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表演

第4章 表演

第三學年臨近萬聖，湯姆收到一封來自塞西爾的信件：對方将在萬聖之夜登臺表演莎樂美——穿着他送的裙子。男孩低頭思忖，随後拿起了手邊的羽毛筆。

夜幕低垂，路上行人稀少，風呼呼地刮着，一位紅發小夥子站在查令十字街口，穿着單薄的米白色蒸汽朋克長袖襯衫和棗紅燈籠褲，這身裝束凍得他幾乎昏厥。

“我建議你去看看精神科大夫，親愛的。”霧氣中走出來一個高挑的身影，湯姆大步來到塞西爾身邊，脫下自己的黑色風衣蓋在對方肩膀上。

小夥子擠出一抹微笑：“馬上就要登臺表演了，穿多了到時候不方便換衣裳。希望你不會再為我跟安迪的事情而感到煩悶，他對我真的很好，況且他是我的戀人，而你是我的朋友，你們之間不存在什麽沖突。”

“你想多了，塞西爾，我的生活沒那麽空虛。”湯姆輕哼着說。兩人并肩而行，手背在不經意間相互摩擦，持續幾分鐘後，湯姆突然握住對方冰涼的右手。

塞西爾不可思議地看着他，如果沒記錯，這應該是男孩第一次主動牽手，小夥子內心有種說不上來的喜悅和激動。湯姆則默不作聲，自顧自地與身邊人十指相扣，直到抵達目的地。

将客人安頓在包廂後，塞西爾火速回到後臺，他掀開門簾，走進一個長長的低矮的房間，四周的牆上挂着煤氣燈，咝咝響地亮着，地板上鋪着赭色的鋸屑，很多地方被踩成了爛泥，腳印周圍還有一圈深色的酒跡。蒼蠅圍着桌子嗡嗡地飛，在滿是污漬的桌布上爬來爬去。他抓起陶罐，一口氣喝光了裏面落了層灰的自來水。

“你來得可真夠早啊！”扮演希羅底的女演員走過來挖苦道。

塞西爾抹去嘴邊的水漬，氣喘籲籲地說：“抱歉，我剛去接我朋友了。”

“這恐怕是史上頭一回——讓一個男人來演蛇蠍美女。”對方忽略年輕人的解釋，由衷感嘆，“也不知道這次觀衆會不會買單，雖說你以前不是沒反串過女性角色，但我還是無法想象朱麗葉搖身一變成莎樂美會是什麽樣子！要不是那位女演員臨時出了些狀況……”

小夥子艴然不悅：“沒有人比我更适合莎樂美，親愛的。她們再怎麽努力也只能演得像她，而我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完美複刻她的靈魂——因為我就是莎樂美，你不明白嗎？噢，你不明白也很正常，這世上沒有人會比我更了解她，就像沒有人能比我更了解我自己一樣。”

塞西爾來到衣帽間，四周一片昏暗，架子上挂滿了華麗浮誇的演出服，屋內陰暗且潮濕。他褪去襯衫，繼而取出那件為他量身定制的藍色紗裙。與廉價演出服不同，裙子袖口、腰間均由金色月牙點綴，深藍色的絲綢面料大氣優雅，抓人眼球的同時又避開了庸俗的浮華氣息。

演員對這件紗裙愛不釋手，以至于沒注意到黑暗中還藏着一個男人，塞西爾驚愕不已，剛要出聲就被對方攬入懷中。“親愛的莎樂美，我是約翰，你的施洗約翰啊！”安迪輕聲細語。

年輕人雙手抵在對方脖間：“別胡鬧，親愛的，演出馬上就要開始了！”安迪只好乖乖蹲在衣架旁觀賞對方更衣。片刻，兩人一前一後出了衣帽間，不料卻看見湯姆正和那位扮演希羅底的女演員坐在一起，二人相談甚歡。

安迪當即拉下臉去忙活自己的事兒，見塞西爾呆怔，湯姆跟希羅底打趣說：“他就是莎樂美嗎？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匹諾曹拿錯了劇本呢！”

塞西爾不予理睬，默默坐到梳妝鏡前，任由造型師在他臉上塗脂抹粉，最後再戴上那套二手市場低價收購的黑色長卷假發。不一會兒的工夫，妖豔絕倫的莎樂美公主就從書裏走進了現實。

裏德爾慢步來到塞西爾身邊，對鏡中的美人贊不絕口：“說實在的，原本我對這個故事沒什麽興趣，不過現在看來，我想我有必要去學學法語了。塞西爾，你說得沒錯，莎樂美這一角色必須是你，也只能是你。至于那位扮演施洗約翰的演員，似乎不怎麽符合原著——”

“他符合，”塞西爾露出羞赧的笑容，望向安迪，“他就是我的約翰，是莎樂美最愛的施洗約翰。”湯姆順着目光看去，眼底漸漸浮起幾分罕見的狠戾。

劇院裏熱得要命，汽燈中的火焰發出聒噪的滋滋聲，前來捧場的觀衆大多脫掉了外套和馬甲。男人在前排趣談，女人在後排大笑，小孩則在座位間追逐打鬧，嘈雜讓這裏看起來更像是一個沒有治安的市井小巷。

一刻鐘後，在一陣亂糟糟的熱烈掌聲中，塞西爾·伊萬斯走上舞臺。臺下接連不斷的驚呼和口哨聲足以證明此刻的他看上去有多麽美麗——年輕人眼神恬淡優雅，就像一只高貴的阿比西尼亞貓。嘴唇在他臉上，就好似一朵盛開在皎月上的紅玫瑰。跟着塞西爾說出了他的第一段臺詞：

為什麽君主總拿他那雙鼹鼠眼睛盯着我看？

我母親的丈夫這樣看我真的很奇怪，

我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麽——

事實上，我太清楚了！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好像它們并不是劇本臺詞，而是演員在這一刻的真情流露。裏德爾躲在幕後靜靜地看着他，臉色變得難看起來：且不論演技——美，光是美，眼前的場景就已經令他熱淚盈眶。很難想象臺上的這麽個小夥子，十八出頭的年紀，小臉像茉莉一樣，眼睛如同茶水晶般閃耀着跳動的金棕色光芒。湯姆已經看不清塞西爾了，因為他已然淚眼蒙眬，只能感受到對方溫潤柔美的聲音在劇院回蕩。

臺下的青年男子紛紛跳起來為他歡呼，婦女和小孩也都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看。現場音樂刺耳難聽，塞西爾卻能做到心無旁骛，越過一衆服裝簡陋、動作笨拙的演員，獨自跳起了優美的七重紗之舞。周圍開始變得靜谧，而臺上的小夥子就像一位古希臘神明，每個舞蹈動作都是那樣的柔美輕盈，性感的頸部曲線和靈活的雙手幾乎吸走了在場所有人的靈魂。

話劇接近尾聲，不知道是高超的演技還是被惡魔附身，這時的莎樂美顯然要比前面暴躁許多——

将約翰的頭顱賜給我吧！

塞西爾大聲喝令。從一開始的試探，到後來的請求，再到如今的命令。他眼神愈發兇狠，語氣也逐漸淩厲，這樣的表演不僅吓哭了在場好幾名小孩，甚至連成年人都對此感到毛骨悚然。

不管希律王開出多麽誘人的條件，莎樂美始終堅持要得到施洗約翰的頭顱，最終希律王還是答應了莎樂美的請求。輪到劊子手登場，湯姆帶着砍刀走上舞臺，塞西爾遲疑了一下，但很快調整好狀态，繼續往下演。第一個士兵也跟着過來，希羅底從君主手上取下死亡戒指交給士兵，士兵則将戒指遞給劊子手。

“這孩子演技不行啊！”觀衆議論紛紛，“是啊，他應該表現得很害怕才對！”

等到帷幕後推出來了一個大鐵箱子，湯姆便将砍刀別在腰間，然後踩上踏板鑽了進去。其他演員依舊按照流程表演，塞西爾趴在鐵箱旁，一邊傾聽一邊呢喃：

沒有聲音，我什麽也聽不到。

為什麽不哭啊這個人？

啊！如果有人想殺我，我會哭、會掙紮，

我不會讓自己受委屈。

反擊、反擊，約翰，反擊啊我跟你說——

沒有，我什麽都聽不見。

那是一片寂靜，一片可怕的寂靜。

啊！有東西掉到地上了，

我聽到有東西掉了下來——

那是劊子手的刀。

他害怕了，這個該死的奴隸。

他弄掉了他的刀，他不敢殺他。

這個懦夫！派士兵過去吧。

他看向希羅底的見習騎士，沖對方喊着臺詞：

過來。

我跟你說，

去士兵那兒，

把我要的東西、君主答應我的東西、我的物品——

帶給我。

騎士畏縮了，塞西爾又轉向士兵：

到這兒來，

你們這些士兵，

下到這蓄水池中，

把那個男人的頭顱帶給我。

君主，君主，

命令你的士兵，

讓他們帶回施洗約翰的頭顱。

言語間，一只手臂從鐵箱頂端伸了出來，那是劊子手的胳膊。他手上托着塊銀色盾牌，盾牌中央，放着一顆血淋淋的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