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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不多時,縣裏跑來一隊捕快,協助上司朱少虞處理躺在地上“嗷嗷”叫喚的黑衣人。
裴海棠帶着丫鬟站在大樹下,注視着朱少虞有條有紊指揮捕快做事的挺拔身影。
朱少虞今日穿得很休閑。
上面一件玄色繡暗花的圓領長袍,下面一條素色長褲,腳踩玄色皂靴。
無論是衣裳、褲子還是腳上的靴子,質地都肉眼可見的普通,與坊間窮酸秀才所穿類似。
但被他八尺身高一撐,再配上從容不迫發號施令的氣勢,以及朱少虞英氣十足的臉龐,瞬間給人衣裳華貴的錯覺,仿佛皇家貴胄就該這麽穿!
周遭過路的百姓,無一例外地全被朱少虞的好氣度所吸引,不約而同駐足觀望。
裴海棠的視線也不由自主黏在他筆直的後背。
朱少虞處理得差不多了,一回頭,對上裴海棠直勾勾的目光。
很明顯,他誤解了,特意走過來詢問:“是餓了嗎?附近有一家口味還不錯的飯館。”
裴海棠:……
足足愣了好一會,才強行壓下偷窺被抓現行的尴尬,擠出兩個字:“好、啊。”
“你稍等一會。”朱少虞親自去給她的豪華馬車換繩索、套車,方才一場惡鬥砍壞了繩索,也吓跑了馬。
這時,身穿公服的趙捕頭,特意過來與裴海棠打招呼:“這位是嫂子吧?長得比年畫上的仙女還好看,咱們頭兒真有福氣。”
嫂子?
裴海棠一怔,顯然從未被人這般稱呼過,平日都是尊稱“郡主”的。
下一刻,她反應過來,朱少虞的皇子身份在縣衙屬于機密,這些衙役們尚不知情,是以只把她當尋常“嫂子”看待。
明白過來的裴海棠笑着點頭。
又聽趙捕頭熱情介紹道:“‘家常菜飯館’好吃,嫂子想吃什麽就點什麽,千萬別客氣。對了,裏頭有一道辣炒肥腸,是咱們頭兒的最愛……”
正說在興頭上,套好車的朱少虞折返回來打發了他:“瞎掰扯什麽呢,去!”
然後,朱少虞低頭向裴海棠解釋,“這小子是我手下的班頭,勤快能幹功夫也不賴,就是有點嘴碎,他沒惹着你吧?”
裴海棠連忙笑着搖頭。
朱少虞見她氣色确實不錯,便不再多言,默默扶她坐上馬車。
馬車緩緩啓動,外頭突然傳來齊刷刷的高喊聲:“頭兒,嫂子,慢走!”
朱少虞眉峰一跳,迅速看眼裴海棠。
哪知裴海棠非但沒反感,反而好奇地挑起窗簾往外望。
就見十步之外的官道上,十幾個衙役排成一長溜,正列隊送行呢,他們腳下立正,眉眼齊齊染笑,目光裏迸射出一股叫熱情的東西。
分外熱情那種。
裴海棠明顯被取悅到,接下來的短暫路途,她都愉悅地趴在車窗上反複回味。
直到抵達目的地,下了馬車,路邊一塊“家常菜飯館”的匾額闖進她眼底,這份好心情才刷的一下……凝固。
它,就是趙捕頭嘴裏誇贊不已的飯館?
朱少虞和衙役們經常光顧的飯館?
一座外形殘破的小平房,外牆剝落,門板和門前青石板上的油漬還反着油光,怎麽看怎麽不衛生。
別說裴海棠了,便是翠竹和翠玉也不由得癟嘴嫌棄。
“跟我來。”朱少虞在前頭帶路。
裴海棠不想戳他面子,只得将就,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
沒想到,朱少虞并未進門,而是帶她們拐進一片紫竹林。裴海棠遠遠就眺望到,千百竿竹子掩映着一座精致的三層閣樓,匾額上書“竹林七賢小館”。
雅致!
裴海棠展顏一笑。
在店小二的熱情接待下,裴海棠徑直上了三樓,挑了個臨窗的小包廂坐下。
說是包廂,卻是由一道道屏風隔成的半開放式小空間。
小二捧上菜單,朱少虞接過來擱放在裴海棠面前,讓她先點。
已過午時,裴海棠還真餓了,不客氣地點起了自己愛吃的:“水盆羊肉、水晶柿子、牡丹燕菜……”
按照往常習慣,熱菜、涼菜、湯菜、甜品應有盡有。
足足十五道菜。
豐盛至極!
店小二剛走,裴海棠腦海裏倏地閃過趙捕頭說過的話,便又将店小二喊了回來,特意加上:“還有一道辣炒肥腸。”
朱少虞意外地看向她。
裴海棠假裝未覺,等待期間來到窗前,推開一扇窗。
一小片紫竹林浮現眼前,還有一條溝渠蜿蜒其間,冬日裏結了冰,冰面倒映着藍天白雲,甚美。
突然,煞風景的來了。
只見裴珍珠一行人快步而來,明顯是追逐他們過來的。
真真是氣人!
裴海棠把窗戶一關,風景也不賞了,恰好店小二已開始上菜,她便緊挨着朱少虞落座。
翠竹是個會辦事的,立馬悄悄告知店小二,讓他想法子讓裴珍珠一行人滾遠點,不許過來擠一桌。
店小二答應是答應了,奈何壓根攔不住硬要往前闖的裴珍珠。
就在裴海棠以為要共擠一桌時……
裴珍珠的腳步居然止步在隔壁包廂,然後坐了進去,招呼店小二點菜。
裴海棠心底疑窦重生。
正在這時,隔壁清晰地傳來裴珍珠溫婉的聲音:“我不喜浪費,先點三道菜,不夠再加,店小二你看行嗎?”
裴海棠:???
原來在這等着呢。
故意坐隔壁,然後在朱少虞的聽力範圍內,展示她是一個怎樣勤儉節約、不鋪張浪費的好姑娘?
充分凸顯她的純真美好?
彰顯她值得男人去愛?
再反過來,将裴海棠襯托成奢靡浪費的……反派典型?
裴海棠簡直氣笑了。
翠玉則沖動地想去啐裴珍珠一口,什麽人吶,明明是家裏窮,沒法講排場,卻故意來惡心人。真那麽清高,有本事別死賴在武安侯府不走啊,住回曾經的小破宅子啊。過繼的是她哥,又不是她!
正在這時,朱少虞開口了。
“郡主,你很會點菜,很多都是我不曾吃過的,真是沒白跟你出門,很能開闊我眼界。”
說罷,朱少虞還特意用公筷一一夾出那十幾道菜,每吃一道,都會給出一番善意的點評。
最後彙成三個字:超好吃!
“是吧?我就是很會挑菜嘛。”裴海棠的桃花眼得意地彎成了漂亮的月牙兒,厚皮臉地自誇後,她又心血來潮嘗了一筷子朱少虞最愛吃的辣炒肥腸。
不想,一口下去……
“哇,好辣,好辣!”
從不曾吃過辣的裴海棠立馬飙出了眼淚,手還一個勁地扇。
吓得翠竹和翠玉急匆匆倒茶水。
朱少虞反應更快,直接舀上一小碗甜湯就喂到她嘴邊:“快,幾口下去就能解辣,信我。”
全喝光後,裴海棠笑了:“還是你有辦法,真不辣了耶!”
隔壁包廂的裴珍珠将他們這邊的動靜聽了個一清二楚,她面上還能維持着溫婉的假笑,長長的指甲卻僵硬地劃過桌面。
~
吃飯接近尾聲,朱少虞起身去一樓櫃臺結賬。
“多少錢?”
“稍等,”掌櫃的對照賬單,啪啪啪飛快撥打着算盤,“共計六十三兩銀子。”
六十三兩?
朱少虞捏着錢袋子的手一頓。
他是從八品縣尉,月俸不到五十兩,顯然帶出來的銀子不夠。
“能賒賬嗎,明日還。”
“這不行,我們從不賒賬。”掌櫃的毫不客氣地拒絕,翻個白眼直嘀咕,“沒錢,還點那麽多貴菜。”
朱少虞沒做聲,徑直解下腰牌遞過去:“我不會賴賬的,它抵押在這,明日贖回。”
掌櫃的剛想甩幾句難聽話,目光懶懶地在腰牌上一瞥,下一刻,心尖一顫,長安縣縣尉?
做生意的哪個不怕當官的!
掌櫃的立馬換了副嘴臉,點頭哈腰陪笑:“縣、縣尉大人莅臨,小的有眼不識泰山,這頓飯小的請,小的請。”
說完,跪舔的狗似的,哈着腰,雙手奉還腰牌。
朱少虞淡瞥他一眼:“不必,明日自來贖回。”轉身大踏步上樓。
掌櫃的僵硬地捧着腰牌,額頭、背脊冷汗直冒。
朱少虞不知道的是,裴海棠出來方便,恰好撞上“抵押腰牌”的全過程。
裴海棠這才知道,官職低微的朱少虞手頭有多拮據!
低頭看眼自個身上價值千金的梅紅色鬥篷,小郡主頭一次意識到,若光靠朱少虞稀薄的俸祿,壓根養不起她這個娘子啊。
“看來,升官加薪,迫在眉睫啊。”
裴海棠揉着飽飽的小肚瓜嘀咕。
~
外出大半日着實有些疲累,一回到郡主府,裴海棠就鑽進卧房睡了。待她飽飽睡上一覺再睜眼,窗外已晚霞滿天,而地鋪上的朱少虞早沒了。
“四皇子呢?”裴海棠美美地伸個懶腰,問守在一旁的翠玉。
翠玉回道:“一個時辰前離府了,說是去縣衙處理點事情。”
“哦。”裴海棠點點頭,久睡腰疼的她選擇去院子裏散散步。
郡主府很大,裴海棠一般只在主院這一帶活動。
今兒心血來潮,一路溜達到了清池院,這個小院是專供洗曬衣裳和被褥的,平日的裴海棠從不駐足。今兒無意間往裏一瞥,居然挪不動步了。
只見裏頭的一根纖細竹竿上,晾着一塊白色帕子,很眼熟。
裴海棠湊近了細瞅,居然是普渡寺裏給朱少虞擦汗的那條。
“郡主,這條是四皇子親手洗了,再親自晾曬的。”看院子的管事上前禀報。
裴海棠一臉的意外。
随後領悟過來什麽,滿意地點頭:“難怪當時不還,竟是預備洗幹淨後再還啊。”
算他有心了。
當夜,為了給朱少虞營造還帕子的契機,裴海棠特意沒早早歇下,靠坐在東次間暖榻上,邊翻看話本子邊等他回府,不想,苦撐到三更天也沒見到人。
“郡主,郡主?”
翠竹預備哄她先去卧房歇下,卻見小郡主已趴在矮幾上睡了過去,嘴角還挂着一串哈喇子。
翠竹:……
一邊覺得自家小郡主可愛萬分,一邊則忍不住怨怪四皇子,平日晚回就算了,怎的休沐日也不回早點?!
翠竹沒料到的是,四皇子居然通宵沒歸。
次日,裴海棠醒來後得知,驚得擁被而起:“一整夜沒歸?”上一世的朱少虞從未這樣過。
那必定是出事了。
不好,昨日緝拿鐵霸王下獄,其父成國公卻不是什麽講理的人,搞不好,大鬧了縣衙?
“翠竹,立馬派小餘子去縣衙跑一趟!”
“哦不,讓餘管家親自跑一趟!”
與官府接洽這種事,郡主府管家才夠檔次,才能打聽到想聽的。
半個時辰後,餘管家氣喘籲籲歸來:“回禀郡主,昨日下午成國公大鬧縣衙,夜裏還強闖縣衙獄,欲帶走他兒子。若非咱們四皇子親自鎮守,鐵霸王怕是早被劫走了。眼下,雙方尚在僵持中。”
餘管家喘口氣,又道:“但,就在剛剛,成國公坐馬車往皇宮方向去了,怕是要去告禦狀,給咱們四皇子使絆子。”
裴海棠氣壞了!
真真是無恥!
成國公教子無方,還有臉惡人先告狀,去宮裏倒打一耙?
偏生成國公位高權重,又深得皇舅舅器重,再加上他巧舌如簧,死的都能說成活的。而四皇子因母妃之過,被皇舅舅極度厭棄。
所以,皇舅舅極可能……偏聽偏信。
裴海棠咬唇:“來人,快給我備馬,要最快的馬!”
裹上白狐皮鬥篷,裴海棠就策馬疾奔而出,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朝皇宮趕去。
生死極速。
她一定要搶在成國公前頭,先面見皇舅舅!
幸好,老天爺是愛她的。
成國公馬車半路抛了錨。
而裴海棠抵達皇宮,沖進宣德帝的紫宸殿時,整個人形容狼狽簡直沒眼看。
“棠棠,誰把你弄成這樣了?”
宣德帝一臉的震驚。
福公公也是驚得嘴都合不攏。
只見旋風般沖進正殿門口的裴海棠,發髻微亂,身上的白狐皮鬥篷也髒兮兮的沾了泥,像是被人給按在地上欺負了。
裴海棠立在門口憋了半晌,才哭着一頭撲進了宣德帝懷裏。
“皇舅舅,昨兒棠棠去普渡寺上香,被一個叫什麽鐵霸王的混賬給調--戲了,他滿口污言穢語,說什麽‘要我陪他過一夜’……皇舅舅,棠棠不想活了,不想活了……”
“棠棠今日過來,就是向皇舅舅辭別的。”
裴海棠抽咽得上氣不接下氣,說完就掙脫開來,一頭向紅柱子撞去,虧得宣德帝眼疾手快,又一把給抱住了。
宣德帝一臉的震怒啊!
福公公心下了然,怕是有人要喪命了。
正在這時,成國公氣哼哼地進宮了,請求面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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