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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雪嗡嗡地下,奉天殿外已覆了一層厚厚的霜雪。風聲鶴唳,廊庑宮燈被撞得東歪西晃,其中一盞滅了,一十多歲的小內使戰戰兢兢登着高梯,用火折子将之重新點燃,刺目的光芒倏忽躍入眼底,他眯了眯眼,忍不住擡眸往天際望去。

蒼穹黑沉,烏雲如摧,仿若石頭壓在人心間,他從未像今日這般盼着天快些亮。

皇帝诏令一下,不到半個時辰,所有王爺與四品以上的朝官均聚在奉天殿。

風雪呼嘯而入,雪沫子迷了人眼,百官神色各異侯在正殿,有人緘默不語,有人驚慌失措,還有人東張西望試圖辨清一絲風向。

不一會,皇帝換了一身明黃蟒龍服由着劉希文等人攙了出來,他神色極是蒼白,腳步略有虛浮,費了些功夫放坐穩在蟠龍寶座上,衆人立即下跪萬拜。

皇帝睜着疲乏的眸子,淡淡掃了一眼。

左邊列着以裴循為首的王爺,右邊站着百官,不過為首的并非過去的文國公,而是不甘立在裴循身後的秦王。

荀允和與劉希文分列皇帝左右,二人平視前方,神色無瀾。

所有王爺均到,唯獨不見熙王,而武将之首的文國公也不在,皇帝皺了皺眉,“還有人呢?”

內閣次輔施卓迫不及待列出道,

“禀陛下,熙王撺掇內閣首輔荀允和,假诏前往南軍大營奪權,意在逼宮,臣察覺其意圖後,請十二王爺下了一封手書,着文國公前往制止。”

皇帝聞言往身側的荀允和看了一眼,荀允和面色毫無波動,皇帝對施卓這話是不信的,若荀允和有心造反,方才他就醒不過來了,以荀允和的手腕籠絡住劉希文,二人聯手下一份傳位诏書,迎熙王繼位也不是不可能。

但熙王前往南軍大營收攬兵權,着實令皇帝有些不悅。

這時一人忙不疊跳了出來,

“父皇,四弟是奉了兒子的命令前往南軍大營收攬兵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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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話音一落,所有人視線都聚在他身上。

荀允和深深看了他一眼,皇帝醒來之後,最難解釋的便是兵權一事,即便他與劉希文聯署下令在流程規制上尋不出差錯,到底因此惹來皇帝忌憚,所以荀允和在方才傳召諸位王爺時,悄悄給秦王遞了個話,讓他攬下此事。

秦王難道真的是傻子,甘願替熙王背鍋。

不,他這個時候站出來,實則是攬功,搶奪熙王的功勳。

他緊接着解釋道,

“父皇,您昏迷這一日,朝中亂了鍋,皇後殘害明月長公主一事已在官署區傳開,十二弟急得跳腳,動作頻出,兒臣的人察覺他半夜奔赴文國公府,恐他煽動文國公铤而走險,情急之下,将此事禀報司禮監掌印劉公公與內閣首輔荀大人,在兒臣的建議下,由他二人署名兵令,請四弟去南營掌控大營,以防出亂子。”

眼下是摁死裴循最好的機會,秦王怎麽可能放過?

皇帝聽了這話,臉色泛黑,“文寅昌與熙王在南郊打起來了?”

裴循見狀立即出聲道,“父皇,熙王兄以下犯上,對父皇冷待心生不滿,趁父皇昏迷之際,意圖謀反,文國公是奉命平叛!”

熙王一派的官員連忙反駁,“是嗎?方才城外急遞,文寅昌擅動邊軍,榆林軍突破宣府軍防線往南營奔來,十二殿下還敢說文寅昌不是造反?”

裴循回眸拂袖冷笑,“那是因為熙王調動了西州軍,文國公才被迫讓榆林軍馳援。”

熙王調動了西州軍?

皇帝臉色徹底冷下來。

所以熙王果然是預謀已久?

要知西州離京城有上千裏之遠,西州軍出發時,恐他還在奉天殿睡大覺。

荀允和怎麽可能看着皇帝猜忌熙王,連忙從袖下掏出一封借調令呈給皇帝,

“陛下,熙王殿下調兵也有緣故,今年夏黃河平陽至太原府段出現夏訊,河面泥沙淤積,水面高于兩側農田,趁着冬日河幹,工部向兵部申調了些兵力疏浚河段,西州府兵也在征用之內,調兵令在此。”

有荀允和在中樞,調兵手續一類早準備得妥妥的,至少皇帝在明面上尋不出不妥來。

太原府離着京城不遠,榆林邊軍出現異動後,熙王立即将西州軍調過來,自然也說得通。

皇帝比預想中要冷靜,眼下這等時機,糾結于誰是真叛誰是假叛已無關緊要,首要之務便是平息争端,由他這個皇帝來掌控局面,而不是等着南軍分出勝負了,将他這個帝王架在被動之地。

他很快發出诏令,

“金吾衛大将軍楊赟何在?”

“臣在!”楊斌列出朝皇帝行了個軍禮。

皇帝道,“你率兩萬禁軍前往南營,将熙王和文寅昌都給朕帶回來!”

“遵旨!”

楊赟飛快退出奉天殿,前往金吾衛大營點兵。

裴循看着一眼他的背影,腦筋飛快運轉着,等楊赟将人帶回來,那必定是大勢已去,眼下西州軍出沒明顯引起了皇帝懷疑,是他扭敗為勝的最好時機。

他連忙往皇帝拱手,

“父皇,我母後呢?”

皇帝這才想起陳立去坤寧宮拿人之事,正待擡眼,宮門被兩名小內使重重推開,兩名宮女攙着纖弱的皇後跨入殿內,只見皇後身着九龍四鳳冠,深青翟衣,紅領織金雲龍紋襟緩緩行來。

她面容寡瘦如雪,神色低垂,保持端容來到皇帝跟前下拜,

“臣妾給陛下請安,陛下萬歲萬萬歲。”

皇帝看着她面露複雜,“大理少卿劉越指認你謀害明月長公主,此事皇後可有說法?”

皇後輕嗤一聲,眉目平視前方,“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這是歹人為了對付循兒,故意污蔑臣妾,陛下是明君,自能明辨是非。”

皇帝也不知是信還是沒信,面上辨不出喜怒,他慢慢颔首,往旁邊一指,“皇後先坐。”

随後與劉越道,“劉卿,你當衆審案吧。”

劉越卻在這時越衆而出,朝皇帝拱袖道,

“陛下,此案臣不必審,只請陛下宣一人入殿,讓他老人家将事情始末原原本本告禀報您便是。”

皇帝眉心微蹙,面帶狐疑,“誰?”

劉越朝門口小內使看了一眼,奉天殿的大門再次被推開,洞開的門庭外立着三人。

徐雲栖和銀杏一左一右扶着章老爺子緩慢跨進門檻。

章老爺子一步一步艱難地上前來,視線忍不住在奉天殿內逡巡一番,這就是大晉最雄偉最恢弘的殿宇嗎,這就是赫赫有名的金殿之上嗎?

三十年了,背負着這個秘密逃亡整整三十年,他以為他這輩子都不可能來到這裏,為自己,為師傅洗脫冤屈,還亡者一個公道。

立在皇帝身側的荀允和,一眼就看到了章老爺子,實難将當年霸烈不羁的偉岸男人,與面前這佝偻老頭相提并論,這些年他經歷了什麽,饒是如此,荀允和面色依舊陰沉,眼底恨愕交加,難以平複。

皇帝最先看到的不是章老爺子,反而是徐雲栖,他眼底狐疑更甚,

“珩哥兒媳婦,你怎麽來了?”

徐雲栖扶着老爺子跪下,雙手加眉朝他一拜道,

“回陛下,劉大人所說的證人便是雲栖的外祖父,他姓章,名回,雲栖一身醫術均為他所授,而他真正的身份則是當年柳老太醫的記名弟子。”

皇帝霍然震驚,這下方将視線挪到老爺子身上,“你是柳筠的徒弟?他的徒弟朕也見過幾個,朕卻從未見過你!”

章老爺子艱難行了個大禮,斷斷續續開口,“草民本姓張,單名一個毅字,西州人士,少時父母雙亡便在柳家的藥鋪謀生……後來草民跟着柳家來到京城做生意,草民性子頗為乖張,不輕易服人,柳太醫恐我在宮廷惹事,一直不曾帶我入宮,只将我安置在柳家醫館當學徒……”

“偏生草民頗有些天賦,不僅熟悉南來北往的藥材生意,對針灸之術也稍有些見地……柳老太醫相中我,私下拿我當十三針傳人對待,悉心教導,”老爺子身子極是虛弱,每說一段便咳幾聲,他勉力強撐,

“有一年柳家在西州的藥鋪出了事,我受老太醫所托回西州料理,後老太醫回鄉祭祖時,還給我說了一門婚事,我就這麽在西州府安了家。”

說到這裏,話匣子打開,他嗓音變得更加連貫,“貞元十四年二月初二龍擡頭,也就是三十一年前的早春,草**送一趟藥材入京,剛卸了貨,忽然瞧見柳家一管事悲痛欲絕地往藥鋪奔來,大哭大喊,說是師傅老人家在宮中突發心疾病逝了……”

章老爺子雙目如同旋渦突然變得幽深,利刃般的光芒掃向皇後,咬着牙道,“我對老爺子的身體狀況是有數的,從未聽過他有心疾,怎麽可能突然去世,于是我二話不說扔下貨車,趕赴柳府。”

他永遠忘不了那一日,那是一個春寒料峭的傍晚,上京城的年味未散,街上熙熙攘攘,到處鑼鼓喧天,行人太多,他棄馬步行,穿過一個又一個巷子來到柳府後門。

前院傳來震天動地的哭聲,他急急忙忙沿着僻靜的廊道趕去前院,剛從正廳後門的甬道探出個頭,見前廳內擠滿了侍衛太醫,柳太醫被兩名侍衛擡進府邸,屍身擱在正廳之上,柳老夫人帶着兩個兒子撲在他身側哭得撕心裂肺,他借着燈色打量老太醫的身子。

柳太醫額尖撞出一個血窟窿,深紅的血痂覆在一側面頰,眉心緊蹙,臉色發青,乍一眼瞧着呈心悸麻痹之症。

範太醫将柳太醫屍身送回府,還沉浸在柳太醫猝死的驚惶中回不過神來,

“今日午後明月小公主突發心疾,我與柳兄一道去給小公主看診,彼時我晚了他幾步,柳兄提着醫箱疾步在前,想是他走的太快,被在禦花園玩耍的小內使給撞倒,柳兄額頭磕在了太湖石上……血水如注。”

很顯然為了保護熙王,沒把熙王的名諱供出來。

說到這裏,範太醫垂着眸雙肩戰栗,“很是不巧,這一撞引發了心肌梗塞,人就這麽沒了,我趕到時,他已沒了呼吸……”

範太醫撲騰一聲跪在柳太醫跟前失聲痛哭,

“不僅柳兄沒了,明月小公主也沒能救回來,陛下震怒……”

皇帝聽到這裏,眼神緩緩眯緊,面色發烏,當年失去女兒的場景歷歷在目,那麽瘦小的孩子蜷縮在他懷裏,不顧自己命懸一線,甚至還笑着寬慰他,

“爹爹不哭,爹爹不哭,女兒會在天上看着您呢……”

她含笑在他懷裏閉上了眼。

為此,他差點拔劍砍了熙王。

“然後呢?你發現了什麽?”皇帝木聲問,

章老爺子眼底閃爍着寒芒,“我發現師傅死的姿勢詭異,他有根手指一直抵在腹腔,仿佛在暗示什麽。”

“我這人脾氣不好,從不輕易信人,那姓範的語焉不詳處處透着古怪,我心中揣着狐疑,打算等師母給師傅收殓時親自瞧一瞧,更詭異的事發生了,那位範太醫為示哀悼,決定親自收殓,不僅如此,範太醫還暗示師母,只道此事牽扯明月公主,若是不想被牽連,柳家最好速速離京,故而柳家甚至不敢辦喪事,就匆匆将師傅的靈柩搬去了城外佛門寺……”

“師傅對我恩重如山,我豈能讓他死的不明不白,一日夜裏趁人不備,我去城外佛門寺,悄悄開了師傅的棺,我劃開了他的腹……”

老爺子說到此處,整個人仿佛是浸潤在冰水裏,驚魂落魄,

“你發現了什麽?”皇帝目光發緊。

老爺子咬着牙,眼角的皺紋隐隐顫動,目光射向侯在一側的範如季,

“我發現師傅壓根不是猝死,而是被人下了名叫千機的劇毒,此毒無色無味,喝下後胸悶氣短,四腳抽搐,與猝死症狀一般無二,如果我沒猜錯,給他下毒的就該是這位範太醫的父親,曾經太醫院院使範青山!”

範如季身子一軟,撲騰跪地道,“你胡說,你污蔑,”他眼底交織着惶恐與震驚,嘶聲力竭吼着,“我父親與柳太醫乃莫逆之交,豈會害他性命?”

老爺子冷笑一聲,瞥着坐在範如季前面的皇後,

“你父親當然沒有動機害我師傅,可如果是幕後主使威逼他幹的呢?”

範如季喉嚨一哽。

皇帝順着他視線落在皇後身上,神色晦暗,“你說的主使便是皇後?”

老爺子目色一沉,“沒錯,因為範太醫和柳太醫發現了皇後娘娘不可告人的秘密,這個時候範太醫更聰明,曉得皇後不會放過他,所以主動替她料理了柳太醫,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範如季不敢相信事情真相是這樣,更不能接受父親偉岸的形象崩塌,他喃喃地搖頭,“不,不是的,一定不是這樣的……”

老爺子毫不留情将他最後一點幻想給擊了個粉碎,

“如果不是這樣,一年後你的父親為何在府中自盡身亡?為何我師傅的徒弟死的死,病的病,一個個消失得無影無蹤,當年柳家是什麽情形,你心裏該清楚吧?明眼人都以為是陛下看柳家不順眼,拿柳家出氣,可事實是,那幕後主使害怕柳家的事洩密,尋了個各種手段将人給弄死,而我為了逃出生天,将計就計,假死逃出京城,落草為寇,過了半年方将寄居在鄉下的女兒接回身邊,帶着她遠離京城,避居荊州。”

範如季承受不住慘痛的真相,失聲大哭伏地不起。

皇帝給氣得胸口直顫,“你說什麽?範青山是自盡身亡?誰,就憑她,”他指着漠然如山的皇後,“憑她敢一手遮天,害死朕的肱骨大臣?”

皇帝不認為那時的皇後有這個能力。

裴循聽到這裏,只覺匪夷所思,他扭頭對着章老爺子喝道,

“你胡說什麽?你有什麽證據證明事情是我母後所為?我母後有何動機害死明月長公主?”

“證據?動機?呵呵呵……”章老爺子忽然眯起眼,笑得有幾分詭異。

就在這時,令人始料不及的事發生了。

皇後身側一婢女,飛快抽出發髻上的玉簪朝老爺子撲來,她面露兇光,惡狠狠道,

“就是你這個來歷不明的混賬東西,誣陷我們娘娘!”

變故來的太突然,現場所有的視線均被她吸引,裴循一直靜待的時機來了。

原先擋在皇帝跟前的羽林衛紛紛往前撲來,他與皇帝之間出現一片防衛的空白。

從哪兒跌倒,從哪兒爬起來。

他今日一個不慎被徐雲栖算計,眼下他依葫蘆畫瓢,用侍女引開衆人視線,就這樣一枚袖箭從他寬大的袍子射出,對着皇帝的方向直直射去。

只要皇帝死了,文國公有兵,內閣施卓和鄭玉成都是他的人,今日還是他的勝局。

他裴循可是號稱大晉第一神射手,箭無虛發。

今日也該是如此吧。

至少在箭術上,他真的從未失手過。

然而,命運之神終究沒有眷顧他,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極為銳利的破空之音,一支軍用的箭矢帶着極其霸道的勢頭,從他身側削了過來,以勢不可擋的速度撞開那枚袖箭,與此同時,洞若觀火的羽林衛大将軍左逍林飛快将長矛一擋,整個人擋在皇帝跟前,而那枚箭矢與袖箭雙雙沒入蟠龍寶座的側後方。

章老爺子這邊,徐雲栖和銀杏反應也相當迅速,銀杏使勁将老爺子往後面一拉,而徐雲栖則更霸氣了,她不假思索擡腳一踢,正中婢女下颚,只見婢女痛呼一聲,身子往後一翻被撲上來的羽林衛給捉個正着。

一切發生地太快,在場所有官員忙不疊往兩側退開,均吓出一身冷汗。

這可是奉天殿,羽林衛均是執矛佩劍,非必要不攜弓箭,何人張弓搭箭救得陛下?

衆人紛紛順着箭矢來的方向往外望去,只見一人穿着熾豔的绛紅郡王服,步履千鈞拾級而上,他手執金弓,俊臉被燈火映得昭然,那是一張格外平靜的臉,目深幽寂,絲毫不帶任何情緒,卻偏偏攜着一身勢不可擋的鋒芒。

正是攜勝而歸的裴沐珩。

誰敢在奉天殿張弓。

大晉未來的掌權人。

這一刻大家看到的不再是溫文爾雅進退有度的熙王府三公子,而是一位氣吞山河的未來主君,他用這霸道至極又行雲流水的一箭,告訴所有朝臣,南軍大營局勢已定,天下權柄已歸熙王府。

裴沐珩來到殿前,目不斜視對着皇帝長身而拜,

“臣奉召平叛而歸,叛賊文寅昌已被拿下!”

是否奉召不重要了,勝者為王。

裴沐珩說這話時,擡眸與裴循視線在半空交彙。

這一眼包含太多太多。

還是敗了嗎?

裴循修長的身影微微一晃,眼底的霁月風光均已不再,只剩算盤落空的不甘與掙紮,他目色恍惚看向裴沐珩,又越過他看向廣闊的丹樨。

無盡的寒風往他腳底翻湧而來,他仿佛置身奉天之巅,又仿佛被人高高架起,腳步虛浮沒了支撐。

兩名羽林衛上前,雙雙扼住他手腕,将他迫得撲跪在地,裴循始終不肯低下高貴的頭顱,怔怔看着前方。

就這麽敗了嗎?

不甘心。

很快一行身影從臺階下接二連三出現,走在最前的是熙王,杭振東與楊赟三人,在他們身後由兩名金吾衛架着一人往上行來,裴循看清那人模樣,臉上所有的僥幸退得幹幹淨淨,雙目蒙塵般失去神采。

只見那人身着一品都督朝服,灰須徐徐而動,沒有任何敗者的狼狽,目色始終平靜巋然。

熙王三人立即進殿給皇帝行跪拜大禮,

杭振東三言兩語将發生在南軍大營的事告訴皇帝,皇帝視線越過攢攢人頭,與殿外的文國公相交,勃然怒道,

“文寅昌,朕待你不薄,你何故與人謀反,謀害朕的江山百姓。”

回應他的是文國公一聲悵然長嘯,“哈哈哈哈!”

文國公雙手縛在身後,雙腿亦被鉸鏈困住,可他身姿是昂然的,甚至依舊能在那矍铄的雙眸窺見昔日軍中第一人的風采。

他沒有看皇帝,而是将目光投向殿內一人。

那人也看着他,她甚至已不記得多少年沒見過他了,模樣好像變了,鬓角又多了許多白絲,唯有那道朗笑始終回蕩在她心間,一如當年年少峥嵘。

文國公笑過之後,殿內有那麽一瞬的死寂,直到章老爺子蒼老的嗓音再次響起。

“我來替陛下解惑。”

“三十多年前的二月初二這一日晨,皇後娘娘身子不适,娘娘每回月事将近便覺頭昏難受,這一日她照舊宣太醫看診,太醫院慣例,任何一位主子宣召,必須得有兩位太醫同行,二人交替把脈,商議開方子,并輪守熬藥,以杜絕任何迫害之事發生。”

“而這一日同行的恰恰是太醫院最負盛名的兩位老太醫,範院使與柳太醫。”

“依制,兩位太醫相繼給皇後把脈,這一把脈後,柳太醫臉色就變了。”

皇帝聽到這裏心下一沉,殿內上百雙視線灼灼盯着老爺子,老爺子目色幽幽瞥着皇後,彼時皇後已撲在十二王裴循跟前,緊緊摟住了兒子,眼珠無神似的沒有半分波動。

方才裴沐珩這一箭已将大臣喝退兩側,眼下大殿正中被空出來,僅僅只有他們母子二人。

章老爺子嗓音一沉,“因為柳太醫發現是喜脈。”

皇帝頓時兩眼一黑。

劉希文見狀顧不上震驚,飛快給他撫背順氣,徐雲栖怕他老人家有個好歹,趕忙上前用細銀針紮了皇帝幾處手脈,幫他穩住不斷翻湧的氣血。

皇帝緩過氣來後,目色陰森道,“說,你接着說!”

章老爺子說了一陣嗓音變得沙啞,他用力清了下嗓,接着道,

“陛下是否臨幸後妃,旁人不知,兩位太醫院的正副院使卻是曉得的,這下便知皇後這一胎暗藏玄機,柳太醫醫案寫在巳時初刻,死在午時三刻,這當中有足足一個時辰還多,到底發生了什麽,想必只有兩位太醫與皇後娘娘自個兒清楚了。”

裴循聽到這裏,已有了不妙的預感,他面色冷峭瞪着章老爺子,“你什麽意思?”

皇帝登時意識到了什麽,對着劉希文斷喝,“去,取太醫院檔案過來!”

這一點荀允和早有準備,以皇帝的名義着人在大內檔案閣,将這一日牽扯人員的醫案均取了來,因着那日柳太醫已死,關于皇後的醫案只有一份,正是範太醫所寫,上頭寥寥數語記載皇後是月事不适,這個時候劉希文突然想起了一樁讓他好奇的事。

二月初二明月公主薨逝,皇帝悲痛之至,壓根沒心思與妃子同房,一向淡漠內斂的皇後卻在随後的二月初八邀請皇帝去坤寧宮用晚膳,也不知皇後在酒裏加了什麽,皇帝喝完後便摟着皇後去了簾帳內。

這是逾矩的,事後皇帝覺得對不起女兒,為此吃齋整整一月。

再然後的二月二十五,範太醫診出皇後有孕。

同年十月初四,十二王裴循出生,而這一日也發生了一樁不小的禍事,皇後清晨被園中兔子驚了駕,導致提前發動,于這一日誕下十二王裴循,不僅如此,是日大出血,差點丢了性命。

從醫案記載來看,一切合情合理,毫無破綻。

裴循明顯察覺到章老爺子的弦外之音,咄咄逼人質問,

“老爺子,你是熙王府的姻親,為了讓熙王繼位無所不用其極,這上頭記載沒有任何破綻,你空口無憑,污蔑本王和母後,本王絕不饒了你!”

混淆皇室血脈,非同小可,便是皇帝也決不能輕易接受,

“證據呢!”

“你證據何在?”

“憑什麽以為十二王不是陛下親子?”

朝臣七嘴八舌責問。

他們倒不是為了維護十二王,他們維護的是大晉皇帝的臉面。

章老爺子緩緩笑出一聲,蒼茫的視線漸漸聚焦,最後落在徐雲栖身上,

“雲栖,你過來。”

徐雲栖本立在皇帝身側,聽了這話,目色浮現稍許茫然,随後慢慢來到老爺子跟前。

老爺子朝她和藹地伸出手,“孩子,我臨走時交給你的金墜子呢。”

徐雲栖愣了下,立即從脖頸掏出一物,又解下鎖扣交給老爺子。

這是一個镂空的金墜子,鴿子蛋大小,雕工極其細密繁複,老爺子将之接在掌心對着燈芒處望了望,東西還在裏頭,旋即他用指尖撥了撥底下一個機括,只見墜子破開,裏面落下一物,正是一張泛黃的宣紙,老爺子小心謹慎将之打開,呈給皇帝,

“陛下,我當年給師傅剖屍驗毒時,在他腹部發現此物,如果我沒猜錯,師傅當年發現皇後胎像有異,恐被對方滅口,便将真正的醫案吞入腹中,以待真相開啓這日,而這上頭記載了皇後病理的時辰,症狀,診斷,一目了然。”

整個大殿為之一震。

徐雲栖滿目驚愕盯着那團皺巴巴的宣紙,臉色變得極其古怪。

所以熙王府苦苦追求的真相,從始至終就在她身上。

她忍不住往殿門處的裴沐珩望了一眼,夫妻倆目色交錯,不甚唏噓。

這個金墜子裴沐珩并不陌生,他甚至親自替她取過……

劉希文怔愣一瞬,飛快奔過來,從老爺子手中接過此物交給皇帝,又拿着太醫院舊醫案對比,再喚上範如季上前甄別。

宮廷特供的宣紙,上頭印着太醫院專用字樣,核查确認柳太醫親筆無誤,只是這份醫案沁些痕跡,字跡斑駁認不太清,顏色也顯得焦黃了些,即便如此,“滑脈”二字赫然在目,所以,皇後在二月初二壓根就不是範太醫所診的月事,而是有孕無疑了。

此前劉越召集京城最負盛名的仵作及兩名太醫開棺驗屍,終是從那截截白骨尋到了一些蛛絲馬跡,與老爺子所說相佐證。

再聯系今日皇後與文國公之舉,一時間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大殿內異常沉默。

裴循仿佛被雷擊中,臉上的表情從震驚到不可思議,漸而面上血色褪盡,汗密密麻麻從皮毛滲出,一點點聚在掌心慢慢滑落,嵌在骨子深處的那股傲氣,也随之轟然崩塌。

這個人是誰,已不言而喻,難怪他總是異常的溫和耐心,難怪他說出要奪嫡時,他沒有任何猶豫,便替他沖鋒陷陣。

當時有多感激振奮,此刻就有多嫌惡。

皇後閉了閉眼,臉上沒有任何被揭露的狼狽和惶恐,反而有種塵埃落定的釋然。

她終于可以不用背負着罪惡前行。

皇帝面頰青一陣,紫一陣,好一會兒沒喘上氣,這個毒婦不守婦道便罷,心狠手辣害死明月,嫁禍熙王,簡直可恨之至。

他靈魂都給氣出了竅,面頰似罩着一層死灰之氣,漸漸失去理智,枯槁的雙手随意往長案上去摸,熟知他習性之人已知道他要做什麽。

文國公顯然看出端倪,顧不上沉重的腳鐐飛快往前一撲,恰在這時,皇帝的硯臺朝皇後砸過來,文國公側身一擋,那塊硯臺結結實實砸在了他右肩,他悶哼一聲,忍痛看向懷裏的人。

皇後只覺眼前一晃,那道依然矯健的身影就這麽撲了過來,她半個身子被他鉗住,模糊的視線順着他胸膛往上挪,漸漸看清那雙渾闊漆灰的眸眼。

暌違已久的悸動令心跳不自覺加快。她不記得多少回盼着夢到他,而現在這個人真真實實的在她面前,即便他們已面目全非。

“寅昌,是你嗎?”周遭有什人,她看不清了,也顧不上了。

她眼底沁着淚,帶着失而複得的喜悅,慢慢将手覆上他面頰,

“原來你長成這樣了呀……我都快認不出來了……”她這樣笑着說。

指腹所到之處,布滿溝壑傷痕,再無往日半點榮光,

“你不該是這樣的……”最後笑意化作痛苦将她徹底淹沒。

他本該是上京城最耀眼的兒郎,本該是大晉邊關最出色的少将軍,那一年桃花細雨,他們相識于暢春園,她的風筝被挂在樹梢,一風姿朗朗的少年經過,一躍而上便将之取下還給了她,他眉梢歇着肆意,唇角笑得張揚,見她俏生生的便逗她道,

“你是哪家的姑娘?”

她不敢輕易自報家門,便捏造了個身份蒙騙他,

文寅昌便笑着回,“我今日幫了你,你打算怎麽謝我?”

“那我買一只燒鵝給你吃?”她最喜歡吃燒鵝了,每每讀書之際,便從學堂悄悄溜出來去買燒鵝吃。

哪知對方還當了真,二人約定下回在此見面。

一來二去,他們時不時在園子裏嬉戲,他陪着她走過母親逝世最艱難的時日。

後來一次宮宴,二人在皇宮撞了個正着,被他發現她真實身份,他氣哼哼觑了她幾眼,掉頭就走,她急得不得了,以為他再也不搭理她了,獨自一人坐在暢春園哭,偏生那人,從樹梢探出半個頭,将她最喜歡的燒鵝用竹竿捎給了她。

那漆黑的眸色似一束光照耀她心底,動心就在那一剎那間。

她也曾是敢愛敢恨的姑娘呀,當日便告訴他,非他不嫁。

文寅昌又豈是沒有擔當的男人,翌日便回府告訴母親,讓文老夫人去蘇家提親,媒人上了門,與蘇老爺子表明來意,那文寅昌不僅出身優越,極有才幹,蘇尚書又豈會不許,口頭允諾下來,約了個正式上門定親的日子。

好巧不巧,皇帝賜婚的意思下來,一個是世子夫人,一個是當朝國母,孰輕孰重一目了然,君威在上,蘇尚書也不敢違拗,只得斟酌人選,蘇府有三個女兒,大姑娘端莊內斂,性子太悶,容貌不夠出色,三姑娘活潑俏麗,卻是大字不識,不學無術,論品貌兼修,性情閑雅大方的便是二姑娘蘇芷寧。

為了整個家族着想,蘇尚書毫不猶豫選擇了蘇芷寧,甚至都不曾問女兒的意思,就将女兒名諱報去皇宮,次日賜婚旨意下來,蘇芷寧當場昏厥。

抗旨是殺頭的重罪,蘇家和文家都擔當不起,兩方長輩悄無聲息将婚事給退了,緘口不言,皇後心若死灰嫁入皇宮。

那個知情的媒人也被滅了口,這樁事除了兩邊父母無人知曉,文家為此将文寅昌送去邊關。

一年後他回來了,正月十五元宵節,皇帝在琉璃宮大擺宴席,慶賀文寅昌大勝而歸,她空空落落坐在皇帝身側,隔着人海悄悄看他一眼,他整個人變了個樣,渾身透着一股乖張戾氣,神色裏的痛苦和落寞怎麽都遮掩不住。

皇後心頭鈍痛,早早離席,帶着心腹宮人躲去林子裏黯然神傷,而文寅昌被灌了不少酒,出來吹風。

造化弄人,兩人在林子深處撞了個正着。

那一瞬的電石火花像宿命一般将二人糾纏在一處,等到發現做了什麽的時候,已為時已晚。

這夜之事除了兩名心腹宮女,無人知曉。過去每每月事将近,她便頭昏腦漲,等二月初二身感不适,毫無防備地就請了太醫看診,很快太醫把出喜脈,她卻像是中了蠱似的,喜悅大過慌張,甚至還想了法子将消息遞給了文寅昌,文寅昌那一陣就在禁衛軍當值。

随她入宮的老嬷嬷反應過來後,果斷将兩位太醫困在內殿。等文寅昌喬裝進入坤寧宮,二人不知使了什麽法子,悄悄穩住了範太醫,柳太醫此人忠貞不渝,始終沉默不語,文寅昌見他不為所動,遂動了殺心,再然後的事,便如章老爺子所說,文寅昌為了引範太醫入局,逼着他給柳太醫下了毒。

可巧明月小公主在此時發病,柳太醫急忙以此為由離開坤寧宮,文寅昌當機立斷利用熙王,在半路将柳太醫截殺,而小公主便是池魚之災了。

起先她卧在內室并不知經過,直到申時初刻,她方聽說了明月公主的死,聽說皇帝要拔刀殺了熙王,明白過來後,她慌慌張張奔赴明月宮,将熙王救了下來。

明月公主一死宮廷大亂,給了文寅昌收拾首尾的契機,後面的事均是文寅昌處置,她再也不曾過問。

無辜性命的喪失,終于讓她按捺住了心底不停湧動的情愫,從此他們隔着一堵宮牆,不問彼此,心中唯一所系便是那個血脈相連的孩子。

“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

文寅昌用他畢生最溫柔的目光看着這個珍藏心底幾十年的女人。

皇後卻是搖頭,唇角勾出如願的笑,“我這輩子被困牢籠,無一日遂心,而今日我總算能做一回蘇芷寧,當年許諾的誓言,終于可以實現了。”

不能生同衾,便死同穴,能死在一塊也算瞑目。

文寅昌聽了這話,粗粝的指腹愛撫她依然白皙的面頰,慢慢露出笑容,一如當年。

當年的他二十出頭,城府極深,元宵事後他便一直注意皇宮的一舉一動,或許是不甘和憤懑夾雜着奪妻之仇,讓他在得知芷寧有孕時,異常期待和興奮,他第一時間潛入皇宮,雷厲風行平息了此事。

再然後守護他們母子便成了他骨子裏的信仰。

身後是無數官員的謾罵責問,他卻始終巋然不動,只溫柔而堅定地将他的芷寧擁在懷裏。

二人依偎着彼此,目光對望,多麽惺惺相惜的一幕,看在裴循眼裏卻無比諷刺,他用力甩開侍衛的胳膊,踉踉跄跄站起身,用極其嫌惡的目光看着他們倆,

“既是如此,你們當初還不如掐死我!”

也好過把他生下來,讓他活成一個笑話。

從這世間最珍貴的嫡皇子,一朝跌落泥潭,成為人人唾棄的私生子。

所有驕傲和自尊被踐踏在地。

皇後二人聞言面露驚愕,文國公忍不住朝他伸出手,心痛道,“循兒……”

聽到這聲溫煦的呼喚,裴循心底湧上一股惡心,驀地驚退一步,

他看着文國公,明明無比熟悉的面孔卻在眼下變得十分陌生,甚至可憎,這人不再是他景仰敬佩的師傅,而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僞君子,對,僞君子,裴循無法用言語來形容此刻心裏的嫌惡甚至是難過……沒有人問過他的意思,給他安了個私生子的名分。

“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近乎扭曲。

所有信念在這一刻支離破碎,他茫然的,渾噩地轉過身,緩緩将頭上的冠帽取下,又發洩一般,将那身嫡皇子王服給一點點剝下來,随後他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迎着冷冽的寒風,踩着過去他汲汲營營為之奮鬥的屹立在權力之巅的白玉石階,一步一步消失在衆人的視野……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見前方突然傳來一陣驚叫,

“十二殿下墜臺哪!”

文寅昌雙目駭然睜大,拔步而起,踉跄往前奔去,“循兒……”

這聲循兒還未出口,一枚箭矢從徐雲栖手中發出,準确無誤貫穿他胸膛。

一口血自他口中噴出,染紅了奉天殿的臺矶,也染亮了漸明的東邊天際。

皇後毫不猶豫拔出發簪,撲在文寅昌懷裏殉了情,裴循一頭栽下高臺,昏死過去,其黨羽悉數被當場拿下,關去诏獄。

長夜終于過去了,大殿上方的帝王卻已到了彌留之際,他強撐着扶手劇烈地喘着氣,一陣又一陣咳嗽聲回蕩在大殿,百官紛紛看着他,大氣不敢出,些許老臣甚至發出嗚咽之音。

有深紅的淤血自皇帝唇角溢出,劉希文跪在他腳跟,一面替他擦拭髒污,一面心痛道,

“陛下,您保重龍體啊。”

皇帝搖搖頭,他視線突然看不太清了,只覺眼前有無數光影在晃,

“熙王呢……”

劉希文扭頭,忙尋到人群中的熙王,“熙王殿下,快些上前來,陛下有話跟你說。”

另一側的秦王聽了這話,頓時大急,趕忙起身道,

“父皇,兒子有話跟您說,您聽兒子說幾句……”

可惜很快兩名羽林衛上來,将他摁在了地上。

萬衆矚目之際,熙王就這麽緩緩直起身,百官也跟着擡起眼,視線追随他而動,從未覺着這位殿下背影如此偉岸渾闊,仿佛一座堅實的壁壘,刀槍不入,百折不撓。

熙王一步一步來到皇帝腳跟前跪下,看着行将朽木的父親,眼眶漸漸泛紅,

“父皇!”他淚水深深湧動,抿着唇哭出聲來。

皇帝神情交織着憐愛與愧疚,緩聲道,“冀兒,父皇對不住你……”

大約是看不清他,忍不住往他面前傾了傾,啞聲問,“你怨父皇嗎?”

熙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連忙握住皇帝冰冷的手腕,使勁搖頭,

“父皇,兒子沒有怨過您,兒子心裏想的是,父皇冷落我,對于我何嘗不是一種保護。”

皇帝聽了這話,十分欣慰,更多的是愧疚,

他長嘆一聲,目色漸漸挪至上方熾亮的宮燈,光色太亮,皇帝有些睜不開眼了,

“冀兒,你心地善良,敦厚穩重,朕把這個江山交給你了……荀卿宰輔之才,盡可信之任之,其餘官員你擇賢而用,朕相信你會比朕做得更好……”

這大約是熙王印象裏第一次聽到父親諄諄教誨,他稀罕極了,不舍地捧着皇帝的手掌哭得像個孩子,

“父皇,您別走,兒子還想再孝敬您幾年……”

皇帝聽了這話,驀地失笑,艱難地擡起手掌,在他頭頂撫了撫,“你都是做祖父的人了,竟說孩子話。”

看得出來,皇帝此時心情是愉悅的。

但留給他時間不多了,他需盡快安排後事,念頭一起,皇帝驀地振聲,

“荀卿拟旨,立皇四子熙王裴冀為儲君,朕龍禦歸天後,由他繼承大統。”

荀允和飛快提筆寫下诏書,緊接着皇帝又吩咐道,

“再拟一道诏書,封皇七孫裴沐珩為皇太孫,正位東宮。”

荀允和筆尖稍稍一頓,看了裴沐珩一眼,心中佩服皇帝的深謀遠慮。

一朝天子一朝臣,這一輪奪嫡之争結束,新一輪太子之争即将開始,以裴沐珩之手腕,東宮之位遲早落在他掌心,屆時必定又是一場血雨腥風。

皇帝顯然是看穿了這一點,故而以遺诏的方式确立裴沐珩儲君之位,杜絕往後奪嫡之争,變相保護了裴沐景和裴沐襄,也給熙王解決了後患,朝臣也無任何可指摘之處。

有了這份遺诏,裴沐珩儲君之位牢得不能再牢。

姜還是老的辣。

皇帝交待後事沒多久就阖上了眼,

哭聲從熙王開始,如潮水似的往外蔓延,整座皇宮哀恸一片,就在這片悲聲中,劉希文着人将皇帝挪去殿內收殓,荀允和則親自攙起哭得不能自已的熙王,淡聲道,

“陛下,請您登位,主持大局。”

*

三日後。

黎明破曉,第一縷朝晖溫煦地落在文昭殿的閣樓。

章老爺子傷勢垂重,裴沐珩将他們祖孫三人安置在閣樓歇息,這個地兒是裴沐珩當值之處,裏頭床榻衣物用具俱全,安全無虞。

這三日徐雲栖和銀杏均陪伴老人家左右,章老爺子卸去了這身沉重負擔,昏睡了整整兩日,直到昨夜方睜開眼,徐雲栖時不時給外祖父施針喂藥,銀杏這丫頭舊毛病犯了,開始喋喋不休,将徐雲栖在上京城的經歷告訴他。

他們仿佛又回到了過去那安然祥和的日子。

老爺子大多時候是不吭聲的,只偶爾才問一句,譬如自知徐雲栖嫁了當朝太子,就問了一句,

“你們有孩子了嗎?”

徐雲栖臉一紅,“沒呢。”

老爺子就不說話了。

這三日裴沐珩忙得腳不沾地,每日回得晚,不敢打攪老爺子,便悄悄擠在徐雲栖的小塌睡上兩個時辰,總總天色還沒亮又出了門,東宮還未收拾出來,他們夫婦暫時在此地落腳。

早膳用過,老爺子精神氣好了不少,打算去院子裏走一走,祖孫三人剛下樓,一小內使匆匆奔過來,對着徐雲栖三人行了大禮,

“太子妃殿下,老爺子,陛下在奉天殿召你們過去說話呢。”

大行皇帝剛過身,皇帝諸務纏身,先是重新調整了內閣,安頓了秦王和陳王等人,更着重整頓邊防與十二衛,這三日每日睡不到兩個時辰。

好在荀允和和裴沐珩能幹,給他分擔不少,皇帝好不容易得了空,這才想起此次最大的功臣章老爺子,立即吩咐将人請過來。

章老爺子像是等這一刻等了許久似的,理了理衣裳,正色道,“咱們走。”

到門口發現兩位小內使擡着一把小轎攆候着他們。

其中一人機靈道,“陛下心疼老爺子,恐他老人家走不動,囑咐小的們擡着老爺子去見駕。”

徐雲栖看向外祖父,章老爺子卻是皺了皺眉,連忙搖頭,“萬萬不可,陛下寬宏仁愛,咱們做臣子的卻不能失了本分,還是走着去。”

就這樣祖孫三人不緊不慢趕到奉天殿偏殿,進去時荀允和和裴沐珩均在。

三人正在商議正事,聽到外頭小內使禀報,紛紛止住了聲。

裴沐珩上前主動将老爺子迎進殿。

荀允和目光先是溫和地看了一眼女兒,随後落在章老爺子身上,露出幾許複雜來。

心裏雖含着恨,荀允和還是起身給老爺子行了晚輩禮。

老爺子看着風度翩翩的女婿,百感交集,念着皇帝在場,終是什麽都沒說,先給皇帝行禮。

皇帝連忙擺手,“一家人,無需見外,來人,給老爺子看座,擺上炭盆。”

徐雲栖陪着章回坐在右下首,荀允和坐在二人對面,銀杏立在徐雲栖身後。

至于裴沐珩則坐在一旁批閱折子去了。

熙王登基第一道诏書便是讓太子監國,裴沐珩這個太子實則比皇帝還忙。

喝過茶,寒暄幾句,皇帝問起老爺子這些年的經歷。

“沒想到老爺子與朕因三十年前這樁案子而結緣,朕原先還覺着自己吃了苦,比您來是不值一提,每每想起您的際遇,朕心痛如絞。”

章老爺子虛乏地笑了笑,眼底含着幾分劫後餘生的安然,“都過去了。”

皇帝又問起了這三年他是如何落入文寅昌之手,老爺子告訴他,

“三年前,臣聽聞老太君病危,想着過去這麽久,也該平安了,便悄悄易容進了柳府見了老太君一面,可惜那文寅昌是個老狐貍,依舊在柳府布了棋子,我的行蹤被棋子發現,他們的人立即将我抓住帶來京城。”

“不幸中的萬幸,我當時隐姓埋名易容在身,他們辨不出我的模樣,也不知我真實身份,我一路被他們綁在馬車上帶到京郊,終于借着出恭的機會逃了出來。”

“在京郊留下信號後,我一路往東邊跑,關鍵時刻跳下河,又趁亂抹去了易容的痕跡,甩掉了他們,最後跟着一條船抵達通州,混在一群河工裏,可惜這些人個個高手,雖然沒認出來我,卻緊咬着不放。”

“後來輾轉到了通州糧倉,我終于得了機會,便寫了一封求救信給當時的陛下,”

徐雲栖聽到這裏,詫異問,“您不是寫給三爺的?”

老爺子也很疑惑,“西州是熙王殿下的封地,我們西州人心裏很景仰殿下,故而我那封信實則是寫給熙王殿下的,是不是王府的人弄錯了,送給了當時的三公子?”

“大約如此了,然後呢?”徐雲栖繼續問。

老爺子道,“我混跡河工,屢次想脫身不成,後來通州一案爆發,被關去了牢房,我索性也不惱,就安安分分蹲着,可惜對方窮追不舍,得了機會将所有可疑的人帶去了營州,那文寅昌的人從我指腹上的繭認出我身份,以假死的手段将我帶出營州,這期間我屢屢逃脫,可惜最終還是被他們捆住帶回了京城。”

整整三年輾轉數地,草木皆兵,惶惶不可終日,其中艱難困苦忍辱辛酸不足道哉,而這些到老爺子這裏,只剩一句平平無奇的“都過去了”。

一向冷靜自持的徐雲栖抱着他胳膊哽咽許久。

皇帝嘆息不已。

獨荀允和沒好氣道,“您若是早告訴我,也不必吃這麽多苦,更不必害我們父女分離。”

老爺子涼涼看着他,不屑道,“以你當初的能耐你能跟蘇家文家相抗衡?多一個人知道多一份危險,再說了,你不是過得挺好的嗎,妻子孩子熱炕頭,娶誰不是娶,有兒有女,又沒委屈你什麽。”

荀允和頓時氣結,怒道,“你就沒想過囡囡嗎?她本不必跟你吃這麽多苦!”

老爺子偏眸憐愛地看着外甥女,“囡囡,跟着外祖父是不是比跟着你爹爹要好?”

徐雲栖撫了撫面頰的淚,附和點頭,“是呢,跟着您走遍四海,見識大好河山,學了一身本事,自然是好的。”

荀允和氣得不想說話。

皇帝等着他們一家三口插科打诨一陣,清了清嗓,鄭重其事開口,

“老爺子,這一次若非您,朕難以沉冤昭雪,在朕心中,您是第一位的功臣,朕打算給您封個侯爵,賜您一個院子,您就安安生生在京城養老,如何?”

裴沐珩在這時擱筆,含笑望過來,

“父皇,就把熙王府賞賜給外祖父吧,離着岳父府邸也近,好有個照料。”

荀允和雖然面露不快,卻沒有反駁,顯然是默許的意思。

不料這個時候,老爺子突然推開外孫女的手臂,慢慢起身,又後退一步,雙膝着地行了大禮。

皇帝見他如此,連忙擺手,“哎呀,您老人家何必這般客氣,都說了,咱們是一家人……”

話音未落,卻見章老爺子無比凝重地擡起眼,眼底甚至閃着淚花,

“陛下,您這番厚愛,臣本該感激涕零,只是臣福薄命薄,不敢消受,如若您真的念着臣一點功勳,不如答應臣一個不情之請。”

殿內衆人微微一愣,就連那一頭的裴沐珩也起身繞案而出。

皇帝心裏有了不好的預感,

“什麽事,您直言便是。”

老爺子語帶哽咽,“陛下……臣草根出身,沒什麽能耐,也無大志向,這輩子颠沛流離,如驚弓之鳥惶恐度日,唯一的念想也僅僅是平安二字。”

他視線挪到徐雲栖身上,看着端方明麗的少女,那朝露般的眸眼清澈無垢,這樣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又如何在壘壘白骨的後宮立住腳呢。

眼下裴沐珩與徐雲栖新婚不久,情意綿綿難舍難分,待他登基,待一個又一個女子入宮之後,無盡的争風吃醋奪嫡之争,遲早能磨掉這份感情,而皇宮終究也會成為徐雲栖的墳冢。

柳家殷鑒在前,奉天殿前的血還未幹呢,他決不能看着徐雲栖重蹈覆轍。

老爺子重新望向皇帝,一字一句含淚道,“雲栖醫女出身,抛頭露面,無德無才,不堪太子妃大任,臣懇請陛下賜雲栖與太子殿下和離!”

殿內死一般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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