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歉意
歉意
沈驕近日來可謂風頭無兩。
不管是出入天子近側還是各府人情往來,右相齊雍的身邊都跟着個眉眼俊秀的少年郎君。
人人都知曉這位是找到治療疫病神藥的那位小郎君,如今一朝入仕,又得聖人右相如此愛重,一時間那些官職比他還要高上許多的人也上趕着巴結。
沈仰的名字一時間傳遍整個朝堂。
一個小小的翰林院孔目不過一個不入流的功名,但誰都知道,右相只要在朝中一天,此子未來,不可估量。
……
月夜岑寂,偌大丞相府肅穆清冷。
沈驕掌一盞燈,在侍女的引領下進了書房。
裏面齊雍正在閱卷,沈驕小心觑了一眼,沒有說話。
他吹熄了手裏的燈,在齊雍身邊跪坐下。
長兄沈仰教導的禮儀還沒有忘,沈驕在一旁伺候筆墨,呼吸都放輕。
一老一少圍着一盞燈一坐就是半夜,直到一聲輕微的吧嗒聲,沈驕腦袋裏的瞌睡蟲才被驅趕殆盡。
齊雍撂了筆,将一張寫滿了密密麻麻小字的紙條添進竹筒裏。
“開窗吧。”他說。
沈驕點點頭,推開窗牖,外頭的窗框上立了只羽發濃茂的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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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隼也通靈性,剛一開窗,便撲閃着翅膀飛了進來。
爪子抓在筆架上,任由齊雍将竹筒給自己綁好。
“去吧。”
兩聲尖銳鳴叫,那只隼又撲騰着翅膀飛走了。
“如今朝中內外,皆對你的身份有所懷疑,你怎麽看”
倏然被點到名字,沈驕還是一副不知所雲的神情,過了一會兒,他才垂眼道: “您是丞相,想提拔誰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沈驕以為這句話出口能夠恭維到齊雍,奈何他唇角愈加繃緊,臉色更差了。
沈驕小心翼翼擡頭看。
嘭--
書案上的茶杯被順手擲出去,顏色清亮的茶湯撒了一地。
“義父息怒!”沈驕膝蓋一軟,伏地跪了下來。
“若是你兄長在此,斷然不會說出這種話來。”他輕哼一聲,垂眸鄙夷。
“兄,兄長明月之姿,玲珑心竅,兒,”沈驕閉了閉眼,頭重重磕了下去: “兒怎能同兄長比拟。”
齊雍聽到這話心裏才勉強舒坦了點,嘆了口氣,掠過他伏在地上的單薄線條,終于還是不忍,擺了擺手讓他起來。
“當年若非你父拼死相護,也沒有我齊雍的今天。”
提起父親,沈驕眼眶酸澀。
他低頭,看向遍布繭子的雙手。
曾幾何時,川齊皇族都要給沈氏三分薄面,沈小公子備受寵愛,要星星不給月亮的養大,如今卻落得個不得不寄人籬下的局面。
沈驕恨,恨身不由己,恨那些奪走自己一切的人。
見他如此,齊雍也不再提起,只說: “沈兄忠君,最後卻落得個如此下場。”
當初沈氏兄弟的父親于雪封大軍壓境下拼死抵抗,又令一隊人馬護送儲君和自己的兒子們從秘道悄悄離開,自己卻一把火燒了宮殿,士兵們只尋找到了幾具枯骨,有一架骨頭上還有川齊太子的信物。
至此,塵埃落定,人證據全。
他嘆了口氣: “我川齊江山,何時才能物歸原主。”
齊雍咬牙切齒: “若非當年傅疏從中作梗,我川齊子民也不會流離失所,如今死的死殘的殘,可憐--”
他說: “可憐我主生不逢時。”
沈驕說: “儲君必不會忘記家國仇恨,雪封太子愚蠢空淺,雪封易主只是時間問題。”
“不。”齊雍眼神複雜地看向窗外,今夜雲遮天幕,但唯有一顆星星始終伴随着月亮,亮的驚人。
“傅疏不除,我主長憂。”
“義父的意思……”沈驕眼波流轉,想起臨行前夕兄長交代:切莫不可與漸眠正面沖突,明哲保身,再尋機會。
沈驕仍記得,兄長臉上的關切不似作假,但再次提起漸眠時,卻沒有了先前的厭惡。
那是……
沈驕形容不出來,只知道兄長變了,這種從未在兄長身上出現過的變化讓他不安。
齊雍搖了搖頭: “先尋機會,除掉傅疏。”
沈驕攥了攥袍角,眼神暗了暗,忽然道: “傅疏根基頗深,若要一時一刻拔除幹淨,兒子以為,不會太輕易能成功。”
齊雍終于正色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沈驕得到肯定,心裏驀然松了口氣,才道: “若是儲君德行有失,傅疏再想護他,也堵不住這天下子民泱泱之口。”
“你是說……”齊雍沉吟片刻。
沈驕湊近,附耳輕聲。
*
幾日過後便是花神祭,禁庭已經有了祭典的盛情。
騰空高挂的十二花神像美輪美奂,後宮裏的娘娘争扮花神。
往前十幾年都是國母一手操辦花神祭典,只是自皇後大行,後宮主位空置多年,便由幾個位份高的娘娘共同操辦。
聖人遣人來催,到了不回宮不能行的時候了。
安置營一切妥當,這次傅疏也一同跟着回京。
內侍們小心翼翼搬置着貴重東西,漸眠坐在箱籠上,嘴裏還叼着一根狗尾巴草。
十足悠閑。
這段時間沈仰可謂将太子伴讀的職責做到了盡心盡力,也不枉費聖人賜他天子玉佩來狐假虎威,漸眠初看自己的字連慘不忍睹都不能算,如今竟也到了尚可入眼的地步了。
只可惜沈仰這位太子伴讀兼嚴師還是沒能改了漸眠這肆意浪蕩的性子,除了臨帖練字以外,就是逗貓遛狗欺負孩童,簡直讓人煩不勝煩。
今日得知漸眠要走,溪邊浣衣的嬢嬢都松了口氣。
她的小孫孫終于不用再被欺負哭了。
沈仰收拾妥當掀開簾子時,卻碰到個意料之外的人。
“是你”沈仰蹙眉: “到這兒來做什麽”
他還記得這個孩子,當日被漸眠拿瓦片打中小腿,看上去瘦弱又可憐。
短短時間沒見,雖然沒長幾兩肉,但眼神明亮,與幾日前簡直天差地別。
沈仰比他高出太多,因此輕易看見了他背過手藏在身後的花。
沈仰記得這種花,生在不遠的溪邊,他手上摘的這幾束,花瓣圓潤,葉片上還殘存着晶瑩露水,一看就是精心挑選。
沈仰以為他是聽到自己要走的消息來謝當日解圍之事,眼神柔軟了些,道: “快些回去吧,心意領了,花就不用了。”
那孩子擡頭,清澈眼珠裏是幾分不明所以的迷茫。
他在……說什麽啊
“我找--”他梗了梗,一副相當硬氣的表情: “我只是聽說他今天離開,不想欠人人情。”
誰
沈仰的疑惑還沒得到解答,便聽身後懶洋洋音調: “喔,那說句謝謝來聽聽”
沈仰僵了僵,只覺得全身燒紅,定在原地,尴尬非常。
原來不是說他。
漸眠挑了挑唇,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二人面前,他長臂一伸,拿走了男孩藏在身後的花。
“你--”
男孩顯得很驚詫,顯然是為他的不要臉震驚了: “說是給你嗎”
下一瞬
他止住了聲音。
烏發鴉睫的美人垂眸淺嗅,剛剛撷下的花還沒有枯萎的痕跡,卻半點不如他鮮豔靈動。
沈仰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追随着他而動,腦海裏先入為主的想到了一句話--
人間絕色
漸眠從前,真的有這麽好看嗎
沈仰再想回憶起當初他的樣子,卻只能回想起他趾高氣昂的賣乖神情。
狐假虎威的漸眠,桀骜不馴的漸眠,還有如今……
他偏頭,看到眼尾掃下一排陰影,神色無端溫柔的漸眠。
溫柔
他不由覺得自己可笑。
“謝謝。”
男孩掙紮了許久,看上去是真的不太擅長對人撒嬌低頭。
紅着臉,聲音悶悶地, “謝謝你給我家送的糧食,還有……”他的聲音喏喏,沈仰廢了很大的力氣才能聽清,那句話是--
“跳房子。”
這裏的孩子都不願意跟他一起玩,如果不是漸眠,自己還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沈仰愣了一瞬。
漸眠擺擺手,那孩子眼眶洇紅,看樣子都快哭了。
他摁了摁男孩的腦袋,很沉很穩地, “小鬼,日子還長。”
男孩叫重華,父母叔伯都死于那場慘絕人寰的瘟疫,與他作伴的便只剩下一個古稀之年的奶奶,二人相依為命,但孤兒寡母,在這樣的地方免不了被欺負。
漸眠也是偶然才知道朝廷發給他家的救濟糧只有可憐的一小點到手的。
這讓他想起了一些不太美好的事情。
漸眠蹲下來,直視他的眼睛: “別人欺負你,你要怎麽辦”
那男孩一怔。
漸眠攥着他的胳膊,攥的很緊: “你要打回去,打不過就咬,反正不能退縮。”
他臉上的神情是連沈仰都看不懂的執拗,好像這樣的經歷漸眠也曾經歷過。
他搖了搖頭,心道自己荒唐。
萬千寵愛養大的嬌嬌寶,怎麽可能會和一個幼年失沽的尋常孩童有相同經歷呢。
那男孩估計是被吓到了,一雙烏黑明亮的大眼睛直勾勾盯着漸眠。
他又問了一遍: “你懂不懂”
“殿下。”一雙嶙峋冰冷的手覆在了他的眼睛上: “我們該走了。”
漸眠身體僵硬一瞬。
薄奚感到手心一陣濕意,撲簌簌的睫毛掃在手心帶來一陣別樣感受。
他頓了兩秒,不想叫人看見他如今的樣子,将人松松籠在懷裏,很輕的哄: “好了嗎”
眼眶酸澀,不知為何漸眠的聲音都有些悶悶: “嗯。”
回程的馬車上,沈仰一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漸眠心情已經平複,也不管他到底想說什麽,吃着傅疏早就備下的果幹,只覺得悠哉樂哉。
“殿下。”
終于,沈仰心情複雜的開口: “當初是我先入為主,我--”
沈仰話完沒有說還,漸眠便比了個打住的手勢,他舔了舔唇邊的糖漬,眼睛亮晶晶的:
“耶耶交代了回京要檢查我的功課。”
他笑了笑,眼底的狡黠一閃而逝: “沈仰,替我寫完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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