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立碑

立碑

漸眠明目張膽将薄奚牽出了水牢時,小腿還在抖。

眉眼薄冷的少年溫馴地跟在他身後,半點看不出在兩天前以血腥手段虐殺了人。

禁衛見兩人一同出來大驚失色,将漸眠從上到下掃量一眼,才猶豫開口:“殿下,沒有軍令,您不能将此人從水牢帶走。”

他奉的是誰的軍令自然是不言而喻。

漸眠停在原地,向後伸出了手,

雙手相握。

他微微一笑,雪膚烏發,秀美昳麗,眉心一縷紅讓人移不開視線。

分明是世上獨絕的美人面,卻無端讓禁衛脊背發涼。

“傅疏有說不讓關押的囚犯出來……”

他拉長音調,柔柔地,“但是有說不讓孤的男寵出來麽?”

薄奚頓了兩秒,反握住了他的手。

禁衛差點一個趔趄跌到,他懷疑是自己的耳朵出現問題,躊躇着不知如何開口。

漸眠已經拉着身後少年目不斜視地走過去了。

這一日,太子殿下帶着男寵大搖大擺招搖過巷的消息迅速傳遍整個安置營上下。

彼時剛剛處理完緊急軍務的傅疏得知了消息,手裏的狼毫筆應聲掰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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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傅疏面色扭曲,一字一頓地:“他找了男、寵?”

樞日脊背繃緊,哆哆嗦嗦地:“殿下,殿下只是玩心重些,或許過段--”

他話還未說完,傅疏已經錯身走出去了。

形色匆匆,像極了撞破夫君風流韻事,要去捉奸的妒婦。

這種想法只在腦袋裏過了一瞬,便被樞日搖晃着驅趕出腦海。

怎麽會将大人與妒婦混為一談了。

不是,絕不是。

大人只是為了儲君清名着想而已。

是這樣的,一定是這樣的。

想明白這點,樞日随後追着傅疏出去了。

太子的行蹤不算難找,傅疏到時漸眠正恹恹倚在小幾上謄寫經書。

這個該死的沈仰,就算是出了宮都不能放過自己。

他嘆了口氣,筆觸愈發散漫。

沈沈仰正要開口訓斥,卻被薄奚輕飄飄瞥來的一眼打斷。

他端坐回去,到底沒說什麽。

面前三足鼎立,傅疏從至此到現在一言不發。

薄奚跪坐在漸眠身後,十足溫馴。

漸眠懶懶地牽起唇角,毛筆投進筆洗裏,氲開一小團烏墨。

“殿下累了嗎?”

“漸明月,你不要得寸進尺!”

兩句話一左一右,幾乎同時問出口。

漸眠擺擺手,薄薄的眼皮微斂,先是看向傅疏,道:傅相也要管孤房中事麽?”

說完,沒等傅疏回話,他又瞥向薄奚:“累。”

殷紅唇瓣輕啓,多說一個字都欠奉。

沈仰眉頭跳了跳,索性別過頭去,不再看他。

漸眠不愛穿鞋襪,露在外面的腳趾根根如珠玉,薄奚握上去時還泛着微微涼意,像膩滑的玉。

他盡職盡責給漸眠套好鞋襪,牽着他就要起身往外走。

傅疏的忍耐已經到達極限,見他往外去,登時站了起來。

“漸眠--”

啪嗒--

什麽東西從傅疏的袖口裏掉了出來。

漸眠視線下移,看見了另一枚雲妝。

傅疏也看見了,分明不是什麽大不了的東西,只是他拾撿的速度過快,未免顯得慌亂。

趁他躊躇措辭之時,漸眠伸手一勾搶過了那枚雲妝。

鈴铛清脆。

漸眠的聲音不免揶揄:“傅相還相信這種東西麽?”

“沒有。”傅疏頓了兩秒,伸手要他拿過:“不是什麽大不了的東西。”

在聽到有關荊山寺的傳聞時,傅疏看見雲妝鬼使神差想到的第一個人竟然是漸眠。

他少時一心只讀聖賢書,從未想過除家國大事以外的兒女情長。

樞日送去禁庭的雲妝也只是誤會一場,約在荊山寺見,本就是為了将這場烏龍解釋清楚而已。

只是……

傅疏拿過雲妝,收進袖中:“殿下謹記儲君之責。”

漸眠不可置否的輕恩一聲,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他先行走出去,薄奚落後幾步。

傅疏還頓在原地,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薄奚在經過傅疏時輕輕開口道:“傅相這樣的雲妝,我在殿下寝殿也曾見過一塊。”

傅疏擡眸。

薄奚溫溫柔道:“只是殿下說不是什麽大不了的玩意,看過幾眼就命人扔了。”

說完,他微微颔首,離開了。

針紮般的抽痛在瞬間貫穿心髒,傅疏愣在原地,久久未曾回神。

安置營與半月前的模樣已是天差地別。

勞作的婦人正在江邊浣洗衣裳,疫難存活的青壯勞力幫着府兵搬擡木板,在沿河邊建起新家園。

這也是傅疏的意思,家鄉還有舊居親人的由朝廷出錢送人回家,若無家可歸的,便落戶這裏,一人二畝薄田,也可溫飽。

“仰月居?”

漸眠念出碑石上的字,便有人應話:“是呢,這是傅大人親筆所提。”

說話的是個笑容腼腆的瘦弱男人,天花留下的瘢痕留在他的眼尾,男人是幸存下來的那批難民。

他觀漸眠衣着長相,也知此人并非俗常百姓。

怕是上京的貴人公子,不免會沖撞,但到底還是好奇占了上風。

他怯怯問出口:“傅大人說救了我們的是當今儲君,便以儲君小字立了地碑。”

“這位救人水火的儲君,小郎君可曾見過尊顏?”

“唔……”

漸眠烏羽撲朔,才懶懶開口:“八尺大漢,貌醜無鹽。”

那男人一噎,只當他與當今儲君有過節,揖了揖手,快快跑開了。

他分明知道,這位儲君傳的最多的不是他的荒誕行徑,也不是如何的尊榮,而是天上地下獨絕一份的容貌,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

這位郎君雖也生的仙人模樣,心思速度這樣歹毒,竟要如此诋毀儲君。

……

留在原地的漸眠笑的花枝招展。

惡趣味。

薄奚側眸看着他,眼神微暗。

這個外來的芯子從一開始就破綻百出,戴上嬌縱蠻橫的面具,又裝作無所畏懼的樣子,其實內裏柔軟又敏感,就像如今,立塊碑石而已,高興的跟個什麽似的。

他也高興有人在乎他罷。

“殿下。”他忽然開口。

身姿修長的少年捏起漸眠的下巴,瞳目微眯,像一潭幽深的譚。

初看清澈,深陷則萬劫不複。

眉心一抹潋紅的少年挑了挑眉,絲毫不知道自己這幅樣子已經惹惱了嫉妒心強烈的男人。

“明月不要再對旁人這樣笑了,哦。”最後落下的尾音壓抑又鄭重,好像漸眠真的對別人再笑一笑,他就能像當初徒手撕開活人一樣去整治接近漸眠的所有人。

這是個危險又極端的男人。

漸眠還是在笑,牽動着唇角,漫不經心又張揚的笑。

“發什麽瘋?”

漸眠伸手觸到他的脖頸,噴湧的血液從皮下游走,漸眠摩挲着他脖頸上的突起,淡聲道:“只是個玩意兒而已。”

沒錯,薄奚之于漸眠,只是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玩意兒而已。

男人并沒有因為這句低貶的話而産生任何的情緒波動。

他的眼中毫無波瀾。

只是片刻,便松開了鉗制住漸眠的手。

溫馴地,像尋常任何一個卑躬屈膝的奴才一樣開口:“殿下說的是。”

這樣的美人,合該一寸一寸嚼碎了骨頭再吞進肚腹,才能叫人安心。

自小時起,薄奚就知道身為儲君,喜怒不形于色,就連喜歡的吃食都不能多用一口,薄奚分明知道這個道理。

但只有漸眠。

他似乎能夠輕易撥動薄奚的情緒,只要見到他,內心的肮髒欲。念瘋長。

若是将他折斷手腳,再裝進足以匹配的漂亮盒子裏。

就不會跑了吧。

回去的時候,漸眠看到幾個小孩子圍在一處,低着頭窸窸窣窣小聲講話。

只有一個孩子,蹲在角落裏,衣衫破舊,瘦弱肮髒。

沒有任何一個孩子跟他一起玩兒。

他察覺到漸眠看過來,眼神警惕地回瞪過去。

很不服的樣子。

恰好,漸眠專治不服。

漸眠招了招手,讓他過來。

小孩子不光沒有過來,還向後退了幾步。

漸眠才不慣他毛病。

眼神斜乜,嬌縱的要命:“薄奚,他不肯過來。”

薄奚走到小孩子面前,也不知說了什麽,沒有一會兒,他就真的跟着男人走過來了。

只是對漸眠仍舊畏懼,緊緊攥着薄奚的袍角,不肯松開。

漸眠輕唔了聲,從一旁撿來了一根樹枝。

樹枝從松散土壤裏游走,漸眠彎着腰,神情專注,側臉瑩潤。

很漂亮。

薄奚的眼睛一刻都沒能移開視線。

“跳房子,會麽?”他拍拍手上的細微木屑,将樹枝丢到一邊,頭也不擡的說。

那孩子警惕心十足,聞言只是更加抱緊了薄奚的大腿。

不肯上前。

漸眠好像毫不在意被冷落,月光色的袍角被拎起,蕩出一片水波紋的褶皺。

他從第一階開始跳,邊跳邊念念有詞。

圍在一邊的小孩子們逐漸被吸引。

那個被孤立的孩子眼睛也不眨地看着漸眠,防備和警惕都顧不得。

好……好新奇的游戲啊

眉眼秾麗的美人分明是用權利和寵愛堆砌起來的,然而如今在這種情況下,竟然顯現出如少女般天真的柔軟情态。

“小棒子,細又長,黃土地上畫瓦房,”

“小瓦片,四方方,我和夥伴來跳房……”

“去吧。”薄奚輕輕推了男孩一把:“他喜歡你。”

那男孩看了薄奚一眼,怯懦的不肯上前。

他搖搖頭,聲音很小:“他不會喜歡我。”

“我很--髒……啊痛痛痛!!!”

“痛就對了。哼哼。”漸眠眼角眉梢全是笑意和奚落:“臭小鬼。”

“誰是臭小鬼!”這個年紀的孩子天真又沖動,被人激怒時也忘記尊卑有別。

“連跳房子都不會的臭小鬼又能是誰?”

“誰說我不會!”

……

這下不用薄奚硬趕鴨子上架,豎着中指挑釁的美人已經将小孩子的全部心防卸下。

彼時沈仰正好經過,恰巧看到漸眠拿小瓦片擊打小孩子的小腿。

他眼皮跳了跳,一聲壓抑又蘊怒地,“殿下,您今日的課業還未完成。”

漸眠招招手,愈發肆意:“沈先生,來!”

眼見着沈仰的臉色由青轉黑,甚至就要拿出聖人給的雙龍玉佩來壓人,他無奈聳了聳肩,将手裏的小瓦片扔給了男孩。

“就來--!”

沈仰冷哼一聲,轉身走遠了。

漸眠用眼尾的餘光去看那群小孩子。

這個年紀的小孩子正是人嫌狗憎的時候,也并不知道什麽才是真正的惡意和孤立,剛才孑然一身的小孩子此刻俨然已經成為人群裏的中心人物,大家都渴望從他嘴裏得出新游戲的玩法。

而那個孩子……

那個孩子似乎察覺到了什麽,擡眼看過來時,漸眠已經回頭走遠了。

這個惡趣味又溫柔的芯子讓薄奚感到十分好奇。

他到底從哪裏來,又到底知道多少東西。

這些薄奚都不得而知 。

川齊的先國君為繼承人培養了一批緘默又身手了得的暗衛,只效命于川齊的國君,哪怕川齊城破之時,老國君撐着最後一口氣上吊自缢,也未曾将他們放出來見人。

老國君死後,新任國君自然就是這位在戰亂當中遺留下來的天子血脈。

暗衛不可能不盡心,但縱然如此,對這位“假漸眠”的來歷依舊是毫無頭緒。

薄奚不喜歡這種事情脫離自己掌控的感覺。

但縱然如此……

薄奚眸如漆珠,漩渦一樣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身前的少年儲君。

縱然如此,那就将他困在這副皮囊裏,再也不要離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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