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舞臺

第9章 舞臺

傍晚，晚秋的帝都下了一場急雨。

寂夏沒有帶傘，好在她租的那棟單元樓，離地鐵站并不遠，頂着雨跑到家門口倒不成問題。

老樓裏的聲控燈年久失修，十次裏有九次都不會搭理人。寂夏在黑暗裏摸索已然是輕車熟路，她撣着身上的水汽往樓上走，卻驀地在自己房間口的臺階上，睹見一道人影。

作為獨居多年的單身女性，寂夏心中警鈴大作，但她預想中的種種場景并沒有發生，坐在樓梯上的人影聽見腳步聲，緩緩擡起頭叫了她一聲，

“寂夏。”

“阮阮？”寂夏頓時像戳破了的氣球般松了口氣，“怎麽突然過來了？今天彙川也沒什麽事，我可以早點請假回來的。“

她說着拿鑰匙去開房門，卻半天沒聽到慕阮阮的聲音，寂夏疑惑地回頭望了一眼，這才看清她蒼白的臉色，“我手機沒電了。”

寂夏吓了一跳。

慕阮阮一開口嗓子都是啞的，她伸手碰了碰慕阮阮的衣服，發現她身上的衣服還沾着水。

“你還是淋着雨過來的，我的天？”寂夏刷的一聲拉開門，一把給慕阮阮推了進去，“你趕緊給我去洗澡換衣服，我去廚房給你煮姜湯。”

慕阮阮被她推着往前走，還苦着臉回頭說了一句，“我讨厭姜味。”

寂夏斬釘截鐵，“你的反對無效。”

二十多平米的開放式單間，客廳和廚房是連在一起的。慕阮阮沖過熱水澡，就懶洋洋地仰在寂夏家的沙發上，看着寂夏在廚房裏為她忙前忙後，倒是絲毫不客氣。

她和寂夏從小就認識，初高中都是一起上的。知根知底的程度，跟看臉盆裏的豆芽沒什麽兩樣。

寂夏在帝都上的大學，畢業之後就留在了這裏工作。《雨歇》試鏡的機會，也是從寂夏認識的編劇那邊為她争取到的。

“然後呢？”寂夏聽完事情的前因後果，把煮好的姜糖水遞到慕阮阮面前，“你就任由姚千芷在背後捅了你一刀，一聲不吭地走出了超娛的大門？”

寂夏太清楚自己好友的脾氣。

作為能在學生時期，就敢公然叫板校霸，班主任眼皮子底下也要看漫畫書的人，這種忍氣吞聲的作風委實太不慕阮阮。

“你不知道，那趙世明是鐵了心要惡心我，”慕阮阮灌了一大口熱水下去，多少恢複了點罵人的氣力，

“他後面故意說，要把原先給姚千芷的角色給我，也算成全我們姐妹情深。我呸！狗還不吃嗟來之食呢，這種別人吃了吐的東西，他倒也想往我慕阮阮嘴裏塞？”

“哦，”見慕阮阮多少恢複了些神采，寂夏笑笑，“所以你就壯士斷腕，連角色帶戲都給人推了個幹淨？”

“制片人是這副德行，徐平作為導演發言權太少，這戲也好不到哪裏去。”慕阮阮嘆了口氣，“沒了就沒了。不是經常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就是太便宜姚千芷了，你辛辛苦苦跑面試現場，為她籌劃半天，她背着你偷偷删個錄音，背信棄義的事一做，就什麽都有了。這娛樂圈的位置還真是好上。”寂夏怎麽想都覺得慕阮阮虧得緊，幹脆提議道，

“要不，我幫你去跟這部戲的編劇說說，看有沒有可能，把這個角色的戲份删減一下？”

寂夏的公司就是做電視劇的，《雨歇》劇本現如今的主筆，之前跟他們也有過合作，寂夏恰好是他的策劃，一兩句話的人情，還是說得上的。

“算了。”慕阮阮聞言沉默了一會，才搖了搖頭道，“我的閨蜜清清白白，幹嘛要為了這種人髒了手。”

“何況真心未必能換來真心，這件事我也不是第一次知道。”她安靜地笑了笑，“可我給得起，也收得回來。因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很好，我也值得最好的。”

留不住的，永遠是不值得的東西。

“這話說得真好。”寂夏由衷贊嘆了一句，她作勢要起身，“你等我一會，我找個筆把這話記下來，省得寫小說的時候忘了。”

“你寫什麽！”慕阮阮抱着空調毯順勢一滾，長腿就壓在了寂夏的膝蓋上，她伸手去撓寂夏的腰，“我都這樣了你還想着寫小說！我重要還是小說重要！”

“你重要你重要。”寂夏當場敗下陣來，笑着問她，“那你之後有什麽打算？”

“我還沒有想。”慕阮阮在沙發上伸了個懶腰，“不過之前面試這個戲的時候，也是靠我自己。最差不過是從頭再來，多跑幾個片場，我就不信我還能在這條道上餓死不成？“

“我朋友圈裏，還有幾個編劇在做小成本的網劇。”寂夏想了想，“雖說角色比不上雨歇，但你需要的話，我也能幫你做推薦。”

“我……”

慕阮阮正要說什麽，她的手機忽然響了聲，一條陌生號碼的短信擠了進來。

“師姐好。我是公司新簽的藝人林奇。之前在酒局上受您關照過。”

随着這番自我介紹，那天在七號公館卡座的角落裏，一個長相清秀神色腼腆的男孩模樣，浮現在她的腦海，那之後他們也沒有聯系，也不知道他從哪裏找來她的手機號碼。

“公司安排我參加了一個選秀，下一次的公演可以自己找搭檔合作節目。我人氣不高，這可能也是我最後一次舞臺了。”

“聽說師姐之前有在韓國出道的經驗，您願意跟我搭檔做這次公演的節目嗎？”

—

“星光有你”這檔節目，算上現在，前前後後已經辦過三季了。

能在內娛環境下長盛不衰的節目不多，“星光有你”作為一檔選秀綜藝，背靠電視臺的資源，請得動導師，做得好公演，再加上節目的賽制設計角逐激烈，全程無尿點，收視率一直居高不下。

而且縱觀前兩季從節目中出道的組合團，後效熱度只增不減。造星之成功，還讓節目收獲了“內娛保送組”的名號。以致節目從前期名額選拔開始，就深受業內重視。

國內的選秀，表面上是“你一票，我一票，哥哥明天就出道”的粉絲競技。其實就是主辦方和各經紀公司之間，深度利益綁定。不靠公司背景逆天改命的劇本，在資本壟斷的內娛，可以說是異想天開。

林奇本身不是科班出身，是在大學兼職模特的時候，被超娛的星探看中，剛簽進公司不久。超娛的高層看他外形條件還不錯，就先給他排了個綜藝蹭蹭熱度，沒指望他博出多大名堂，有幾個鏡頭為後面營銷做個鋪墊就行。

沒想到在公司完全放養的情況下，林奇居然奇跡般地撐過了兩輪游，挺到了淘汰挑戰賽的環節。淘汰賽的規則是四十進二十，後二十名抽簽挑戰前二十名的選手。

好消息是這次演出的挑戰者，可以請場外援助；壞消息是，林奇不負衆望地抽中了死亡分組，和上次公演第一的周權，進行擂臺賽。

縱橫的藝人，背景自不用多說。周權本身長得也不差，還有街舞的底子，每次公演都有抓人的Killing Part，至今為止的數據更是斷層第一。

據說還是縱橫自聞商連解約後，有意捧出來的一哥接班人。

對上他，林奇根本就沒有勝算。

淘汰賽當天。

節目開始前的兩個小時，就陸陸續續放了觀衆進來，此刻臺下已經坐滿了人，清場結束後，滿面笑容的女主持走到舞臺中間。

“星光有你自播出以來，受到了廣大觀衆的熱愛和支持，其中有一位選手的表現更是奪目，從主題曲演唱就是萬衆期待的中心位，他是誰呢？”

主持人微微一頓，現場立刻有人喊出周權的名字，粉絲的應援口號此起彼伏，有好幾次壓過了主持的聲音，

“現場粉絲朋友的熱情，我已經感受到了。那就有請我們縱橫娛樂，選手周權！”

随着她的介紹，一名男子穿過鋪滿底光的廊道走上舞臺。他一身純黑的襯衫，襯衫的翻領處低調地嵌了個黑鑽球狀胸針，沒有濃墨重彩的妝造，反而将他清貴的五官襯了出來。

周權在外形上頗有有幾分肖似聞商連。

縱橫大概也知道這一點，不僅在營銷通稿上帶節奏，連人設、妝造、穿衣風格，通通往聞商連的方向靠，以這種方式積累了不少粉絲。

“我們周權老師還是一如既往的帥氣。”主持人笑着跟剛站在場上的周權打了聲招呼，“作為今天首位登場的守擂選手，我代替粉絲問一句，您對今天的比賽有信心嗎？”

“當然，我相信我和粉絲是雙向奔赴。”周權朝臺下露出一個笑容，“無論我的對手是誰，我也只能遺憾地送他這張回家的門票了。”

他這句宣言一出，臺下的歡呼聲幾乎震耳欲聾。

“周權選手的發言很霸氣，那究竟他能不能守擂成功呢？”女主持微微一頓，“就讓我們拭目以待接下來的舞臺！”

臺下的監制拿起對講機，“道具組，升降臺準備；燈光，注意配合。”

燈光驟然暗了下來。

舞臺中央只餘一束追光，兩道素白的亮緞從吊頂直垂落地面，紅衣的舞者背對舞臺而立，成了黑暗裏唯一的顏色。

那人站在光裏，看不清面貌。只能從遙遠的剪影裏，窺得她身段極好，金冠釵成靈蛇飛仙髻，腳上銀環折着光，充滿異域風情的裝束。她素手拈花，宛如一樁羽化飛天的神女像，着眼處極致的旖麗，讓人不由自主先屏住了呼吸。

一聲悠然的長法號劃破重重寂靜，那樂器的聲音極特別，像古寺裏被撞響的佛鐘，又像象王號令群象的吼聲，森森莊嚴。

舞臺上那道身影動了。

她赤足一躍而起，幾個旋跳甩出長袖。兩三米的長綢到了她手上，像變成了指哪打哪的長劍，隔着激昂的樂點，仿佛還能聽見風聲。

舞步設計繁複，卻被她跳得極輕盈，像煙、像流動的雲，像戲水的靈蛇，仿佛在她的舞蹈裏，力與美、剛與柔被結合到了極致，絲滑得酣暢淋漓。

随着旋轉的動作，那潑墨般的裙水幕裏盛開的紅蓮，灼灼華光搖曳。

鏡頭從遠景切近，在一個水袖定格的動作裏，給了慕阮阮一個特寫。

4K高清大熒幕下，黑發紅唇，無可挑剔的五官，鴉羽般的睫毛根根分明。像是注意到了鏡頭，那雙上挑的狐貍眼輕輕掃了過來，眉目帶笑，眼梢含情，讓人一瞬間聯想到北歐神話裏的海妖。

短短數秒，攝人心魄。

臺下有一瞬的寂靜，而後是浪潮般的沸騰聲，尖叫一聲高過一聲，甚至蓋過了臺上的音樂。

鼓聲的間奏越擂越短，慕阮阮也越舞越快，她一雙長袖仿佛要舞出刀光，舞蹈和鼓聲天衣無縫的配合下，曲聲漸漸行至高潮，慕阮阮的目光往林奇的方向一擡，林奇立刻會意，他棄鼓朝慕阮阮迎了兩步——

這是他們之前就商量好的定格動作，在林奇肩膀上下腰，做掀身探海。

慕阮阮按照計劃朝林奇靠近，可她剛完成一個小射燕跳，卻在收腿落地的時候不知道踩中了什麽，她腳踝一痛，眼看着就要摔在林奇面前，

林奇當下就想改變動作，上去扶她，慕阮阮立刻出聲道，“別動。”

她借着栽倒的動作，單手撐地改了一個側空翻的動作，随後順勢踩上林奇的膝蓋，借力起跳，騰空展袖一字後劈腿。

雙人合力，倒踢紫金冠！

她這一套動作剛剛做完，舞臺兩側立刻噴出無數金紙，慕阮阮浴着這場金雨落地，眉眼如畫，一霎那仿佛是涉水而過的洛神。

“大家好，我是超媒娛樂林奇，和我一起參加挑戰的是我公司的師姐，慕阮阮。”針落可聞的寂靜後是雷動般的掌聲，林奇迎着歡呼聲走到舞臺中央，望了一眼身邊的慕阮阮，

“就讓她自己做個自我介紹吧。”

“大家好，我是慕阮阮。”剛跳完一段舞蹈的緣故，慕阮阮開口的聲音還不太穩，臺下滿目燈牌，沒有一張寫着他們的名字，她深吸一口氣，在麥克風前深深鞠躬，

“剛才的舞蹈是我國的敦煌舞飛天，如果大家喜歡，就請為我們投下這一票吧。”

他們此刻或許籍籍無名，或許無人在意。

但只要他們站在舞臺上，就總有一時半刻，會承載千萬人的目光。

在此之前，不問結果，但求全力以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