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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宋老太真把房子賣了。

頭七後的第二天,買主就找上了門。

大清早,中年女人一手牽着孩子,一手拎着牛奶餅幹,專程到這兒探望,捎帶提一嘴收房的事。對面算準了時間,特地等喪葬徹底收場才出現。

中年女人外地來的,年前丈夫出事故死了,她在那邊掙不了幾個錢,孩子大了也沒戶口在當地就學,所以轉回家鄉另謀出路。宋家的房子是她用亡夫一半的賠償款買的,一共六萬七,等開春了,她和孩子就會搬進這兒,也算是有個落腳的歸處。

了解宋家目前的處境,中年女人局促扯扯衣角,有些緊張地強行将東西放地上,講話挺迂回,啰嗦了一大通,半天講不到正題上。

一見面,宋祁于就什麽都明白了。掃視門口一眼,她淡聲問:“有事?”

中年女人遲疑了下,嗫嚅着說:“你姥跟你講沒?”

宋祁于生硬回答:“沒有。”

中年女人忐忑,更難張嘴了。

宋家的房子賣得太便宜,一棟三層高的小樓,擱村裏自建都得花十來萬,幾萬塊出手無疑是虧本的低價。宋老太病糊塗了,着實被忽悠得不輕。

沒心情扯皮,宋祁于反手就要關門,幹脆眼不見心不煩。

中年女人反應飛快,一把推着不讓關,但她卻沒有要闖進去的打算,而是硬塞兩百塊到宋祁于手中,一個勁兒說:“拿着,拿着……”

宋祁于不肯要。

中年女人用力抓着她,怎麽都不肯松開:“你收下。”

宋祁于神色不耐:“放開。”

中年女人沒聽,還是那樣。

兩方就那麽僵持不下,誰都不先挑明。

這年頭窮命賤,各有各的苦,低層的日子都艱難。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就值那麽點,将來還要養孩子,中年女人也不想為難宋祁于,狠不下心就這麽趕人走,可再拿不出多的了,只能給這麽點變相的補償。

宋祁于從未見過這對母女,也不知道宋老太究竟怎麽找到的兩人。她不收錢,只是耷下雙眼,不着痕跡打量起藏在中年女人身後的小孩兒。

那小孩兒和她幾歲時挺像,孤僻,木讷,不愛講話——唯一不同的是,小孩兒只是沒了爸,但親媽有良心,寧肯吃苦也不會丢下她。不像宋祁于,誰都不肯要。

這個年紀的孩子也基本曉事了,知道這趟是在做什麽的。小孩兒有些內向,不敢看着宋祁于,一直死死拽緊中年女人的衣角。中年女人向前推門時,小孩兒沒站穩,一個趔趄差點摔倒磕門檻上。等到站直了,這孩子才慢半拍的,小心往旁邊挪開一點。

中年女人顧不上女兒,心思都在要緊事上。

宋祁于不為所動,甩開了對方,不習慣和陌生人拉扯,也厭煩了這樣的絮叨和故作姿态。她強勢,不講道理,沒了耐心以後就将所有東西都扔出去,不讓再碰到了。

房子是祖孫倆這麽多年來相依為命的地方,十八年了,這裏就是宋家的根,宋祁于不會把它拱手讓人。

母女兩個不容易,可大家都活在泥濘裏掙紮,善意是這個世界上最無用的東西,良知不能當飯吃,解決不了現實的難處。

中年女人性子軟,不願鬧大,也擔心她走極端,攔着還想再說些什麽。

可沒有機會。

砰地一聲響。

本就不結實的木門近乎報廢,牆頭的落雪都随之震落。

未料到宋祁于

反應那麽大,中年女人手足無措幹杵着,站太近了還險些被砸到。悶悶的小孩兒也下意識抓緊親媽,靠上去,同樣吓了一跳。

牛奶和餅幹沒能送出去。

中年女人抱着孩子在門口站了大半個小時,不死心,還想坐下來好生商談,可惜大門到快天黑了都緊閉。女人冷得受不住,孩子也冷,臉蛋子都白了,娘倆趁夜幕落下前返程,另尋住所,等過兩天再來。

周圍的近鄰都聽到了這邊的吵鬧,一個個都不出來。

其實中年女人早來過一次,是宋老太領她來看房,鄰居們都親眼目睹過。那時學校還沒放假,宋祁于住校不在家,只有她蒙在鼓裏。

一整晚,宋家房子裏漆黑一團,不見半分光亮。

放在門口的牛奶被凍成了冰,等到天亮又遭堆積的雪掩埋。

鄰家嬸子看不過去,幫忙将東西撿回屋裏,也放一小疊錢在桌上,大概有千把塊。

“你姥治病花了快三萬五,報銷下來了一萬多,你們家原先還有點存款,算上她之前找人借的那些,還完賬以後,這裏是剩下的。”把錢一一攤開,嬸子做主把中年女人塞在牛奶盒裏的兩百也拿出來,混進去,“賣房子的錢還沒動,都存着了,你姥留給你讀書用的……折子放黎小姐那兒了,等你去了江北市,她會給你。”

宋祁于不吭聲,像是耳聾了。

嬸子直白說:“房子已經過戶了。”

她依然那個德行。

宋老太沒文化,大字不識一個,無論是計劃送宋祁于到外地讀書,還是賣房子,都不是她單獨就能辦妥的,肯定有誰在幫着做打算。

葉知文不可能,趙志峰他們就更不是了,只有一個人脫不了幹系。

宋祁于面色木然:“黎洛呢?”

看出她的不對勁,嬸子不說,瞞着。

宋祁于說:“她幫忙張羅的?”

嬸子嘴巴緊,比封口的葫蘆還嚴實。

可就算不講,宋祁于也能猜到。

鎮上只有一家賓館,黎洛沒有住在別人家裏,還能去哪裏?

宋祁于厚外衣都不穿一件就出門,到賓館找人。

嬸子拉不住她,勸都勸不了。

黎洛白天不在鎮上,開車到市裏了,去外面辦點事,要晚上才回來。

宋祁于在賓館樓下守着,堵在樓梯口。

下雪天路程慢,車子開回賓館已是半夜。還沒開門下去,遠遠的,車上的黎洛就瞧見了這人。

宋祁于靠牆站着,長眼半合,唇色被凍得烏青,狀态看起來很差,比昨天還頹喪。聽見車子的響動了,她一會兒才轉頭,溫吞往這邊看。

不意外她的出現,黎洛似乎早有準備,待走到那邊了,輕聲道:“上樓再說。”

宋祁于不反對。

兩人一前一後上去,到二樓最東側的房間。

房間裏比外面暖和,暖色的燈一亮,黎洛周身便染上薄薄的一層柔和。她有條不紊,關門,放下包,脫掉大衣挂架子上,接着是圍巾、手套。末了,倒一杯水放桌上,恰巧擱在宋祁于左手邊。

“坐。”黎洛說,也給自己倒一杯。

宋祁于置若罔聞,還冷着,手腳僵了,緩不過勁兒來。

黎洛再遞一個暖水袋過去。

她也不接。

“用完了放桌上就行。”黎洛說。

“你去了哪裏?”宋祁于不吃這套,開門見山問。

黎洛不隐瞞:“市裏,一中。”

一中,宋祁于所在的高中。

“去做什麽?”

“幫你問問轉學籍的事。”

宋祁于擡起眼,冷冷盯着,俨然讨厭這種做法。

黎洛解釋:“宋姨提前跟你們班主任打過招呼了。”

宋祁于說:“我沒同意。”

“轉學的事不用再去辦了,周老師會幫你處理好。”黎洛仍舊溫和,似是沒聽見,“江北市那邊的學校也已經聯系過了,你的成績不錯,附中和德華中學都願意接收你,等過去了,選哪個學校全看你的意願。”

宋祁于質問:“錢呢?”

黎洛避而不答,繼續:“這兩所學校都可以,師資沒差多少,選哪所都行。不過附中是老牌學校,這幾年的發展也比德華強一點,近兩年的文理省狀元也都是附中出來的。你可以考慮一下,或者等到江北市了,實地看完再做決定。”

宋祁于不關心別的,只在意一點:“賣房子的錢,在哪兒?”

對方還是那般。

她不耐煩:“把存折給我。”

“去江北市的機票我已經訂好了。”

“我不會跟你走。”

“後天的票。”

“你聽不懂人話?”

“早點把行李收拾好,後天上午我開車去接你。”

一番對峙顯得無力,起不到任何作用。

宋祁于執着:“……我只要賣房子的錢。”

放下暖水袋,黎洛坦誠:“不在我這兒。”

“在哪裏?”

“你拿不到。”

“拿不拿得到,那是我的事。”

“那筆錢,等你考上大學了才可以給你。”

宋祁于不着道:“是嗎?”

黎洛如實說:“宋姨立的遺囑,存折放銀行保險箱裏了。”

宋祁于:“你教她的,是不是?”

黎洛不再講了,到此為止。

“是不是?”

面前的人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宋祁于眼神很冷:“你搞的鬼,你負責把東西取出來。”

沉靜得令人生厭,黎洛語調平緩,陳述一個既定的事實:“宋姨已經死了,沒人有權利擅自更改遺囑內容。”

死……一下子被觸中了最不能碰的那根神經,宋祁于原有的克制蕩然無存。

啪嗒——

杯子墜落,摔碎得七零八落。

她推了黎洛一把,又扯住對方的領口,氣息都變得不平穩。兩個人抵在角落裏,離得很近,近到都能感受到各自唇齒間的灼熱呼吸,以及胸口的起伏程度。

“現在知道自己沒權利了……”宋祁于緊咬牙根,嘴角因裂了一道小口子而生疼,“那之前你他媽還插手這些事,你有什麽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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