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糖饅頭
糖饅頭
漏鐘仍夜淺,時節欲秋分。
天欲曉,遠處的山峰上缭繞着白霧,花上露,草頭霜,空氣中還帶着淡淡的寒意,起了陣風,樹影搖曳。
農家人起得早,大羅村中已有許多人家點了燭,燭光将人影映在紙窗上,人影忙忙碌碌。
才割了稻子,稻穗成堆的堆在田地裏,還要推着木板車将稻穗運到自家院子或是壩子裏,等到稻穗曬幹,接着打谷裝倉。
要忙的事情還多哩,因着謝家爺孫雖只有兩畝地,早早的也就起了。
謝爺爺起身時,謝之闵已經把響飯都做好了,放在鍋裏悶着,等到響午,熱一熱也就得了。
家裏的糧不多了,即便今日要下大力氣,準備的響飯也沒多少油水,四個饅頭,兩碗稀飯,加上一疊用鹽拌了拌的幹菜,謝爺爺往鍋裏看了一眼,嘆了口氣。
“要不爺爺還是把家裏那只母雞殺了,這幾日活重,光吃這些身子可怎麽受得了?”
謝之闵搖頭:“不殺。”
那只母雞還要留着下蛋,大夫說了,謝爺爺得吃些好的補身子。
“爺,我過兩日去摸螺。”看着爺爺還有些憂心的樣子,謝之闵開口道。謝爺爺本還有些猶豫,聞言立即點點頭:“好,那爺到時候跟你一起去。”
“這幾日村裏不太平,爺在岸上幫我看着籮筐就好。”謝之闵将手裏的饅頭吃完,把桌上燒熱的水一氣喝了。
秋收時節,家家的糧倉都裝的滿滿的,手腳快的,繳稅賣了糧之後,換成銀錢或是買些油糖之類的好物放在家裏,有心人看見了,時時惦記着哩。
聽說村頭的陳家不日才丢了二兩銀子,除卻銀兩,雞鴨之類的也少了,籮筐雖不值幾個錢,被人順走了,要做也得費些力。
吃過早食,謝之闵推着板車,謝爺爺拿着裝滿水得竹筒,爺孫倆趁着天氣涼爽,往地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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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家的地離得不遠,謝爺爺病過一場,走得慢些,謝之闵便随着他爺的步子,推着板車走在旁邊。
路上遇見了同村的叔叔嬸子們,都是準備下地幹活的,見着爺孫倆,免不了要過來搭兩句話。
“他爺,身子可大好了,家裏還有些紅糖,待會兒我給你送家去。”程嬸子紮着頭巾,看着精神極了。
“多謝了,梅姐兒,前幾日你才提了雞蛋過來,紅糖我是萬不能再收了。”謝爺爺笑着同程嬸子開口。
“快別說這話,幾個雞蛋算什麽,若不是闵小子眼尖,我家那哥兒差點摔進河裏,等打了谷,你們可要上家裏來吃頓飯。”
“不用,不用......”
三人結伴走了段路,走了一會兒先到了程家的地,程嬸子他男人已經在地裏忙活着了,見程嬸子跟着謝家爺孫過來,也上前客氣的說了兩句感謝的話。
分別時,還塞了兩個從家裏帶來的鹹鴨蛋給謝之闵,謝爺爺見狀,又同程家夫婦客氣了幾句。
那日程家的小哥兒在河邊丢石子玩,身邊都是同村的幾個小娃娃,若不是謝之闵路過拉住了踩滑的小哥兒,後果還不知怎麽樣。
那小哥兒吓的哇哇大哭,抱着謝之闵的腿便不撒手。
謝之闵把人抱回家,程家夫婦得知了前因後果,又是後怕又是擔心,若不是那小哥兒躲在了謝之闵身後,當即便要吃一頓竹條炒肉。
爺孫倆沒走一會兒便到了地裏,将板車放好,謝之闵讓他爺在田埂上歇一歇,自己下地抱稻穗去了。
他們家的院子小,曬不下那麽多稻,因着手腳要快一點,不然壩子裏被曬滿了,他們的稻沒地方曬,捂着就不好了。
謝爺爺哪裏還想着歇,謝之闵今年才十六,個子倒是好,就是不夠壯實,家裏糧少,平日裏只能勉強糊口,油水不足,人就清瘦。
往年過節還能割二兩肉,今年謝爺爺病了兩回,抓了幾副藥荷包裏已是半個子都沒有了,家裏大大小小的活又都由謝之闵一個人擔着,人是生生的累瘦了。
謝爺爺看着孫兒來回搬着一捆捆稻穗,寬大的袖管裏胳膊上已是只剩下一層皮,幹瘦的手掌抹了抹眼睛,謝爺爺也下地幫着做起活來。
忙了一個時辰,遠山上的霧才漸漸散了,太陽破開雲層,金輝籠罩大地,謝之闵漸漸感到了熱意,額頭上浮了層汗。
板車不知來來回回推了幾趟,地裏的稻穗已少了許多,謝之闵的雙手上添了許多細小的口子,汗滴順着手臂滑下,刺痛不已。
謝爺爺幫着搬了一會兒便被謝之闵勸到田埂上坐着歇息,他看着孫兒手上紅紅一片,連忙拿了塊幹淨的帕子,好說歹說才讓謝之闵把雙手包上。
不知過了多久,謝爺爺擡頭看了看天,秋老虎厲害的很,原以為早上起了風,今日會涼爽些,誰知日出之後,氣溫節節高升。
“之闵。”謝爺爺站在田埂上喊還在地裏忙活的少年。
謝之闵抱着三捆稻穗起身,聽見阿爺的喊聲忙把稻穗放在板車上,然後才朝着田埂走去。
“阿爺,怎麽了?”
謝之闵的聲音不大,相比于漢子的厚重,多了些清淡,他的一副好嗓子可是被村裏的嬸子叔麽們來回誇的,每次謝之闵經過村口,都要被逗着多說兩句話。
謝爺爺拿出帕子替他把汗擦了:“阿爺先去家裏熱飯,你坐在田埂上歇一歇,總這麽不歇氣的做,就是鐵打的身子也經不住。
謝之闵不想讓阿爺擔心,便答應着在田埂上坐下,謝爺爺見狀才提上空竹筒往家去了。
酸軟的胳膊上了勁,謝之闵深吸了一口氣,若不是憑借一股意志力撐着,這樣幹上兩個時辰,換誰來都扛不住。
只是他若不多做一點,阿爺就得做,可謝爺爺才病過一場,這兩日才略微好些,再叫重活累垮了身子,怕是再好的藥也難醫治。
謝爺爺也是年輕時留下的病根,家中獨子意外身故,兒媳沒兩年丢下孩子走了,老伴也前兩年走了,只留下一個獨孫。
若不是看着小謝之闵可憐,謝爺爺也想跟着一走了之。
家中只有兩畝薄地,謝爺爺早前有氣力時常出去幹活貼補家用,只是這力氣活哪裏是好幹的,落下了一身病根不說,如今看病抓藥,早将年輕時攢下的家底耗光了。
眼看着謝之闵就要十七了,村裏其他人家的漢子這時候早該相看人家了,可是謝家如今這副光景,謝爺爺就是有心托媒人看看,又哪裏有哥兒姐兒看得上。
“闵小子,過來吃個饅頭。”
隔壁李家嬸子已經将飯菜送來了,剛打開食盒李大叔便朝着田埂上的謝之闵喊道。
謝之闵略提高了點聲音:“阿爺已回家熱飯了,李叔嬸子,你們吃罷。”
見謝之闵不過來,李大叔拿起食盒裏的饅頭,高聲道:“接着!”
話音剛落,饅頭就在空中劃出一道線,幸而謝之闵反應快,起身接住了,農家人珍惜糧食,即便謝之闵真不要,也不會任由饅頭落在地上。
李大叔也是吃準了這個,才直接把饅頭扔過來,否則就是塞到謝之闵的手裏也是要推回去的。
倒不是謝之闵矯情,只是李大叔一家一到響午便常常送個饅頭餅子過來,一兩回,謝之闵接了,再多,他心裏過不去。
溫熱的饅頭握在手裏,謝之闵先謝過了李大叔一家才重新在田埂上坐下。
村裏的風光很好,遠處大片的稻穗金黃,微風吹過,傳來一陣陣稻香,身上的熱氣散了些,身上的累似乎也減輕了幾分。
謝爺爺提着食盒腳步匆匆,謝之闵聽到動靜轉頭,幾步上前接過阿爺手裏的食盒:“路上石子多,爺爺走慢些。”
“先喝些涼水,快,爺爺在裏面擱了好東西。”謝爺爺把竹筒塞拔了,語氣還有些急,謝之闵看着阿爺頭上的汗,聽話的接過竹筒喝了一口。
“糖?”謝之闵驚訝,謝爺爺眯笑着:“甜不甜?”
“甜,這是......”
“想來是你程嬸子送的,爺爺一回家便見桌上放了包糖,爺爺便舀了井水,在井水裏放了糖,咱們之闵總算能吃點好的了。”謝爺爺語氣溫和。
謝之闵默了片刻,舉起竹筒:“阿爺喝。”
“爺在家裏喝過了,”謝爺爺将竹筒推過去:“你若再讓我可就不高興了,趕緊多喝兩口,肚子餓了罷,咱們坐下吃。”
謝之闵不想惹阿爺惱,便順着謝爺爺的話坐下,謝爺爺将竹籃裏的饅頭稀飯拿出來,還有擱了鹽的小菜。
“我瞧着這小菜似是少了點,早上走時還冒尖呢,如今倒是平了,莫非是我颠簸了?”謝爺爺看着小菜有些疑惑。
謝之闵瞥了一眼,早上确實是冒尖的:“許是路上掉了些。”
“應當是,下回爺爺走慢些。”菜倒是沒什麽,但是擱了鹽卻是好的,平白少了些,自然讓人覺着可惜。
爺孫倆一人拿了一個饅頭,就着白粥小菜吃起來,吃到最後,謝之闵想着剛才李大叔給的饅頭,便跟謝爺爺說了。
謝爺爺正念叨着李大叔一家心善,謝之闵剛把饅頭掰開,爺孫倆都愣住了,不是素饅頭,而是抹了糖的。
糖饅頭,便是席上也舍不得做,只有家境好些的人家願意擱點,但是也不會放太多,有個甜味就行。
但是謝之闵手裏的饅頭,中間的糖再多些怕是就該露出來了,剛才李大叔家給饅頭時,謝之闵看了一眼李嬸子手裏吃着的饅頭,是素的。
“之闵啊,”謝爺爺話到一半沒了下文,謝之闵知道爺爺要說什麽,他垂着眼皮,遮住了微紅的眼角。
這些恩情,他來日都會一一報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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