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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落了一夜的雪漸漸化去,窗明幾淨,本該是最明媚的朝晨,禦書房的空氣卻在這一瞬凝固,好長一會無人做聲。
章老爺子這話無異于一道驚雷,将殿內祥和歡愉的氣氛轟了粉碎。
皇帝第一反應惱怒非常,這老爺子也忒沒眼力勁了些,這麽一大家子好不容易脫離苦海,大功造成,他竟要撺掇着兒媳婦和離,皇帝臉色有些難看。
可很快,目光在對上那雙布滿悲傷,恐懼,如驚弓之鳥餘悸深深的眸子,皇帝心裏的惱怒悄然而散。
老爺子這三十年過得如履薄冰,命懸一線,他面上每一條血痕無不彰顯着這一路來的困苦艱難,雲栖是他一手養大,他盼望着外孫女過平安日子,無可厚非。
而皇宮比起尋常百姓家,紛争自然是不可避免。
皇帝正琢磨着如何給老爺子一個交代,這時,有人起身邁開一步。
他朝那人看去。
荀允和沉默地來到徐雲栖身側,好巧不巧擋在了裴沐珩與徐雲栖之間。
他拱袖開口,“身為內閣首輔,臣有必要提醒陛下,太子妃殿下的身份着實可能掀起悍然大波,眼下陛下登基只有三日,朝臣忙着國葬與登基一事,無暇他顧,待局勢穩定,禮部翰林院與都察院的禦史,均會盯着此處不放,這些人是大晉朝廷之喉舌,您堵得住這悠悠之口嗎?”
“其二,身為父親,臣也認為,雲栖不适合留在皇宮。”
随後他看向身側的女兒,“雲栖,你說呢?”
這時,跪着的老爺子也輕輕扯了扯外孫女的袖子,溫聲道,
“孩子,過來,給陛下磕個頭,謝陛下寬厚之恩。”
徐雲栖被他扯得一晃,眼底那抹怔忡也随之被抖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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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這裏可不是熙王府,而是皇宮。
徐雲栖生長在鄉野,對于皇宮的認知與敬畏是有限的,直到這幾日,親身經歷了皇室權利傾軋,置身刀山火海,親眼看到同室操戈下那血雨腥風……心底何嘗沒有生出幾分茫然和困頓。
怕嗎,多少有一些。
只是這些顧慮和遲疑,終究被半夜那具溫暖結實的身子給暖化,給驅逐。
而眼下聽到老爺子這番話後,她不得不面對一個現實。
她會是裴沐珩想要的皇後嗎?
更确切地說,她會是百官想要的太子妃嗎?
答案毋庸置疑。
如果沒有先皇那場賜婚,裴沐珩無論如何都不會娶她。
兜兜轉轉,他們又回到了原點。
他因承諾與責任,慢慢衍生出一些愛意,與她磕磕絆絆到而今,再往後興許還要為了她與整個朝廷為敵。
太為難他了。
先皇駕崩了,那層壓在裴沐珩脊梁上的桎梏已被解除。
他可不必再履行那場婚約,他可以有更好的選擇。
理智驅使着徐雲栖緩緩折下膝蓋,慢慢跪了下去,她頭額點地,輕聲道,
“請陛下成全。”
裴沐珩腦子裏轟了一下,深邃的瞳仁暗如凝淵,怒火慢慢聚在眉心擰成一股厲芒,他憋着一肚子火無處發洩,臉色紅一陣青一陣,到最後聽到那句“請陛下成全”,所有的惱怒與郁碎又均化作慌亂。
說什麽尋到外祖父就安安生生跟他生個孩子,她就盼着能逃離這場婚姻吧。
她總是這麽潇灑不羁,說轉身就能轉身。
她總是這般從容自如,從不肯将後背交給他。
他就知道,這一日終于還是來了。
皇帝見對面三人态度如此一致,臉色徹底沉下來,他看向兒子,
“珩兒?”
裴沐珩沒有反應,他孑然而立,冷白的俊臉從未像此刻這般,失魂落魄,慘無血色。
皇帝見兒子臉上一點神采也沒有,始終一言不發,不知是他氣狠了不肯低頭,還是另有打算,事實上,換作過去,他還是熙王的身份,此刻必定輕咳幾聲,插科打诨擺擺手,将人打發出去便成了。
然而在其位謀其政,當他坐在這個位置,就不得不認真審視這個問題。
這個從始至終橫亘在徐雲栖和裴沐珩之間最大的鴻溝。
歷朝歷代都沒有行醫的皇後,徐雲栖已經一次又一次用實際行動表明,她對于此事毫不讓步,這麽一來,放她走,長痛不如短痛,着實是最恰當的選擇。
但皇帝是個重情重義之人。
他實在不忍放徐雲栖離開。
斟酌再三,他開口道,“此事朕會慎重考慮,老爺子先下去歇着吧。”
皇帝與裴沐珩均沒有做任何挽留,這事在老爺子這裏便是差不多了。
他慢慢搭着徐雲栖和銀杏的胳膊起身,随後看了一眼徐雲栖,徐雲栖眉目始終低垂,濃密的鴉羽将她所有情緒掩得嚴嚴實實,老爺子将她養大,還能不知道外甥女的習性,他輕輕拍了拍她手背,
“都會過去的……”
三十年的颠沛流離都過去了,僅僅一年多的夫妻之情又算得了什麽。
裴沐珩很快就會有新歡入宮,而她也将在江湖四野遇到更合适的人。
看透世間滄桑,歷經人心險惡的老爺子,實在沒把這點事當回事。
祖孫三人一齊往後退了幾步,随後轉身出殿。
餘光明明捕捉到了那一抹衣角,徐雲栖卻木着臉沒做任何停留,既然已決定離開,自然就該快刀斬亂麻,毫不拖泥帶水。
裴沐珩深深閉上眼,尖銳的喉結來回翻滾,喉嚨裏充斥着濃烈的血腥,又被他生生咽下去。
荀允和看了父子倆一眼,拱了拱衣袖轉身追出去。
老爺子腿腳不便,下奉天殿的臺階時走得極慢,荀允和很快便追到三人身後,
“雲栖……”
徐雲栖腳步一頓,她聽得這道嗓音,不知為何人就晃了下,
荀允和叫停她後,趕忙繞至她跟前,看着她,“雲栖呀。”
徐雲栖肌膚白得近乎透明,那薄薄的血色似要溢出來,她毫無所知,一如既往露出笑容,“怎麽了?”
冬陽透過雲層灑下一片絢爛的光芒,今日的陽光仿佛格外刺眼,她這樣想。
荀允和深望着女兒,字字用力道,“雲栖別怕,大膽往前走,爹爹會替你善後。”
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份屬于父親的偉岸。
徐雲栖虛白的笑容更加真切了幾分,她用力點頭,“好。”
随後荀允和就看着他們祖孫慢慢走下這份不該屬于他們的殿臺,他獨自站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一事,忙喚住銀杏,“銀杏,記住将你家姑娘和老爺子送去荀府,明白嗎?”
銀杏遙遙朝他揮了揮手,“我曉得的,您放心吧。”
荀允和露出會心的笑容,待他再次轉身入殿,就看到裴沐珩立在臺矶之上,負手張望前方。
荀允和眼下摸不清他是什麽打算,拾級而上來到他跟前,先是拱袖行了一禮,“太子殿下。”
大行皇帝剛去,二人身上均是一身雪白的孝服,這身孝服卻襯得裴沐珩面頰近乎透明一般的白。
他視線始終凝望着那道身影,即便模糊了,他也能憑着記憶描繪出她纖細窈窕的模樣。
“您一定要拆散我們嗎?”裴沐珩面無表情地說。
荀允和直截了當回道,“您應該明白,你們并不合适,如果當初不是陛下陰差陽錯賜婚,殿下也不會娶她這樣的女子。”
“不要跟我說當初,不要告訴我如果……”裴沐珩面色近乎冷酷無情,“已經發生了什麽便是什麽,沒有什麽假如和如果,現在她是我的妻,這是無可更改的事實,我喜歡她,要留她在身邊,也沒有人能阻止得了我。”
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裴沐珩身上再也沒了過去那份斟酌與隐忍,骨子裏與生俱來的霸氣和獨斷顯露無疑。
荀允和聞言唇角掀起一絲嘲諷,也毫不示弱,
“新朝初立,您好不容易入主東宮,當以政務為重。”
“而且殿下應該明白,我就算拼了命,也要護她周全。”
裴沐珩慢慢轉過身來看着他,眼神沒有絲毫變化,
“您也是朝中的老人了,一個前太子妃是什麽身份,什麽境遇,您不清楚?您就不怕有朝一日我放不下手,哪怕她成了親有了孩子,我也将之帶回身邊,您想過這些後果嗎?被當朝皇帝虎視眈眈盯着,她能過安生日子?”
荀允和面上露出深意,“清予,我敢賭是因為,你是個比誰都明智冷靜的主君,你是這天底下最适合繼承皇位的人,你為此步步為營十幾載,比誰都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成果,在你心裏,天下安定,四海歸一,百姓安居樂業,才是你最大的抱負。”
“至于女人……”荀允和不無嘲諷地說,“你會缺嗎?你對雲栖這點缺憾遲早會被更多不一樣的宮妃給填補。”
“你如果真的愛她,就該給她自由,讓她過她想過的日子,你知道,與人争風吃醋這種事她不擅長,她也不可能為你放棄什麽,眼下趁着還沒孩子,你們之間沒有什麽束縛,各退一步,各自海闊天空。”
裴沐珩敏銳地從他這番話裏抓到了症結所在。
“您覺得雲栖會被取代?您對我這麽沒信心是嗎?”
荀允和苦笑,“我也是男人,我也曾對一個女人心心念念,如今呢,我照樣可以放手讓她離開,因為我知道,這是最好的選擇,我不得不告訴你,我也不得不承認,我對晴娘的執着遠不如雲栖。而曾經,我也許諾與她一生一世一雙人。”
荀允和說到這裏,眼底是綿綿無盡的苦澀甚至是自嘲,
“清予,我不是對你沒信心,我是對時間沒有信心,我對歷朝歷代三宮後院的皇室規制沒有信心。”
“只要有一絲可能,作為父親,我都想替她博一片廣闊而無畏的将來。”
裴沐珩靜靜聽他說完這些,慢慢颔首,“我明白了。”随後轉身入內。
荀允和對着他挺拔的背影無聲施了一禮,掉頭回了內閣。
裴沐珩這廂回到禦書房,繼續坐在案後批閱折子,皇帝剛應付完幾位大臣,轉身進來見裴沐珩心無旁骛忙公務,氣得跺腳,
“喂,你媳婦都要跑了,你怎麽還有心思批改奏折?你到底什麽打算?你方才為什麽一聲不吭?”
裴沐珩這個時候已徹底冷靜下來,章老爺子不足為慮,荀允和的話卻很有分量,他的顧慮必須消除,而雲栖呢……這場婚姻起源于被迫,起源于不情不願,少了一分完美。
他要給她一份完美。
裴沐珩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道,“您下旨吧。”
扔下這話,他筆耕不辍。
皇帝震驚了,這比方才老爺子提出和離還要震驚。
“你……你!”他身為當朝皇帝,要衡量徐雲栖身份對朝局造成的影響尚還說得過去,結果兒子比他還冷漠無情。
皇帝不能接受了,急得跳腳,
“你小子別後悔!”
他不相信兒子就這麽放棄徐雲栖。
*
老爺子三人不緊不慢出了宮,抵達東華門時,一柔秀的婦人立在一輛馬車處,章老爺子看清那道身影,怔立住了。
章晴娘淚眼婆娑站在風口,目光來來回回逡巡那個寡瘦的老頭,試圖從他身上尋到往昔一絲熟悉的痕跡,可惜沒有,
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對着老爺子磕頭,“爹爹!”
一旁的徐科也跟着給老爺子下跪。
老爺子大約有五六年沒見到女兒了,心底唏噓許久,撫了撫眼角的淚,連忙上前伸出手,
“都起來,都起來……”
章晴娘二人迎着他上了馬車,銀杏跟着侍衛在外頭趕車,徐雲栖陪坐一側。
章晴娘抱着父親的胳膊一遍遍問事情經過,老爺子打算讓徐雲栖來應付,怎料徐雲栖靠着車壁臉色有些倦怠,老爺子便避重就輕敷衍幾句。
這樣的畫面,章晴娘已不陌生,過去他們爺孫倆也是這般,總總沒幾句真話給她。
章晴娘拭了拭淚痕,最後道,“過去的事都過去了,爹爹跟我回徐府,往後就跟着女兒過日子,別再東奔西跑了。”
徐科也連忙應聲,“對的對的,也給我們孝敬您的機會。”
章老爺子意味深長看着他們二人,笑道,“不必了,我與雲栖已打算離開京城。”
章晴娘震驚了,她眼風掃向徐雲栖,“栖兒,你打算離開京城?那太子怎麽辦?”
徐雲栖笑道,“我的事您別擔心,我心裏有數的。”
章晴娘不再多言,當着徐科的面她也沒有深問,想必徐雲栖這麽做,也有荀允和的意思,既然荀允和插手,她就不擔心了。
章老爺子沒有跟着章晴娘回徐家,也沒有去荀府,他與徐雲栖一般,最後選擇的落腳地,是讓他最為自在的城陽醫館。
也不知為何,明明是個外人,無論是章老爺子還是徐雲栖,對着胡掌櫃的卻比其他任何人還要熟稔自然。
醫館是十幾年背井離鄉刻在骨子裏的歸屬。
章晴娘知道自己奈何不了父親,泣不成聲,“女兒不孝,女兒對不住您。”
章老爺子舒舒服服坐在醫館二樓的太師椅,渾不在意道,“傻孩子,沒有你就沒有雲栖,有這麽好的外孫女承歡膝下是你對我最大的孝順,你過得好,我們爺倆就放心了。”
瞧瞧,永遠是這一句話。
章晴娘心情複雜看着父親和女兒,二人一人坐一邊,一模一樣的神态,如出一轍的語氣。
是她永遠介入不了的默契。
章老爺子和徐雲栖一般,凡事只看到旁人好的一面,不會對對方有過多的期待。
章晴娘咬牙問,“你們什麽時候走?”
章老爺子看一眼徐雲栖,“等宮裏旨意下來就走,估摸就是這幾日吧。”
章晴娘捂着嘴哭出聲來,老爺子又是一番安慰,好在這樣的場景對于彼此來說已經司空見慣,章晴娘很快又穩住了,跟着徐科回了徐府。
銀杏收拾屋子去了,老爺子被胡掌櫃請去樓下喝茶敘舊,徐雲栖獨自一人坐在窗邊,有小藥童遞一杯茶給她,她接在手中,燙而不自知,窗外人潮洶湧,有人抱着孩子在買冰糖葫蘆,有人挑着貨擔走門串戶,還有人唱着不知名的山歌在街上游蕩。
她五內空空。
思緒被一種莫名的酸楚侵占,她這是怎麽了?
這才離開多久,就不适應了嗎?
到底是同床共枕一年多,一時難以接受也尋常,她這樣跟自己說。
就在這時,兩位女藥童扶着一婦人上了樓來,“徐娘子,這裏有位嬸嬸腹痛三日了,您給她瞧瞧。”
徐雲栖愣了愣,僵硬地轉過身來,看着那婦人神色痛苦地**着,遲疑地應了一聲,“欸,我就這來……”
剛站起身,那頭銀杏從西屋邁出來,接過話,“姑娘歇着吧,我去幫忙便是。”銀杏與她一起長大,何時見徐雲栖魂不守舍過,明白她心裏難過,
她将一塊熱帕子遞給徐雲栖,徐雲栖木木地接過,看着銀杏代替她進入雅間。
明明上回哭哭嘤嘤的那個人是銀杏,明明上回她毫不猶豫一絲不茍地投入了診治中。
徐雲栖纖指摁着頭額,望着窗外沉默良久。
這一刻,她突然覺得自己像是一個背叛者。
他一定很難過吧,也一定會恨她吧。
罷了,很快就會有新的妃子入宮,他對她這點情愫也終将淹沒在那一聲聲嬌吟燕語中。
老爺子上來歇息,瞧見徐雲栖獨自坐在窗下發呆,他走過去,輕輕拍了拍她肩,以一副過來人的口吻道,
“起先會有些難,過一段時日就好了。”
徐雲栖回眸朝他露出個笑容,“孫女明白的。”
她從不叫人操心。
老爺子看着她眼底微閃的淚光,點了點頭。
是夜,荀允和忙完公火急火燎回府,打算親自給女兒做上幾個小菜,哪知管家告訴他,徐雲栖壓根沒回來,荀允和氣得兩眼發黑,拔腿上馬就往城陽醫館趕,一進大廳,聽得樓上傳來老爺子笑聲便沉着臉蹭蹭上樓。
他在角落裏發現了徐雲栖,
“雲栖,你怎麽不回家?”他走過去問她,
徐雲栖慢慢站起身。
老爺子見狀揮揮手,示意胡掌櫃等人下去,待無關人等離開,他方慢悠悠坐下來,與荀允和道,
“晴娘跟你分開了,我以什麽身份去荀府住?荀羽呀,你讓我和雲栖自自在在過日子比什麽都強。”
荀允和一想到女兒即将離京,何嘗舍得,他沒有理會老爺子,而是拉着徐雲栖一塊坐下,握着她溫軟的手腕不舍得放,
“囡囡,你先回荊州,爹爹方才已着人回去置辦院子,你們就在荊州開一家醫館,待爹爹将京城諸事安排妥當,就回來陪你。”
老爺子在一旁聽了登時愣神,“你這內閣首輔不做了?”
荀允和看着女兒回道,“不做了,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跟囡囡分開。”
他要親自給她送嫁,護着她一生。
徐雲栖默默看着他,鼻尖發酸。
那頭的章老爺子聽了反而滿嘴嘲諷,“你早想明白不就沒事了嗎,你若是肯聽我的,安安分分在江陵當個教書先生,現在你跟晴娘怕是生了一籮筐孩子,雲栖也不必跟着我風吹雨淋的。”
荀允和聽了這話,呆了呆,竟是罕見沒有駁他。
可惜人不經歷困苦就不能明白,平平淡淡守望一生才是世間最大的幸福。
荀允和留下兩個人手護送徐雲栖回荊州,臨走時告訴她,
“陛下的旨意大概明日就會下來。”
徐雲栖“哦”了一聲,什麽都沒說。
這一夜又送來兩個重症患者,徐雲栖終是打起精神應對,忙到半夜,就這麽渾渾噩噩睡下了,翌日清晨是醫館最忙碌的時候,住在這兒,不可能不搭把手,等到午後徐雲栖方閑下來。
老爺子坐在雅間親自教授胡掌櫃十三針的要訣,銀杏正在哄一個高熱的孩子用膳,徐雲栖忽然瞧見後院曬着的藥盤翻了,獨自下樓來,将那盤金銀花給撿好。
樓上窗口探出銀杏半張笑臉,
“姑娘,包袱都收拾好了,胡掌櫃說晚邊有一趟車隊要回荊州,咱們正好搭車回去,一路也有個照應。”
“哎……”徐雲栖清清落落立在豔陽下,應了一聲。
心裏的空茫感更甚了。
要離開了嗎?
她這一生一直在不停地相遇,不停地告別,她的腳步從來沒有遲疑過,這是第一次踟蹰。
金銀花堆在盤子正中,徐雲栖一點點将之撥開,層層疊疊的小黃花在豔陽下泛着清香,徐雲栖擺弄一陣,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呼喚,
“雲栖……”
徐雲栖聽到這道熟悉的嗓音,雙肩顫了顫。
是幻覺嗎?
大概是吧。
徐雲栖繼續手中活計。
這一次,他的嗓音更為清晰地傳來,
“雲栖。”仿佛在耳邊響起。
徐雲栖驀地回眸,那道修長的白影矗立在院子正中,五顏六色的熾芒交織在他眸眼,襯得那張瓷白的俊臉瑰豔般炫目,徐雲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失聲道,
“你怎麽來了?”
她虛虛拽了拽拳,有些手足無措。
大約是察覺自己有些失态,她很努力擠出一線笑容,盡量讓聲音如常平靜,“用午膳了嗎?”
裴沐珩靜靜望着她,一日不見她像是瘦了些,眼下微有些黑青,
是在醫館住的不好嗎?
還是飯菜不合胃口?
他貪婪地看着那熟悉的面容,仿佛三年沒見,舍不得挪開眼,他還是克制着情緒,露出清隽的笑,“我是來送聖旨的。”
他往自己掌心指了指。
白皙的指尖正握着一道明黃聖旨。
徐雲栖一怔,那一瞬忽然就有淚意充滞眼眶,差點蓬勃而出,她不習慣失态,忙垂下眸遮掩了下,僵硬地應了一聲,“哦……”
他為什麽要親自送來,喊個小內使傳旨不就得了。
徐雲栖這樣狼狽地想。
“謝謝。”她保持着風度朝他伸出手,要那份和離的聖旨。
裴沐珩垂下眸,慢騰騰将聖旨一端擱在她掌心,徐雲栖微微握住,兩個人視線都落在那道聖旨,誰也沒松手。
“雲栖,我忽然在想,之前那段婚姻有太多遺憾,我不曾親自與你求親,不曾接親,不曾洞房。”他啞聲道。
徐雲栖眼眶忽然竄出一陣潮氣,她抑了抑,失笑道,“都過去了。”她抽動聖旨,裴沐珩第一下還沒松開,那雙漆黑的眸只一動不動注視着她,“可我心裏一直很難過,為此深深自責。”
徐雲栖忽然之間不知該說什麽,等他下次迎娶太子妃不就可以彌補了嗎?可一想到他即将與另外一個女人白頭偕老,徐雲栖心裏忽然壓了顆石頭般難受,她再次用力抽動聖旨。
裴沐珩這一下松了手。
徐雲栖心底募的一空。
太陽西斜,冬陽将二人的影子拉的老長,其中一半交疊在斑駁的院牆,
“雲栖……”隔着一步的距離,裴沐珩聲線清冽地開口,“現在你自由了。”
寒風拂過她發梢,些許碎發在鬓角處翻動,徐雲栖眯了眯眼,自由嗎?
想象中的如釋重負好像并沒有出現。
“雲栖有選擇婚姻的權利了。”他這樣說,
徐雲栖怔惘看着他,忽然想起賜婚那一日,本已訂婚的她面對突如其來的聖旨時的無奈,她慢慢點頭,“是啊,你也是。”
裴沐珩忽然笑了,眸眼含着初生般真摯的笑,“我的選擇始終是雲栖,那麽雲栖你,願意再嫁我一次嗎?”
徐雲栖笑容漸漸凝固,臉色登時就變了。
眼底的怔惘驟然消退,露出無比清澈明亮的眸色來,“你說什麽?”
他不是來送和離聖旨的嗎?
他想清楚了嗎?
那麽多世家貴女不要,還要來娶她?
裴沐珩眼神無比堅定,再次往前邁開一步,深邃的眸眼如漫天星海般傾垂,“雲栖,你願意嫁給我嗎?沒有聖旨的壓迫,真心實意地嫁給我,毫無顧慮地選擇我一次?”
他眼神亮度逼人,灼灼的似要戳破她面頰。
徐雲栖喃喃看着他,腦海一片空白,人還沒有反應過來,嘴唇蠕動了一下,有三個字毫無預兆出了口,
“我願意……”
徐雲栖說出這三字時,自個兒都愣住了。
這是她心底真正的聲音嗎?
難怪心裏突突得難受,腳步灌了鉛似的不想離開。
裴沐珩察覺她嘴唇發出一點氣音,微弱得辨別不出。
“你說什麽?”他緊張地問。
徐雲栖眼睫輕輕顫動,開始認真審視他這句話,以及這場聲勢浩大的婚姻。
她怕被宮牆束縛嗎?
不,在江湖為自由,在皇宮亦可彰顯自由,心安即歸處。
怕被宮牆束縛從來都不是離開他的理由。
她從來都是自由的,當初接受那場賜婚是自由的,在熙王府的日日夜夜也是自由的,她這個人只要想做什麽,沒有人能夠阻擋她,她總能用自己的方式達到目的。
真正強大的人從來不會為外物所束。
她已經背上行囊了,眼前晃過的是他清潤的眸眼,他柔軟的唇瓣,他将她抵在梯子上肆無忌憚地親吻,她才發現,她對面前這個男人無比熟悉,閉着眼都能描繪出他的輪廓,她知道他喜歡她輕輕咬他,喜歡她用指腹漫過他尖銳的喉結,喜歡她在情濃處咬着耳廓喚他夫君。
這一瞬的遲疑已經昭告了她的心思,內心深處壓抑十五年的渴望也随着那無聲的三字翻騰而出,她渴望被愛,渴望愛,渴望坦然痛快地愛一個人,渴望被愛牽絆,束縛,畫地為牢。
淚意如同潺潺春水在眼眶晃動,徐雲栖眼神堅毅,一字一頓開口,“我願意。”
上一次他們被聖旨所束,磕磕碰碰開始一場并不完美的婚姻,這一次他們無拘無束,只聽從自己的內心,從頭開始。
裴沐珩深深地捂了捂眼,放手是不可能的,他甚至已做好在朝堂與江湖之間來回奔波的準備,而現在徐雲栖答應了他,裴沐珩劫後餘生般握住她,
“雲栖,你不要走,我不想你走,我已當着你爹爹的面,當着文武百官承諾,這輩子只娶你荀雲栖一人,我将在宮牆外設國醫館,準你坐診行醫,準你教授學徒,準你将十三針發揚光大,準你讓天下沒有難看的病。”
他每說一字,徐雲栖心便猛跳一下,終至心潮澎湃,她缺的是自由嗎?不,她缺的是一份沒有聖旨約束依然堅定不移的偏愛!
她含淚撲向他,雙臂牢牢圈住他脖頸,埋在他懷裏許諾,
“清予,我答應你,再也不離開你。”
裴沐珩心尖湧上後知後覺的酸楚,牢牢将她束縛在懷裏,咬着牙問,“你說話算數?再也不提和離了?”
“說話算數!”
晚風将這四字吹揚在天地間,烙進他心裏。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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