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報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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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山寺,驚蟄日。

後山綿延桃樹還未開花,寺前的香客已經絡繹不絕。

漸眠要從辇車上踩下來時,已經有人率先跪了下去。

脊背延展,穩得很。

漸眠毫不猶豫地踩着人凳下去,倒是從後面出來的沈仰眼神愈加冰冷。

眼見着自己的主子給一個空有皮囊的廢物當墊腳,漸眠想,沈仰大概恨不得将自己千刀萬剮,才能洩憤。漸眠并沒有将這件事情放在心上。

漸眠才不在意 ,沈仰不開心,他就高興的要命。

樞日在前面引路,小郎君一瘸一拐,看上去好欺負的很。

“傅疏罰的?”

樞日搖搖頭,認真道:“跟大人沒關系,是我自己犯的錯。”

他哪裏知道,這個所謂的荊山寺,居然是替人求姻緣的地方。

想想自己犯下的蠢事,樞日懊喪的要命。

等二人走遠。

薄奚站起來,面上無絲毫異樣。

沈仰經過時,動了動嘴,剛想說些什麽,薄奚已經徑直走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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虬結古樹下,漸眠與傅疏并肩而立。

他看上去已經等了有些時候,晨霧落在身上,輕輕洇濕肩頭。

見漸眠走過來,略略垂眸,視線落在他臉上。

那張燦若豔陽的小臉上是直白的嫌惡,山裏霧氣大,又剛剛下過雨,松軟泥土沾在靴上,将将洇透。

傅疏今日穿一身月白長袍,眉目胧淡,整個人都融進山景裏。

荊山寺有名在外,不只是求姻緣靈光,周邊小販也在附近做起了連鎖生意。

什麽求簽問卦,占蔔論道,還有攤販推着推車兜售符紙。

朱砂繪滿了整張符紙,勾勒出神秘繁複的圖紋。

傅疏頓了頓,才道:“當日,多謝殿下了。”

這句遲來的道謝因為什麽,二人心知肚明。傅疏怎麽也沒有想到,這個自小只會給他惹事的小麻煩精有一天竟然也能孤身站在他身前,說上一句“傅疏清白。”

他婉轉的嗓音如此堅定,砸在傅疏心裏,叫他墜墜不知所以。

慌了心神。

如果不是他将藥喂到了自己嘴邊,傅疏興許也活不到現在,更遑論站在他面前。

漸眠無謂擺手:“談不上。”

“傅相是國之棟梁。”他比傅疏稍矮一點,看人時還需擡眼,澄澈分明。

他是真的不在意。

“為什麽。”傅疏問他。

“什麽?”他的聲音實在太輕,問的又這樣無厘頭,漸眠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為什麽要救我?”

傅疏言之鑿鑿:“若是我死了,聖人……”

後半句隐沒未曾出口。

但漸眠聽明白了。

他點了點頭:“沒錯,是有很多人希望你死在安置營。”

“但你死了,實權就能真正回到耶耶手上麽?”

傅疏不語。

漸眠無聊摳着樹幹上的粗糙皺皮,那雙始終美麗的眼睛眺向遠方,淡聲道:“傅疏,你要好好活着。”

在登極原着中,若非安排傅疏下線,男主的複國之路未必會走的這麽舒坦,至少漸眠不會被那麽快地割去手腳做成人彘。

只有傅疏,能夠站在漸眠身前,站在雪封黎民身前。

漸眠懶洋洋地,“傅疏,你要護孤周全。”

他理直氣壯,言之鑿鑿,就要別人心甘情願為他付出。

如此刁蠻。

傅疏罕然失了語,目光落在他秾麗眉眼,張了張嘴,剛想開口,卻被橫空一句“郎君”打斷。

“小郎君,蔔一卦吧。”

這裏早已被精武衛清了路,不知是誰誤打誤撞走了過來。

攔路的人看樣子已近花甲,髒污的手心攥着一挂銅錢,他半眯着眼,看向的卻不是傅疏。

沒等別人問起那老者便朗朗開口:“這位郎君天命貴極,只是……”他一頓。

“只是什麽?”傅疏問。

那老者搖了搖頭,要漸眠湊近一些。

他行事實在怪異,傅疏擡手一擺,便要樞日将人驅趕到一邊。

漸眠倒是起了些興致,他問:“只是什麽,不妨說來聽聽?”

老者招了招手。

漸眠上前兩步,湊到他面前。

他微微傾身,好讓老者看的更清晰。

“緣始緣終,緣聚緣散。”那雙渾濁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漸眠:“此非當世人,莫求當世果。”

漸眠當即怔住。

他知道自己并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他還想問起時,傅疏拽住漸眠,搖搖頭。

漸眠淺淺一笑,道:“若定逆天而行。”

老者斬釘截鐵:“不得好死。”

一陣風過,漫山遍野的雲妝叮當作響。漸眠微微擡眸,沒有說話。

“哪裏來的混漢,竟敢冒犯我們郎君。”樞日幾步上前,就要将他帶走。

只是碰到老漢,才發覺他通體生寒,樞日心裏犯嘀咕,卻也沒有多想,拽着人就要離開。

“小郎君。”

分明樞日用力拽他,那老者卻紋絲不動,眼睛直勾勾看向漸眠。

倏然

誰都未曾反應過來,那老者突然暴起,掌風剮過漸眠的臉。

他反應不及,只下意識閉上眼睛。

疼痛未曾如約而至。

一雙手握住了襲來的掌風。

面前男人站在漸眠身前,只一下便攥住了老者的手 ,漸眠好似聽到了骨頭吱嘎作響的聲音。

“薄奚。”他喚道。

“放開。”

“漸明月。”傅疏牽着他往後退:“處理一下。”

漸眠這才察覺到從額頭蔓延到鼻尖的微微涼意。

流血了。

剛剛薄奚雖然阻攔及時,但老者的指甲仍舊不可避免地剮蹭到了漸眠眉心。

眼前是朦胧血霧,漸眠看不太清,只是那一臉迷茫的樣子還是能被輕易察覺。

他對于今天的話非常在意。

傅疏不知為何,總有這種感覺。

那白胡子老者一只未被鉗制的手還攥着那卦銅錢,他好像看出了漸眠的全部心思,渾濁眼睛裏滿是譏諷。

“逆天改命,必、遭、天、遣!”

他的話來不及說完,薄奚就幹脆利落将他壓了下去。

沒人會當一個能夠蓄意出手攻擊人的老漢神志是清醒的,頂多就當被狗咬了一口。

“用我的吧。”沈仰從袖中抽出帕子,遞給傅疏。

只是他眉心那縷血痕愈加深重,像濃豔的血,牢牢的烙在上面。

漸眠還在想,那老者到底是什麽身份,能夠看出他并不是這個世界的人,還知道他的所思所想,疑端就像一根線頭,拽住後越拉越長,越拉越長,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啪”的一下拽斷,從而分崩離析。

他正想還是要讓薄奚将人叫回來,他要問問清楚,腦袋卻“嗡”的一下振響。

天旋地轉,他懵懂看向四周。

“明月、明月!”耳邊是傅疏焦急喊聲。

漸眠張了張嘴,剛想開口,眼皮卻連睜也睜不開。

意識的最後,是傅疏滿臉焦急的神色。

……

登極這本書中,主角攻薄奚一角吸粉無數,同樣,相對于網上的狂熱追捧,在此書最高熱度之時,原着作者宣布退圈。

話是這樣說的:作者很感謝能夠喜歡薄奚一角的人,但是越到後期,他發現自己漸漸無法掌控自己筆下的人物。

“‘是這樣的。”

湘江市登極記者發布會上。

作者滿臉頹喪地坐在中央臺上。

底下的記者将攝像大炮對準了他,試圖窺探到這位出道即巅峰,又在巅峰期隐退的作者內心想法。

他過勞的眼袋被真實記錄着,能夠看出嚴重透支身體的痕跡。

“請問您為什麽放棄重啓登極這本書,這算是圈錢過後的蓄意爛尾嗎?”

“并沒有。”那位作者言之鑿鑿:“登極所有盈利都将以公益形式捐出,請大家繼續跟進後續發展。”

他長長喘了口氣,實時跟進的電視機前,無數書迷痛罵作者。

他直勾勾盯着面前的攝像鏡頭:“這本書并不屬于我。”

此話一出,全場嘩然。

“那、這本書是抄襲作品嗎?”一個臉嫩嫩的小記者怯生生開口。

她剛剛開口,便有其他記者推了推她的胳膊,叫她閉嘴。

有些話能說,但有些話,卻是割了舌頭都不能開口的。

登極這本書的成就早已超出了讓子彈飛的地步,書粉們接受不了這本書被扣上任何帽子。

哪怕他是真的,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裏咽。

“不、絕不是--!”

他搖着頭,瞳孔緊縮成針尖大小。

“在登極開始連載之前,這本書只是我做過的一場夢,夢裏是薄奚輝煌而又孤獨的一生。”

他張了張嘴,在即将脫口而出時忽然痛苦地垂下了頭。

他啞聲嘶吼着,脖子上暴起的青筋根根分明,卻像是有一雙無形的大手攝住了他的脖子,叫他将話爛在肚子裏,無奈只能凄厲的拍着桌子慘叫。

不少人被這一幕已經吓壞了。

場務和經紀人還沒趕到,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這位小說作者無故發瘋,實在是太突然了。

資方禮貌詢問是否需要休息,得到否定答複,便又退下去了。

現場亂作一團,作者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實時轉播的攝像鏡頭。

同一時間,漸眠剛剛在結束飯局之後回家。

他并未注意到命運給予的必然聯系,打開電視機的時候,這位名聲大噪的年輕畫家已然被酒精麻痹神經。

“但是現在,我無法再給這場美夢續上結尾。”

那位作者長長嘆了口氣,卻并未注意到口鼻不斷湧出的點點紅斑,那是燃燒生命的透支痕跡。

“他說,蛛網已經織好了。”

伴随着那位作者殒命在中心臺上造成的慌亂,同一時間,湘江市一處私密住宅發生火災。

這裏住着一位驕矜貌美的世界瑰寶,起因是電視機無端爆炸。

……

再次醒來的時候,天邊已近魚肚白。

漸眠一時有些恍惚,

他好像是做了一場沉睡不醒的夢,分明如此刻骨銘心,醒來卻忘記了全部記憶。

印象最深刻的,是漸眠以旁觀者的姿态看着自己的身體被炸出朵朵血花,最後在彌天大火中被燃燒殆盡。

殘骸不剩。

“醒了?”聲音在耳邊響起。

是傅疏。

漸眠眼眶中倒影出傅疏如今的樣子:眼眶通紅,雙唇泛白。

看上去已經很久沒有得到充分休息。

“兩天一夜。”傅疏給他解答:“再不醒我就該考慮從宗室子裏為聖人再過繼個兒子了。”

他扯了扯唇角,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心裏的重石卻一下落下。

他松了口氣。

話雖這樣說,但傅疏從他昏迷到現在,一刻都未曾合過眼。

傅這件事絕對和在荊山寺遇到的那個白胡子老漢脫不了關系,傅疏派人去尋,得到的結果卻令人膽戰心驚。

傅疏知道在此時此刻不該和漸眠再說更多其他的,但這件事,傅疏實在放心不下。

“你身邊的那個小子。”

他語調沉緩:“換了吧。”

漸眠一瞬有些懵。

傅疏再提:“薄奚。”

他永遠無法忘記當時的情景,漸眠昏迷之後,京郊所有能帶過來的大夫都無一例外在安置營侯命。

所有人在問診過後都一臉無奈地出了營帳。

話是這樣說:小郎君并無外傷,五髒六腑也不曾出現問題,只是昏迷不醒,實在是怪。

傅疏連大夫最後的話都沒有說完,便循着薄奚和老漢離開的軌跡瘋狂搜查。

傅疏永遠忘不了那一幕。

眼珠黑沉的年輕人單手扣在對方的頭蓋骨上,面色平靜地爆發出駭人巨力,徒手捏碎了老漢的腦袋。

“人呢?”漸眠淡聲問。

傅疏絕不允許這種不穩定的危險人物繼續留在漸眠身邊。

水牢。

傅疏本想陪着漸眠進去,只是剛出營帳便被樞日焦急叫走。

他并不擔心薄奚還有能夠掙脫束縛的力氣。

玄鐵鏈從膝骨往下延伸到四肢,鎖鏈鑰匙只在傅疏手裏,莫說是一個空有蠻力的男人,就算是火燒錘煉,都未必能夠松動分毫。

漸眠幾乎已經認不出薄奚的樣子了。

他半身掩在肮髒冰水裏,裸露的上半身被斑斑血跡覆蓋。

漸眠知道,那不是他的血。

漸眠沒有開口,但窸窣走動聲仍舊引起了男人的注意。

“殿下可還安好?”他輕聲開口,依舊溫和腼腆。

“薄奚。”

漸眠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哪怕薄奚表現的如此人畜無害,但漸眠知道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只是大夢一場,漸眠忽然有了新的想法。

他天真的眼睫撲簌簌垂下,臨行被傅疏囑咐一定穿好的大氅被無情抛進水牢。

那段單薄的頸雪白細長,只是因為寒冷而輕輕的顫着。

“我好冷啊,薄奚。”

他笑了笑,像一株開到極妍瀕死的花。

頹喪

美麗

誘人采撷。

他張開雙臂,引誘着信徒的堕落。

那根號稱千錘不斷的寒鐵鏈子被輕松扽斷。

眼珠黑沉的男人直勾勾盯着漸眠,從水岸裏一步步往前走來。

“殿下。”他舔了舔唇,聲音嘶啞。

傅疏沒有告訴漸眠的是,他在拍碎老漢腦袋的時候尤不甘心,從血柱噴湧的脖頸,直直将人撕成了兩半。

恐怖如斯。

薄奚不該沖動,至少不該在隐忍蟄伏這麽多年之後還會做出這種暴露自己的事情。

但他絕不後悔。

熱血在胸腔裏噴湧,叫嚣着讓他得到他。

摘下墜在天邊高懸的月亮。

薄奚擡腳邁了上來,聲音很輕地,“我身上髒,殿下離遠一點。”

漸眠冷漠對視。

薄奚的臉上依舊是那副無懈可擊的笑容。

好像身體的狼狽與他沒有任何關系。

下一瞬--

漸眠一把拽過薄奚的頭發,他聲音低緩而動聽:“薄奚,你賤不賤?”

薄奚沒有說話,任由漸眠不斷湊近。

他輕輕笑了一聲,嬌嬌地,“不吻我麽?”

回答他的是激烈又洶湧的愛意。

獸一樣的咬痕。

鬥得不死不休有什麽意思,他要看着薄奚痛哭流涕,跪地求饒,這才是漸眠想要的--

報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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