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12章

長安縣縣衙。

當午時梆子聲敲響,朱少虞結束一場堂審,推開後堂那扇頗具年代感的紅木門,就瞥見一道梅紅麗影閃進帷幔後,倩影曼妙。

“郡主?”

裴海棠拉開青色帷幔,露出一顆小腦袋:“這都能認出來?”僅憑模糊的背身?

朱少虞:“翠竹和翠玉在廊下守着呢。”

裴海棠:……

“過來坐。”朱少虞大步跨到窗邊的八仙桌,拉開一把椅子,然後倒一盞熱茶塞她手裏,“你特意跑來,可是有事?”

郡主府在朱雀大街東邊的萬年縣,這裏是西邊的長安縣,絕不順路。

裴海棠點點頭:“給你量尺寸,好做衣裳。”

朱少虞:……

繞大半個京城,就為這?

小郡主昂首挺胸很是驕傲:“幸好我今日來了!”

随後,将霸街之事詳細地描繪了一遍。

“竟有這事?”朱少虞認真聽完,立馬命劉捕頭帶人前去擒拿:“有一個铐一個,全部緝拿歸案!”

不想,半個時辰後,劉捕頭铩羽而歸。

裴海棠跳出後堂,竟見劉捕頭帶去的二十幾名捕快受傷過半,卻兩手空空,一個犯人都沒抓回來。

“怎麽回事?”

劉捕頭羞憤難當,垂着腦袋:“他們武藝太過高強,咱們的捕快……打不過。”

裴海棠驚呆了。

天子腳下,頭一次聽說官家幹不過無賴的!

清河崔氏弄來的無賴都那麽強?!

朱少虞微微沉思,随後回到後堂,從桌上捧起官僕(官帽)戴正,然後身着淺緋色縣令官袍,親自率領最得力的趙捕頭及其二十名手下,聲勢浩大地前往現場。

裴海棠搭馬車也跟了上去。

那群無賴眼見長安縣縣令親自莅臨,也絲毫不怯,甚至眼神瞟向別處,視若無睹。

朱少虞上前一步,冷冷發話:“誰是管事的?還活着,就吱一聲。”

嗤,崔無賴不屑地上前:“喲,縣令大人來了?”

朱少虞冷冷與他對視:“知道本官是縣令,那就帶上你的人,立馬滾!”

崔無賴仿佛聽見了什麽大笑話,轉過身去沖弟兄們喊:“聽見沒,區區一個五品縣令,也敢叫咱們滾?”

那群無賴立馬哈哈大笑。

朱少虞逼近一步:“此話何意?”

“帶眼睛了沒?”崔無賴解下腰牌,高舉到朱少虞眼前,“自己瞧!”

朱少虞看過後,薄唇緊抿。

“這回懂了吧?”崔無賴放肆地大笑。

繼續肆無忌憚地霸街!

馬車裏的裴海棠望見這一幕,愈發感覺蹊跷,腰牌上刻着什麽?

回想這群無賴身手矯健,不到十人的隊伍竟能把二十幾名衙役揍得屁滾尿流,莫非他們出自軍中?

所以,崔無賴是個軍官?

官秩比朱少虞還高?

裴海棠突然想到,他們的主子是清河崔氏,莫非,這群無賴是成國公世子掌管下的神策軍?

神策軍可是北衙禁軍的主力軍,實力雄厚。

她暗自揣度時,一隊金吾衛身披甲衣、騎着高頭大馬,威風凜凜地巡邏而來,裴海棠記得,金吾衛的職責是扈從天子,警巡京城。

他們責無旁貸。

所以,裴海棠幾乎沒有猶豫,跳下馬車就小跑沖上去,張開雙臂攔下金吾衛:“啓禀中郎将,那邊有一群無賴霸街,請求協助。”

打頭的的确是金吾衛中郎将,正四品。

聽聞有人鬧事,中郎将先是張望一番,随後跳下馬背,帶上手下威風凜凜地過去盤查。

裴海棠稍稍松口氣。

誰料,瞥眼腰牌後,中郎将立即哈腰陪笑起來,緊接着,帶上他的金吾衛灰溜溜地上馬逃走,攔都攔不住。

裴海棠:……

無賴們瞧見這一幕,越發得了意。

周遭過路的百姓,無一例外地湊熱鬧圍觀,比起不中用的金吾衛,他們更關心朱少虞這個新上任的父母官能否給他們解決霸街問題。

朱少虞:“本官最後問一次,你們當真不撤?”

崔無賴高昂下巴:“不撤!”

朱少虞:“好,那你現在就可以滾回去禀報你家主子,就說本官這就進宮面聖,告禦狀了!”

崔無賴一副看傻子的眼神:“你他娘的以為自己是誰啊?還進宮告禦狀?我好怕喲!”

京官多如牛毛,能進宮面聖的卻寥寥無幾,敢告禦狀的更是鳳毛麟角。

就區區一個縣令?

顯然,崔無賴認定朱少虞不夠格。

朱少虞冷笑一聲,囑咐趙捕頭留在這盯住了,然後他翻身上馬,一揚馬鞭,直奔皇宮。

裴海棠見狀,忙策馬追了上去。

兩人并肩疾馳。

裴海棠:“他們什麽來頭,可是清河崔氏掌管下的北衙禁軍,神策軍?”

朱少虞頗感意外地看她一眼,才道:“正是,為首的是神策軍将軍。”

将軍啊?

神策軍的高層,有大将軍一人,統軍二人,再往下便是從三品的将軍(四人)。

那個崔無賴從三品,官秩比朱少虞高,又手握實權,難怪那麽橫。

裴海棠挺挺胸脯:“告禦狀,不怕,等會你來主導,我負責敲邊鼓。”

朱少虞不置可否。

~

兩刻鐘後,裴海棠與朱少虞抵達皇宮,來到紫宸殿。

福公公得知消息,從寝殿趕出來接待:“郡主和四皇子先去西配殿小坐吧,皇上剛歇下,少說也得一個時辰後了。”

裴海棠點點頭,挪步去西配殿,身後的朱少虞卻“噗通”一下跪在正殿前方的石階下。

裴海棠腳步一頓,驚訝地轉身。

福公公也問:“哎喲,四皇子,您這是作甚?”

朱少虞:“卑職才就任長安縣縣令,就給轄區百姓引來了大麻煩,特此下跪贖罪。”

福公公啞然,不受皇帝待見,是要比別的皇子多受些苦。

裴海棠微微咬唇,心尖發酸。

沉默一瞬,裴海棠果斷舍棄西配殿那邊的好茶、好果子和好椅子,回到朱少虞身旁。

“噗通”一下,也跪下了。

朱少虞驚愕地看向裴海棠。

裴海棠沖他笑:“咱倆是夫妻嘛,同進同退,我陪你,應該的。”

朱少虞不知該說什麽,默默探出手,握住了她的。

“哎喲喂,郡主,您這不是要了老奴的命嗎?”

一把年紀的福公公可是吓壞了,苦苦勸不動裴海棠,只得快步奔進皇帝寝殿……

一眨眼的功夫,宣德帝大步跨出寝殿:“棠棠,棠棠,你快給朕起來。”

心疼地一把撈起裴海棠,像小時候那般從腋下抱起。

“皇舅舅,還有我夫君。”裴海棠的小腦袋靠在宣德帝肩頭,附耳小聲道。

宣德帝瞥眼還跪在地上的四皇子:“起來吧,多大點事,跪什麽跪。”說罷,牽着裴海棠跨入正殿。

朱少虞也起身跟進正殿,但很快又跪倒在禦案前,陳述完“神策軍霸街”事件後,便昂首挺胸道:“父皇,今日兒臣要以縣令的身份告禦狀,告北衙神策軍擅離職守,身穿便衣,無故來南衙地界挑釁!”

北衙禁軍和南衙十六衛各有地盤,分置皇宮南北,泾渭分明。

神策軍擺明了越界,伸手太長。

此言一出,福公公眼帶幾分欣賞地看眼四皇子,果真是個不畏強權、敢替百姓出頭的。

這年頭,清河崔氏做下的惡還少?可誰敢招惹啊,別說普通皇子了,便是太子殿下也萬萬不敢去觸黴頭。

倒是這四皇子,初出茅廬,居然就敢一再地與清河崔氏對抗上。

這份硬氣,未來可期。

絕非池中之物啊。

宣德帝薄唇微抿,若有所思。

裴海棠見狀,适時進言,将自己馬車屢屢被攔之事,用抱怨的語氣說出來。

福公公心下了然,得罪了小郡主,絕對從重處罰。

果不其然,宣德帝龍顏惱怒:“混賬,竟不長眼敢攔棠棠的馬車?活膩歪了?四皇子,朕賜你一道手谕,立馬把那群混賬給抓進刑部,等候三司會省。另調派五十名千牛衛協助你。”

千牛衛是皇帝的專屬衛隊,他們的出現,直接吓傻了崔将軍一群人。

“不不不,是誤會、誤會,我們只是身穿便衣在街口站了站,什麽壞事也沒做啊……”

朱少虞笑着點頭:“哦,明白了,原來在爾等眼底,攪擾我長安縣百姓,打傷我縣衙官差,頂撞我這個父母官,都不叫事?”

“不不不,不是這個意思……”

朱少虞哪容他們再狡辯,一身淺緋色縣令官袍站在街口,一聲令下,趙捕頭等衙役一擁而上,将崔将軍等人全部緝拿歸案,囚進了……縣衙獄。

你沒看錯,前去抓捕的是衙役,關押之地是縣衙獄。

朱少虞特意讓長安縣的百姓們看看,他們的父母官腰杆子硬,能替他們做主!

(直到關押夠了一夜,次日清晨才由千牛衛悄悄提走,押送刑部大獄。也不算違背聖意。)

一時,街頭百姓群情鼎沸,歡呼鼓舞。

當日,朱少虞被無數百姓簇擁着返回縣衙,百姓群情激動,擁堵在縣衙外久久不散,更有被霸街的商戶們,不約而同提着雞蛋、青菜、布匹……前來拜謝。

“縣令大人是個好官吶,先頭當縣尉時,便除掉了鐵霸王,如今更是幹掉了崔将軍一夥人,是咱們長安縣百姓之福啊……”

“青天大老爺在上,受小民一拜!”

“青天大老爺在上,受小民一拜!”

拜謝聲此起彼伏,裴海棠擠在百姓們中間,充分感受着他們的火熱!

至此,新官上任的朱少虞,直接在百姓面前放好了第一把火,威望直線上漲!

~

裴海棠盡情地享受過了百姓們的熱情,才與朱少虞道別,歡歡喜喜乘坐馬車回郡主府。

不想,裴海棠剛貓腰鑽出馬車廂,身形就頓住了。

只見十步外的地方停着一輛熟悉的豪華大馬車,馬車旁站立着一個錦衣華服的熟悉男子,見到她的一剎那,他大步行來。

正是一身便服的太子朱清硯。

“太子哥哥,你怎麽來這了?”裴海棠下了馬車後,大大方方喚他。

朱清硯笑着站定在她面前,掌心托着一只小玉瓶,遞過來:“聽聞你今日在宮裏跪了一小會,你肌膚最嫩,膝蓋怕是傷了。這是太醫院前陣子專程給母後配的玉膚膏,聽說療效神奇,你可以試試。”

裴海棠:……

所以,堂堂太子特意跑出皇宮,等候在這,就為了給她送一瓶祛瘀藥膏?

她小手敏感地縮到後背,沒接。

朱清硯:“棠棠?”

裴海棠殘忍地提醒他:“太子哥哥,聽皇舅母說,太子妃人選已經定下來了,是清河崔氏的女兒……”

朱清硯捏小玉瓶的手指一緊。

但他注視她的目光依然清澈:“與孤無關,那只是母後單方面的意思,孤始終是拒絕的。”

說完,再度将小玉瓶托到她跟前。

理智告訴裴海棠絕不能接,但面對這樣一個目光坦蕩的上一世戀人,她有點狠不下心再說一遍刺激他的話。

遂,她徐徐後退一步,以行動劃清界限,太子哥哥,我真的不能要。

不想……

一只麥色大手忽地探過來,抓住了小玉瓶。

裴海棠驚訝地回頭,卻見朱少虞不知何時策馬歸來,腰身一彎,便輕輕松松取走了小玉瓶。

“少虞哥哥,你回來啦!”裴海棠非但沒有被“抓奸”的自覺,反而仰起小臉望着他,上演了一臉輕松。

“嗯,海棠妹妹,夫君回來了。”朱少虞坐在馬背上,居高臨下地摸摸她腦頂,徐徐笑開。

“夫君”兩個字卻咬得格外重,吐詞也分外清晰。

說給誰聽的,毋庸置疑。

朱清硯面皮倏然一緊。

三個人裏,最尴尬,且唯一尴尬的,似乎只有多餘的朱清硯。

而朱少虞顯然沒欣賞夠太子殿下的尴尬,翻身下馬,特意握着小玉瓶朝太子行禮致謝。

“多謝太子殿下賜藥,臣弟定會督促內子一日三次地抹藥。”

“內子”二字咬字格外重。

朱清硯的鎮定勉強維持到坐上馬車前,鑽入馬車後,他便立即咬住下唇,背靠馬車壁雙拳緊握。

太過分了,她明明是他的棠棠!

明明自幼就是!

~

用晚膳前,朱少虞在西次間沐浴。

裴海棠獨自坐在東次間暖榻上,興許是心理作用,白日她并未察覺膝蓋不适,被太子送一回藥,鬼使神差地就隐隐不對勁起來。

脫掉鞋,雙腿像座拱橋搭在暖榻上,裴海棠輕輕挽起褲腿查看膝蓋。

忽地,一陣沉穩有力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

裴海棠莫名一緊張,褲腿又滑落下去。

“是不是受傷了?”瞥見這一幕,洗完澡出來的朱少虞加快步子來到她身側。

裴海棠搖搖頭:“不知道。”

朱少虞:“被我吓得沒瞧見?”

裴海棠微微撅嘴:“嗯,都怪你!”

頭頂傳來男人的一聲輕笑。

她的小嘴就撅得更高了。

朱少虞也坐下來,與她面對面而坐,然後他的大掌精準地拉起她褲腿迅速往上提,男人速度太快,待裴海棠反應過來想躲時,小腿一涼,膝蓋也裸露在外。

“真的受傷了。”朱少虞面色微沉。

只見她本該白淨無暇的肌膚上,多出幾塊斑駁的淤青。

呃,其實裴海棠當真只跪了一小會,短到從一數到五十的功夫,換個姑娘絕對不會淤青,奈何她仙女似的皮囊,委實太嫩太嬌氣,輕輕一碰,便是觸目驚心的痕跡。

譬如上回,朱少虞壓住一親、一攥,她便是滿身的青青紫紫,沒眼看。

翠玉心疼得想親手給小郡主上藥,才靠近一步,卻被翠竹硬生生拽住了,眼神示意交給四皇子,随後拉着翠玉一道退出房門,兩人去堂屋守着。

房裏,朱少虞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玉瓶,擰開瓶蓋……

裴海棠一眼認出這是太子那瓶,正要拒絕,朱少虞開口了:“你的膝蓋比什麽都重要。”

他直接挖了一塊乳白色藥膏,塗抹在她膝蓋上,再用指腹打圈圈促進吸收。

裴海棠輕輕笑開:“其實我方才想說的是,咱們府裏就有類似的藥膏,全是皇舅舅禦賜,療效絕不差。”

朱少虞打圈圈的手指一頓。

“那你不早說?”

裴海棠笑:“塗都塗上了,你沒給我機會說啊。”

朱少虞忽地起身出去,再回來手裏多了個小銅盆,裏面有熱水也有巾子。

裴海棠一臉的不解。

直到朱少虞撈起濕巾子,把她膝蓋抹的藥擦掉。

裴海棠:???

瞪大雙眼,還帶這麽操作的?

朱少虞宛若未覺,自顧自一遍又一遍認認真真地擦洗,直到他覺得幹淨無瑕了,才放下巾子朝她伸手:“藥在哪?”

裴海棠擡眸望向卧室裏的多寶閣。

順着她視線,朱少虞默契地翻找出藥膏,坐回她身邊,重新給她一圈圈地塗抹。

他手法略顯笨拙,不如翠竹手巧,但勝在用心!

被他這麽盡心伺候,裴海棠顯然有被取悅到,忽地想起昨夜他承諾的謝禮來,被他吊胃口吊了一晝夜,現在還不知道謎底呢。

裴海棠:“對了,四皇子,你昨夜說升任京縣令要向我真誠道謝的,說吧,到底想怎麽謝我?”

朱少虞把褲腿放下,遮住她兩只淤青的膝蓋:“今夜依然謝不了的,改日。”

裴海棠:“為何?”

朱少虞:“你膝蓋傷了。”

裴海棠:? ? ?

這兩者之間有關系?

吃晚飯時執着再問,朱少虞卻如昨夜一般,依舊怎麽都不肯透露。結局也與昨夜完全一致,直到她困意來襲,躺進拔步床入了夢鄉,也沒能撬開他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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