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第53章

徐雲栖第一日入職太醫院,賀太醫并未安排她出診,而是讓她跟着韓林了解太醫院流程章制。

韓林交給她一疊文書一堆醫案,又領着她在太醫院逛了一圈,原來太醫院不只出診看病,還下轄數個衙門,有典藥局,生藥庫等,除了這些日常坐診的太醫,底下還有不少醫事官,這些人負責與各州縣的醫藥局聯絡,輸送人才,培養醫士,并制定藥材目錄等,甚至還有一批人專職編書,藏書之豐富也超出徐雲栖之想象。

了解全貌後,徐雲栖對太醫院的興趣更濃了,

“果真是醫學淵源,浩瀚無邊。”

韓林一路耐心講解,毫不藏私,“太醫院旁的都好,就是有一處比不得外頭…”正待細說,一內侍匆匆尋來,朝徐雲栖和韓林作了一揖,

“兩位太醫,賀太醫請你們過去。”

二人于是跟着內侍回到前面正堂,卻見一紫衣太監傲慢地立在堂中,手肘處擱着一拂塵,拿着鼻孔看人,

“哪位是荀大夫?”

賀太醫連忙往徐雲栖一指,“是這位,敢問趙公公有何吩咐?”

趙公公淡淡打量了徐雲栖一眼,“來,跟雜家去一趟宗人府,齊王老殿下頭風犯了,請你過去治一治。”

賀太醫面露為難,徐雲栖發現大家臉色都不太對,便覺這其中當有蹊跷。

果然韓林很快覆在她身側,低聲道,

“老齊王是陛下的同胞親弟,如今領着宗人府的職,宗親貴胄事務都從他手上過,仗着輩分高,平日行事極是霸道,我猜他定是聽聞你昨日治好了陛下的頭風,今日便想請你過去診治。”

徐雲栖隐約聽說過老齊王的名頭,因着平日沒打過照面,并不熟悉,今日見太醫院人人嚴陣以待,可見此人不好惹。

去不去,不是她說了算,她等賀太醫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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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太醫很是為難,答應吧,便是把徐雲栖往火坑裏推,且陛下口谕只準她給女眷看診,若不答應,他保準待會鬧去皇帝跟前,皇帝也不會拂了這位王弟的面子,照舊準徐雲栖看診,回頭只太醫院左右不是人。

權衡一番,賀太醫很快有了主意。

“這樣,下官陪着荀太醫一道過去,我也許久不曾給老齊王殿下請平安脈了。”

趙公公見他态度恭敬,面色轉好,“行,那就随雜家來吧。”

賀太醫這邊領着徐雲栖往外走,又悄悄朝韓林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去斜對面知會裴沐珩一聲。

宗人府就在官署區第一排,沿着太醫院與禮部之間的寬道往北,走到兵部對面便是。

宗人府修得十分氣派,五開間的歇山頂大建築,明顯比其他衙門更加氣勢恢宏,不過比起六部,這算是清閑衙門,裏頭供養着一批宗室,平日游手好閑,尋歡作樂。

徐雲栖不動聲色跟在賀太醫身後進殿,偌大的殿宇寬闊奢華,北面擺着一架十二開的花鳥屏風,齊王坐在屏風下的太師椅,嘴裏叼着煙槍,一只腿伸在月牙凳上,悠閑地聽曲,他身影修長,極為纖瘦,白胡子拉渣的,看模樣比皇帝小不了多少。

趙公公畢恭畢敬上前,在他耳邊低語數句,又往徐雲栖指了指,老齊王這才幽幽睜開眼,往徐雲栖看了一眼,這一眼倒也沒停留多久,只慢騰騰将腿擱下,坐直了身,朝那條月牙凳指了指,

“來來,給本王看診。”

賀太醫忙不疊拎着醫箱往前,不料老齊王臉色一變,語氣發沉,“沒說你呢。”他往徐雲栖指了指。

徐雲栖沒有猶豫,從容上前來到月牙凳坐下。

趙公公親自幫着老齊王挽起衣袖,露出手腕,又将之小心翼翼捧着擱在手枕上,徐雲栖開始搭脈。

賀太醫從銀杏手中接過徐雲栖的醫箱,端了個錦杌坐在她身側,徐雲栖搭腕片刻,便停了下來,她蹙着眉打量老齊王的臉色。

老齊王脾性不好,哪裏任由一個女娘打量,當即臉色沉下來,“本王跟陛下一個病症,你便學着給陛下紮針那般,給我紮針便是。”

徐雲栖卻是搖頭,“殿下,您的頭風與陛下迥然不同,與其說您是犯了頭風,還不如說您是消渴症。”

一聽是消渴症,賀太醫差點嗆一口水,他晦澀地看了徐雲栖一眼。

過去齊王的病都是範太醫在治,範太醫早診斷出齊王是消渴症,并囑咐齊王如何調理,可惜齊王不聽,繼續大魚大肉吃着,眼看病狀越來越嚴重,他老人家便在太醫院鬧,罵範太醫是庸醫,範太醫無法,便只得順毛捋,半哄半騙糊弄至今。

但賀太醫沒料到的是,徐雲栖竟然一把脈便斷出真章,這等本事委實讓賀太醫吃驚,以至于他事先并未跟徐雲栖通氣。

這下好了,消渴症三字便是捅了馬蜂窩。

齊王果然怒了,“胡說,過去每每我有頭昏之症,你們院使範如季便給我紮針,怎麽到你這裏就不行了!”

“你昨日怎麽治好陛下的,今日怎麽治好本王!”

徐雲栖面露無奈,“殿下,消渴症可不能胡亂治。”

老齊王氣哼哼道,“到底什麽是消渴症?”

賀太醫解釋道,“消渴症便是指一人多飲多尿多食,卻偏生消瘦乏力之病,長此以往,容易出現頭暈目眩,四肢麻痹等症狀,再而……”聯想這位老齊王的毛病,賀太醫并未往深裏講。

頭暈目眩倒是有,卻不到四肢麻痹的地步,老齊王搖頭,“你斷錯了,我不是這個病。”

徐雲栖苦笑,“消渴症患者,所尿便甘甜,只需嘗一嘗便知。”

老齊王聽到這裏,臉色一沉,他每日出恭便能聞到一股腥甜的氣味,難不成還真是這個病。

“這個病好治嗎?”

賀太醫與徐雲栖相視一眼,露出為難,賀太醫起身拱袖答道,

“回王爺,此病不在治,而在養,若是病患從此戒了葷膩,飲食清淡,多動少思,慢慢調養便可減輕症狀。”

老齊王也不多言,将手臂伸出來,“行行,你開始紮針吧。”

老齊王顯然是聽說徐雲栖醫道卓絕,針灸出神入化,便如此這般。

徐雲栖卻是滿心犯難,她起身施了一禮,柔聲道,

“殿下,消渴症的治療與頭風發作不同,您既然是消渴症引起的頭暈目眩,便不是紮針能治好的,不如這樣,我與賀太醫給您開個方子,從即日起,您依照賀太醫方才的囑咐行事,這病咱慢慢治。”

徐雲栖沒告訴他,這個病幾乎沒法根治,更何況齊王已病入膏肓。

老齊王臉拉得老長,“昨日你施針一次,便把陛下多年沉疴治好了,到了本王這裏,你便不肯下針,是何緣故?瞧不起本王?”

賀太醫聞言冷汗涔涔,趕忙躬身賠罪,

“殿下海涵,荀大夫所言句句屬實,不同的病症治法不一樣,若是亂來,受罪的是您……”

齊王也不能拿自己身體開玩笑,忍耐片刻問道,“若是你們開方子,多久能治好?”

這便是賀太醫和徐雲栖最不想答的問題。

賀太醫等着徐雲栖答,徐雲栖也等着賀太醫答,結果二人一對眼,就被老齊王看出端倪,老王爺當即大發雷霆,

“可惡,難不成本王這是不治之症?”

賀太醫連忙補救,“非也,殿下,只消您依照下官方才的囑咐休養,便與尋常人無異,此病雖不好治,卻并無大礙……”後面數字是他硬着頭皮擠出來的。

齊王不管,只觑着徐雲栖,“先給本王紮針,緩解本王頭疼頭暈再說。”

徐雲栖見過硬骨頭,但這樣有權有勢的硬骨頭屬實頭一回見。

“殿下,我着實可以給您施針,可一旦施針會引起氣脈竄動,于您的頭暈并無益處,反而會加重,我有法子給您治病,您相信我好嗎?”

老齊王的病,第一要務是服藥,戒葷腥糖食,而不是紮針。

老齊王已經沒有耐心了,他涼涼觑着徐雲栖,

“別仗着自己的父親是內閣首輔就不把本王放在眼裏,別人怕荀允和我可不怕,他堂堂內閣首輔卻被一女人戲弄,本王都替他羞!”

徐雲栖神情一頓,眼底的柔色慢慢褪得幹淨,交合在腹前的雙手也緩緩垂下,她默默立了一會兒,回道,

“抱歉,王爺的病,我治不了。”

有那麽一瞬,賀太醫想勸徐雲栖糊弄糊弄齊王算了,對上少女淡若雲絲的眼神,終究什麽都沒說。

齊王勃然大怒,“你若不治,信不信本王去太醫院撤了你的牌?”

“你敢!”

一道冷冽的嗓音從門口方向插了進來。

衆人循聲望去,只見一身绛紅王袍的裴沐珩負手闊步而入,賀太醫見他駕到,松了一口氣,趕忙往後讓一讓。

裴沐珩上前将妻子拉到身後,轉身立定朝齊王道,

“殿下是老王爺了,怎麽能為難太醫?太醫治病必定是有的放矢,豈能由着您的性子來?”

齊王不悅他的語氣,冷笑道,“裴沐珩啊,你爹在我面前還要低三下四,你別擱這嚣張。”

“我就問你,我今日招了他們倆來治病,食人之祿忠人之事,有何不對?我是看得起這小丫頭,方讓她來給我治病,否則太醫院院使院判都在,我喊她作甚,我喊她還是給你面子呢。”

“哦,這個面子您不必給。”裴沐珩毫不客氣道,

齊王登時給噎住,還是頭一回有人這般駁他臉面,他給氣笑了,

“範太醫能施針,她便能施針,她能治好陛下,也能治好我,總之她既然是太醫院的大夫,她就必須得給本王治病。”

徐雲栖看着面前高大的丈夫,心裏微微嘆息,太醫院差事果然不好當,她還不習慣躲在人身後,也不想讓裴沐珩為難,

“三爺…”她輕輕牽了牽裴沐珩的衣袖,裴沐珩卻順手握住了她,目光淩厲與齊王道,

“陛下口谕,只準她給內外命婦看診,敢問您是外命婦還是內命婦?”

這話與罵人無異。

齊王險些跳起來,“你你你,你信不信我現在去陛下跟前評理,陛下照樣下旨讓她給我診治,況且我是你叔祖,又是長輩又是血親,還講什麽男女之防?你爹犯病,你能不讓她治嗎?”

說到此處,他又換了一副口吻,

“實話告訴你,範太醫給我紮針這麽多年,效果漸微,我就想試一試她的本事,好與不好我也不怪她,珩哥兒,你如今管着督察院和戶部,手裏掌着權,擔着責任,不可意氣用事,太醫院的規矩,你回去翻一翻,看是不是這個理兒?”

裴沐珩平靜看着他,語氣沒有絲毫商量的餘地,“齊王殿下,我首先是個人,才是朝官,身為她的丈夫,我不是來主持公道的,我是來替她撐腰的,這個病她還真就不治了!”

扔下這話,他牽着徐雲栖頭也不回離開了宗人府。

齊王氣得七竅生煙,指着他們夫妻倆的背影,嘴裏罵罵咧咧,“他怎麽能這樣?怎麽能這樣?”

跨出大殿,裴沐珩帶着徐雲栖往太醫院走,腳步又快又穩,徐雲栖偏頭看向丈夫,見他怒容難消,滿臉歉意道,“三爺,我第一日當差就出了亂子,給你添麻煩了。”

裴沐珩聞言駐足下來,搖頭道,

“雲栖,正因為是第一日當差,就必須立規矩,病患信任你,你就給他治病,如若不然,就不治,你身份與旁的太醫終究不同,無需看人臉色。”

徐雲栖聽了這話,心裏有一種無可名狀的情緒在湧動,這确實是她行醫以來一貫的準則,只是進入太醫院,許多事情便不能由着性子來,她其實已經做好了來吃苦的準備,不成想裴沐珩沒打算讓她吃苦。

“謝謝你。”她眼梢微微明亮。

裴沐珩見她如此,也放心了,當即送她回太醫院。

不一會,宮裏來了內侍,說是一位小公主發高熱了,懇請徐雲栖過去診治,徐雲栖與韓林立即趕赴後宮,裴沐珩此舉的效果是顯著的,這位陳娘娘便是一字不說,事事聽從徐雲栖吩咐。

這一耽擱至未時才出後宮,二人尚未用午膳,早已餓得饑腸辘辘,銀杏走不動了,韓林接過她手中的醫箱。

銀杏也沒客氣,邊走邊扶着腰問韓林,“上午韓太醫跟我們家姑娘說什麽來着?太醫院與外頭有什麽不同?”

韓林擡袖拭了拭汗,與徐雲栖道,“方才還想告訴你,在太醫院看病,病能不能治好還在其次,可千萬不要得罪人,如今看來是我多慮了,郡王深思熟慮,給您鋪了路。”

徐雲栖想起丈夫眉梢微揚,“我這會兒餓壞了,咱們快些回太醫院歇着…”

眼看午門在望,一道緋袍身影立在前方,他顯然等了許久,

“囡囡,這裏離太醫院尚遠,等你回去飯菜都涼了,我在內閣給你備了午膳,我有話跟你說。”荀允和眉目溫煦。

徐雲栖神色一怔,腳步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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