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落差

第5章 落差

慕阮阮是在傍晚才到的家。

說是家,其實是Shine解散回國後,超娛給她和姚千芷租的一間公寓。落腳在五環外,樓層很高,和超娛市中心的辦公樓隔了半個城市,可謂是天高皇帝遠。

慕阮阮拎着一小份打包好的檸檬烤香雞上了樓,公寓樓外別有洞天,隔着一條馬路就有一個夜市胡同,七拐八拐的小巷裏藏滿了美食。

ME在身材管理這方面頗為苛刻。慕阮阮一度懷疑他們抄襲了什麽非正規的減肥集中營,一日三餐,基本上只有生菜、雞蛋和各式薯類,白水煮雞胸這種都算是奢侈品。

三年多的反人類飲食,讓慕阮阮一回國就放飛了自我,寧可見證健身房淩晨五點的太陽,也要把附近的美食吃一遍,左右——現在也沒人管她不是。

在這點上,她的同隊友姚千芷就要收斂很多。再加上她性格偏內向,說什麽也不敢主動作案,頂多跟着慕阮阮悄悄偷點腥。慕阮阮今天一直在外面,她惦記着千芷肯定是老老實實按公司要求吃的健康餐,就在回來之前特意多拐了個彎。

她刷了指紋進門,還沒來得及招呼一句,突然聽見裏屋傳來一聲忍無可忍的控訴。

“那你要我怎麽辦?”千芷屬于那種在人稍微多點的地方,就不敢大聲說話的姑娘,慕阮阮頭一次聽她用這麽高的分貝說話,也不知道是跟誰,那話音裏的情緒顯然來自經年累月,

“他高考落榜和我有什麽關系?他抽煙早戀逃課,現在想花錢上本科了,憑什麽讓我給他做的混賬事買單?他是我的弟弟又不是我債主。”

“我沒欠他什麽,更不欠你們。現在我自己都是一團糟,還指望我當搖錢樹,”姚千芷頓了一下,似乎故意要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冷硬似的,

“你們死了這條心吧。”

玄關處沒有陌生的鞋子,慕阮阮在原地站了半天,憑着對話裏的只言片語,她對電話另一邊的人有了猜測。

她們在韓國同吃同住了這麽久,慕阮阮從沒聽千芷說過自己家裏的事,顯然是有些情況不想被人知道。她撞見這段對話雖然是個意外,但不聲不響地繼續往下聽就不太好了。

慕阮阮想了想,伸手把剛關上的門推開,又用力關了一遍,她接着用興致勃勃的語氣朝屋裏喊,

“姚姚,我回來啦!猜我給你帶了什麽——”

慕阮阮慢吞吞地蹬掉了鞋,卧室裏果不其然傳來一陣手忙腳亂的聲響,姚千芷似乎倉促地挂斷了電話,很快從屋裏迎了出來。

“你可算回來了,”姚千芷小動物式地吸了吸鼻子,朝慕阮阮露出一個笑容來,“我聞到烤雞的味道了,唔,還有檸檬?”

“你這什麽警犬的天賦技能。”慕阮阮把外賣袋子遞給她,一偏頭,“走,去餐廳改善夥食去。”

姚千芷順着她的話音往餐廳的方向走,拆開塑料包裝盒擺在桌子上,問,

“你今天和徐導聊得怎麽樣?”

“已經八九不離十啦,他說等這部戲的制片人從東京回來,就去公司談一下合同。”慕阮阮沒有隐瞞的意思,她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我還趁機把你推薦了過去,劇本裏有個唱高音的角色,戲份不算多,但很适合你。徐導答應見面的時候讓你也一起去。”

姚千芷先是面上一喜,很快又垮了下來,“也不知道公司會不會同意。”

徐導的戲對新人來說是不可多得的機會,可她們現在已經過了被公司看重的階段。憑自己本事争來的慕阮阮還好說,姚千芷自己對于超娛的可替代性就太高了,好機會自然要留給更有潛力的藝人。

“公司會同意的。”慕阮阮抽了張濕巾出來,對着尚還熱氣騰騰的烤雞直接上了手,“和制片人一起見你,是徐導主動提的。”

姚千芷聽得一怔。

“做過上位者的人,都對話語權這種事很敏感。來旁聽的公司助理,肯定會把今天的對話,原封不動地帶給高層那些人,他們不會去下徐導面子的。”皮酥裏嫩的雞腿肉率先祭了慕阮阮的五髒廟,她心滿意足地眯起眼睛,

“你就放一百個心吧。”

姚千芷眨了眨眼睛,“阮阮,你可真厲害。”

“超娛現在不就是盼着我們翻不了身麽?”慕阮阮笑了笑,“我偏不讓他們如願。”

慕阮阮說這話的時候意氣揚揚,像是篤定沒有任何人能擊敗她,姚千芷在餐廳的暖光下,望着慕阮阮那張漂亮的臉,心想。

她從來都是這樣的人。

姚千芷是全國海選進的超娛,十二萬人裏選不到十個名額,歷時三個多月,四輪面試,貨真價實的萬裏挑一。

在郵件裏找到入選面試通知的時候,她媽媽正從床墊底下拿出最後一點過節費,數都沒數,就悉數放在了她弟弟手上。

仿佛這個家只有一個孩子。

姚千芷冷眼看着一頭錫紙燙的男孩,邊嘟囔了一句“就這麽點”,邊頭也不回地轉身去了網吧。沒有憤怒,也沒有委屈。覆着老繭的創口上,頭一次生出某種無所謂的快感來。

快了。

這個家裏的任何事,很快就再和她沒有關系了。

一只腳邁進超娛的那天,姚千芷穿着從同學那借來的一套西裝裙,腰身的位置還有點大,她用文具夾在裏面別着,走得小心翼翼,希望在面試官面前看起來無懈可擊。

可她還沒見到自己的負責人,倒是先聽到有人議論今天會來一位空降兵的事。

據說是公司CEO楊曉慧,親自在電影學校挑中的,海選面試都省了。進公司的時候,她看着經紀部的大總監圍在那個女孩身邊,有說有笑地問她要不要來一杯現磨咖啡。

好像這人不是來簽約,而是領導來巡查工作。

而本該跟姚千芷聊合約的那位小經紀,此刻也跟着簇擁在她身邊,不說話也擺着一張客客氣氣的笑臉。

那是姚千芷第一次見慕阮阮。

她毫無所覺地站在視線的中心,把一雙球鞋踩成拖鞋穿,高馬尾下素面朝天的一張臉,五官近乎美豔。她站在那裏什麽也不用做,就讓人挪不開眼睛。

相較過分熱情的經紀人,慕阮阮神色有些散漫地問,

“這份合約,曉慧姐也看過嗎?我覺得年限有點長了。”

那語氣太過理所應當,姚千芷直到現在,還能清楚地記起那句話裏細微的停頓。

可她有這樣的資本。

美貌,才華,以及良好家境教養出來的底氣,讓她在一切境遇裏無往不勝。

後來,她過五關斬六将地從簽約新人裏脫穎而出,和慕阮阮一起被送去韓國做練習生。

ME高強度的練習生制度,沒有給姚千芷和慕阮阮拉近關系的時間。她不得不疲于面對每天超過十個小時的歌舞訓練,必須在短時間內過關的語言課,和韓國練習生暗地裏的排擠和使壞。

看人下菜碟的道理不論在哪國都适用。

哪怕是漂洋過海,慕阮阮在ME的關注度仍然居高不下。

跟所有老師都要更喜歡好學生一樣,慕阮阮連課上被點名的幾率都比別人高。她們踏上異國的大地沒幾天,“ME新來了一個絕美練習生”的傳聞,就在公司內部傳得沸沸揚揚。本地的練習生不敢貿然對慕阮阮下手,轉頭就找上了姚千芷。

當時她年紀還小,尚還不能理解何為韬光養晦。延續了國內教育,努力改變命運的觀念,姚千芷在ME第一次月末考核,除了舞蹈,其他科目都拿了A,被老師在課堂上當作模範表揚。

她捧着光鮮亮麗的成績單回到宿舍,就與自己空空如也的床位撞了個面面相觑。而本應該好好鋪在那的床單被褥,已經被人順着陽臺半開的窗戶丢了出去。

練習生的宿舍一共就四個人,罪魁禍首連掩飾都懶得,她堂而皇之着坐在宿舍裏,和上鋪你來我往地閑聊,在對上姚千芷視線時,還十足挑釁地說了一句“jjang gae”。

得益于認真聽講的韓語課,姚千芷已經能聽懂這個詞,是與□□豬、高麗棒子一類用語,她站在原地氣得發抖。可最終,她也只是一言不發地轉身下樓,自己把滾了一層泥的被子撿了回來。

那些韓國練習生沒挑錯人,她确實是不敢反抗的。

她害怕孤立無援,害怕反抗之後變本加厲的報複,更害怕一步踏錯,搞砸了之前所有努力。

她根本賭不起。

慕阮阮是在她洗被子的時候回的宿舍,她一推門,正瞧見姚千芷蹲在洗手間裏,不由驚訝道,

“大冬天的你怎麽洗上被子了?又幹不了。”

沒等姚千芷回答,慕阮阮的視線就掃過她泛紅的眼角,又擡頭在一臉幸災樂禍的韓國室友身上轉了一圈,忽然就在她身邊蹲下來,帶着點關切問,

“發生什麽了?”

人在被關心的時候,總是會格外委屈。

等姚千芷磕磕絆絆地把事情講明白了之後,才後知後覺地想。

跟她說又有什麽用呢。

訓練營裏一半以上,都是土生土長的韓國人,拉幫結派一致對外。她們人生地不熟,被欺負除了忍氣吞聲,哪還有第二種辦法。

她這個念頭沒能持續兩分鐘。就看見身邊的慕阮阮霍然起身,兩步走到笑得最歡的韓國人面前,仗着一米七的優越身高,居高臨下地對着她說,

“道歉。”

韓國前後輩文化積澱深厚,那一腦袋紅毛的韓國姑娘,壓根兒沒想過慕阮阮敢當面叫板,一時愣住了。

倒是姚千芷見狀,一手的水珠都沒來及甩,沖過來拉了拉慕阮阮的袖子道,

“阮阮,算了。”

紅毛從姚千芷逆來順受的态度中回過神來,料定慕阮阮是只裝腔作勢的紙老虎,格外有恃無恐地道,

“中國來的鄉巴佬活該……”

她話剛說到一半,就見慕阮阮一揚手,紅毛桌上那壺玫瑰茶就像鹵面澆頭一般,被倒在了她自己的床單上。

“我們中國有句話叫好事成雙。”慕阮阮頂着傳聞裏那張美而不俗的臉蛋,朝紅毛燦爛一笑,“既然你喜歡找事,那就圖個吉利。”

紅毛驚怒交加的神色,和慕阮阮漂亮的狐貍眼裏,鋒芒般的笑意,生動地定格成了姚千芷的記憶,一路鮮活至今。

直到新人組組長沉着臉推門而入,慕阮阮還在用一口相當地道的韓語,和紅毛罵得你來我往。姚千芷和另一個練習生,一人拉着一個,這才有驚無險地按下了這場室內鬥毆。

她作為事件的當事人,最後安然無恙。倒是慕阮阮,因為舞蹈課的加練剛回到宿舍,連口水都沒喝上,就和紅毛一起,被丢進了小黑屋關禁閉。

類似的事情實在太多。

三年的練習生生涯,姚千芷在慕阮阮身邊看得分明。

她脾氣仗義出兩分血氣來,擅長各種形式的苦中作樂,上能手撕暗箭傷人的綠茶婊紅眼病,下能在公司近乎練兵式的管理下,翻牆出門,給身手殘疾的姚千芷偷偷捎一份紅薯。

烤得焦黃裏嫩的紅心地瓜被她裹在衛衣下擺,帶的衣服裏全是滾燙的甜味。

這個方方面面都得天獨厚的女孩,像個不知疲倦的戰士,好像無論什麽人跟在她身邊,都可以站在日頭底下。

肆無忌憚地享受命運的陽光。

“姚姚?”慕阮阮的聲音打斷了姚千芷的思緒,“我剛才說的你聽見沒?”

姚千芷後知後覺,“啊?你說了什麽?”

“想什麽呢?這麽專注。”慕阮阮無可奈何地重複了一遍,“我說——我已經把《雨歇》的劇本發給你了,我還标了幾個人物情緒點。是今天和徐導聊了之後,我感覺他會在意的。你可以在碰面前練一練,有備無患嘛。”

“嗯,我知道了。”姚千芷應了一聲,從心到胃都覺着熨貼,她跟餐桌上鐵證如山的雞骨頭對視了兩眼,忽然道,

“阮阮,我有沒有說過,有你做朋友真好這句話?。”

“你少肉麻啊。”慕阮阮吸了口氣,抖了一身的雞皮疙瘩,警告性地瞪了姚千芷一眼,“我倆在異國他鄉風雨同舟了這麽久,這麽點小事你還非要寒碜我一句。”

姚千芷毫無緊張感地笑了兩聲。

“況且,”慕阮阮聲音低了些,“Shine之所以解散,責任都在我。這個時候當甩手掌櫃,那也太卑劣了。”

她語氣裏帶着自責,姚千芷怔了怔,她下意識地想出聲反駁慕阮阮一句,解散的事是因慕阮阮而起,可決定是四個人一起做的,有鍋大家一起背。

——她本該這樣說的。

可話到嘴邊,不知道哪一味情緒壓住了舌頭,她沒能開得了口。

這短暫的猶豫除了姚千芷自己,并沒有人知曉。

“十點多了,我去洗漱,你也早點休息。”慕阮阮情緒走得很快,她抽了張紙巾将桌上的廚餘團進了垃圾桶,回頭對姚千芷笑了一聲,

“加油!給超娛那些人看看,誰說靠我們自己就不能逆天改命?”

姚千芷點點頭,目送着慕阮阮上樓。還飄着烤雞香味的餐廳,因為少了一個人而迅速沉寂下來,她放在桌面上的手機忽然亮了。

“囡囡,媽媽保證這是最後一次了,這次之後,再有任何事我們都不會來煩你了。”那語氣裏的懇切沿着字句透出屏幕,争先恐後地擠到姚千芷的眼前,“他也是你血脈相連的弟弟啊。”

“你現在是出人頭地了,有大好的前途。可做人不能忘本啊。你難道就忍心看着自己的親人,一輩子爛在山溝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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