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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尚是巳時初刻,此時的內閣是最忙碌的時候。
廷議剛過,各部官員熙熙攘攘奔入內閣,有急急忙忙取了文書離開的,有愁眉苦臉被罵得狗血淋頭出門的,更有官員争先恐後往裏擠,恨不得托門路早些批複了自家衙門的折子。
“荀大人有令,各部折子先交予文書房,內閣會依照輕重緩急處置。”
“哎哎哎,我們兵部這個折子十萬火急,只等內閣勾簽便可去戶部支帳,您知道的,這會兒西北邊關已下了雪,再遲一些,将士們都要凍死了!”
“一邊去,你急我就不急了,淮河水漫,淹了半個縣了,戶部這個銀子必須快些批複!”
“肅靜肅靜,此地乃大晉中樞,能到這裏的事那樁不急?”
徐科就坐在內閣堂屋的角落裏,看着各司郎中吐沫橫飛。
堂屋往裏有三間值房,均坐北面南,每日朝議後有三名內閣官員在此地處理政務,正中那間無疑是首輔荀允和的,比起其他兩間時不時傳來罵罵咧咧的嗓音,荀允和的值房內一直安靜如斯,官員進的快出的也快,這位內閣首輔向來以處理政務娴熟為名,果然名不虛傳。
徐科就這麽坐了一個時辰,直到荀允和的值房外人煙減少,大約是要務處置完畢了,一年輕官員出來,朝他看了一眼,再往裏一指,“徐大人,請。”
徐科緩緩籲了一口氣,正了正衣冠,面龐嚴肅繞進門檻,餘光注意到一人穿着仙鶴補子緋袍坐在案後,仿佛端着茶盞在喝茶,徐科并未細看,頭也不擡拱起衣袖,
“下官見過荀閣老。”頗有幾分不卑不亢的架勢。
前方那人輕吐一字,“坐。”
寬大的紫檀長案前擱着一鼓凳,想來是旬日那些官員坐的地兒,徐科暗暗斂了斂神,坐了上去,這下免不了要正面相對,徐科盡量讓自己看起來神色如常,擡目看向荀允和,
“都水司的賬目不知出了什麽岔子,還請荀大人示下。”
他是晴娘的男人,這個時候沒有理由退怯,他告訴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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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回相見是什麽時候,是荀府壽宴,那一日他卑躬屈膝極近讨好之能事,而如今,二人戲劇化地成為同一個女人的男人。
徐科心裏苦悶至極,他這是攤的哪門子的事。
荀允和手中還捏着茶盞,靠在圈椅背搭上,面無表情看向徐科,上回在荀府,他甚至沒記住徐科的模樣,只聽到一句同鄉才看了他一眼,他最看不慣谄媚讨好之人,是以對徐科沒什麽好印象。
晴娘跟着這樣的男人,怎麽可能有好日子過。
“上半年都水司共支了三十四筆銀子,包含溝渠水利江防河道。其中江浙一帶江防全歸兩江總督府管,在總督府遞來的折子裏算了一道支出,回頭浙江河道衙門又算了一道,國庫的銀子這麽好糊弄嗎?”
荀允和的語氣沒有絲毫溫度。
徐科苦笑,閉了閉眼答道,
“荀大人,此事下官也質詢過兩江總督府和浙江知府,他們回折子說,這裏頭江防是歸總督府管轄,可發生了水患卻是河道衙門的責任,每年兩邊差事有重疊的時候,兩邊都出了銀子,還說此事戶部曾下明文,準許了此事。”
荀允和将茶盞往長案一擱,
“戶部的确下過明文,還是本輔親自簽發,江防布置與河道修繕着實有重疊之處,時常相互推诿,可誰修的河道誰負責,當年也劃分了河道水系管轄圖,幹流歸總督府,支流歸河道衙門,再由兩江總督統籌,若有賬目不明之處,交付工部核實勾簽,你們都水司倒好,人家遞上來什麽便交上來什麽,也不核對下文書,稽查清賬目。”
“總之,一條河道只有一項修繕支出,沒有重複收支的道理,這就是你們都水司衙門存在的意義。”
荀允和心裏很清楚,這是工部侍郎蘇子言與兩江總督曲維真在暗中交鋒,他的明文上寫着讓曲維真統籌,出了問題自然是曲維真擔責。
裴循無時無刻不想拔了曲維真這顆眼中釘。
徐科顯然是被自己頂頭上司當了槍使。
徐科哪裏清楚這裏面的門門道道,一聽戶部明文實情冷汗都冒下來,他完全是依照上司蘇子言的指示行事,不成想蘇子言與荀允和之間不對付。
“那……下官回去再尋出明文敕令,好好核對一番。”
荀允和發現徐科這人沒有官場敏銳性,他拿回去,蘇子言只會動怒,責他這個下屬不會辦事。
不過這不是荀允和該關心的事,他将那張折子還給徐科,徐科此時冷汗涔涔,已然沒了進門時那番從容。
他以為荀允和會故意刁難他,實則人家是指出了裏頭的門道,讓他自個兒斟酌體會。
過去徐科以成為京官為豪,如今卻深知,京官可不是那麽好當的,心裏壓了一顆石頭般,恨不得立即調任外地。
有那麽一瞬他想,荀允和應該也不想見到他,何不将他外調,可徐科終究沒有懦弱到開這個口,他接過駕帖重新坐下來。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誰也沒吭聲。
就在徐科差點忘了自己置身何處時,荀允和終于幽幽開了嗓,
“這些年晴娘過得好嗎?”
徐科喉嚨猛哽了下,壓根不敢看他,輕顫點頭,“還好……”
荀允和眼底情緒近乎灰喪,木木看着徐科的方向,“徐科,我知道你想要什麽,離開晴娘,我如你意。”
徐科聞言猛地睜開眼,方才所有的隐忍忐忑終于在這一刻如出閘的水,一下子傾瀉幹淨,
“沒門!”
他脫口而出。
他确實不算有多大的能耐,卻極好面子,還做不到賣妻求榮。
只見荀允和低低地嘲諷一聲,以一種近乎灼人的眼神,無情盯着他,“你以為我沒有法子?還是沒有理由?只消我回一趟荊州,取出當年存檔在縣衙的婚書,你們倆又算什麽!”
徐科面色瞬間泛白,連着手中的駕帖也悉數落地,他渾身劇烈地顫抖着,以嫌惡的目光瞪着荀允和,
“荀允和,你別欺人太甚,當年是你招惹了女人,辜負了晴娘,如今又有什麽資格将她奪回去?你已改名,便不是當年的荀羽,她改嫁順理成章,我們也有婚書,在洪湖縣衙,你如果非要鬧得人盡皆知,無非是讓人辱罵晴娘,責她一女二嫁罷了。”
聽到徐科為晴娘據理力争那一刻,荀允和閉了閉眼,心裏驀地生出些許複雜,不知該替她慶幸還是替自己惋惜。
如果徐科嘴臉可憎,主動賣妻求榮,他可順水推舟,如果當初晴娘沒有那麽輕而易舉扔下囡囡,他也能說服自己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她奪回來。
荀允和終是過不了自己心裏那關。
他久久阖着目,發出一聲滋味難辨的冷笑。
“你可要想清楚,往後你要在我手底下讨活,可不容易。”他語氣極淡地說着。
徐科被氣得險些哭出來,咬牙道,“我大不了辭官,荀允和,我還就哪兒都不去,我就在京城待着,天子腳下,百官雲集,我就不信你不要臉,非要逼着我無處可去!”
荀允和聽了這話臉色沒有半分變化,只手搭着案,徐徐道,“你覺得我能讓我女兒喚你一輩子爹?徐科,你想清楚再答!”
這下,徐科如同被潑了一身冷水,心底的怒火慢慢冷卻。
徐雲栖跟章晴娘情形可不一樣。
妻可以再娶,女兒卻是他的親生骨肉,荀允和絕不可能讓步。
易身而處,這會兒讓若兒喚荀允和爹,他估計得當場氣死。
徐科飛快權衡一番,哼聲道,“我答應你将雲栖從徐家家譜除名,對外不以雲栖父親自居,斬斷與她一切的關聯,可如若你想讓我将晴娘拱手讓人,我做不到,士可殺不可辱,荀允和,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你別以為我不敢。”
說最後一句話時,徐科聲音都在抖。
荀允和卻是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慢慢将早準備好的一份地契推至他跟前,
“這是京郊一處莊子,我已轉至你名下。”
徐科陡然一愣,吃驚看着荀允和,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什麽意思?”明明方才一副要殺了他的模樣,怎麽突然給他好處?
荀允和撐額靜靜捏着眉心,語氣極是平淡,“這些年你多少為囡囡做了些事,我荀允和此人恩怨分明,這個莊子是我替囡囡還你的人情,從此之後,她與徐家再無瓜葛。”
徐科聽了這番話,緊繃的情緒慢慢卸下來,随之眼眶淚花閃動,是緊張過後的餘怕,他深吸一口氣,
“雲栖喚我一聲父親,替她做些事是應當的,這莊子我不要。”
荀允和聞言眼底生出一抹戾氣,耐心告罄,
“你不要,我心裏就不高興,我不高興,就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來,你最好識相一些,拿着東西走人,從此不再出現在囡囡面前。”
徐科被他這赤裸裸的威脅給氣瘋了,他擡手抓起那張地契,又撿起地上的文書,頭也不回奪門而出。
秋陽還剩最後一束光落在窗棂下,很快太陽升至當空,那抹光便在荀允和眼底悄然流逝了。
是啊,那束光已不再屬于他。
荀允和默默坐了許久,久到恍若隔世,他忽然喃喃喚來屬官,
“午膳備好了嗎?囡囡該餓了……”
這話仿佛是對着屬官說,仿佛又是對着當年秀水村那個俏麗的少婦說,明澄澄的秋光潑下來,他穿着一身白衫氣質軒然坐在廊庑下,院子裏的野菊花開了,囡囡猛拔了一朵在手,扭頭朝他露出得意又張揚的笑,他張開雙臂,那個笨拙憨實的小丫頭磕磕碰碰朝他撲來,脆生生喚了一聲,
“爹爹,爹爹,囡囡采花……囡囡采花……”
荀允和兀自笑了,眼底沁着淚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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