掏出來,鈴铛聲伴随着少年人講話的聲音而響動:“大人說要在沿街給殿下買些新鮮玩意,正巧路過荊山寺,我便向大師求了一對雲妝,大師說所願皆如願。”

他搔搔頭:“我想着好兆頭呢,只是不單賣,這一只是給大人留着的。”

師父大概也不知道現在還有小郎君不知曉荊山寺的,只見他獨自一人前來,是為求癡求不得的姑娘,便給了他這對雲妝。

傅疏拾起來那枚雲妝,在看見上面的字時驀然一頓。

他語調滞澀,一字一句讀了出來:“我願一月不買新裙?”

……

“來換郎君回眸一顧。”

雲妝上的字實在很小,借着燭影微微才能隐約看清。

漸眠嘴角抽了抽,随即毫不意外地丢到一邊。

“傅疏不會在這種小東西上費心思。”他嘆了口氣:“八成是交代給手下人去做的。”

薄奚不語,只是撚着墜下的鈴铛。

*

暮色岑寂,薄奚跪坐在漸眠身前,很溫和的樣子 ,并不提傅疏為何會送這樣的東西給漸眠,只問:“殿下可曾去過荊山寺?”

不要說去過,漸眠自從穿書之後,連離開禁庭的日子都屈指可數。

“殿下知曉麽,只求一個雲妝是許不了姻緣的。”

他說:“要将雲妝抛到荊山寺後山桃樹上,跪拜九千九百九十九步,共飲荊山水,以誠心打動神靈。”

他的聲音幾不可聞:“只單單一個雲妝,做不得數。”

漸眠并沒有将這件事情放在心上。

直到幾天之後,樞日帶着一隊禁衛來了東宮。

那張俊俏臉龐顯見局促,一瘸一拐走進來:“殿下。”

彼時漸眠還在沈仰的監管下謄寫經書,滿臉黑氣的見到樞日後轉變成十足的好臉色:“你怎麽過來了?”

樞日覺得奇怪,畢竟殿下從來沒有正眼瞧過他。

他邊說邊撂毛筆,眉眼彎彎往外走:“我們出去說。”

“殿下。”橫空一只手攔住了漸眠的去路。

漸眠轉過頭,正要裝無辜扮可憐的時候,見到沈仰指骨在桌案叩了叩。

他嘆了口氣:“今日殿下還未謄寫完。”

樞日輕咳兩聲,二人轉頭看向他。

他微微一揖:“大人請殿下移步荊山寺。”

漸眠愣了愣。

樞日看向沈仰,道:“沈先生也可一同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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