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章
第 1 章
大理寺內獄
“太傅……”齊瑜風目光複雜的看着眼前被關押起來的宴柏舟,仍舊恭敬的執學生禮,并沒有因對方現在的處境而有所怠慢。
雖是帝王親自開口關押起來的人,但關押之人畢竟是倍有賢名的左相,再加上幾處人馬紛紛打點,因此雖然身處死牢,宴柏舟也沒有受什麽刑罰之苦。
只不過畢竟是死牢,內獄四處昏暗無光,投不進一絲光亮,昏暗的燭火搖搖晃晃,燒紅的烙鐵擺在熱油旁,間或傳來一陣陣刑訊慘叫之聲。
在這樣的環境下,宴柏舟仍舊脊背挺直,端坐在牢房的床榻之上。
說是床榻,其實不過是雜草一鋪,一床不太厚實的被褥在寒冬臘月裏,也只能勉強禦寒罷了。
聽見背後傳來的聲音,宴柏舟轉過身,眉目依舊端方溫和,似乎并不在意當下的處境,只是身量單薄削瘦了許多。
“恭王殿下,”他看着這個當年教導過的學生,溫言道:“殿下客氣了,我現已淪為階下囚,實在當不起這聲太傅。”
“太傅,一朝沐杏雨,一生念師恩。”齊瑜風堅持道,“瑜風永念太傅昔日教誨,不以事易。”
看着眼前堅持施禮的少年,宴柏舟輕輕嘆了口氣:“罷,快起來吧。”
他雙手虛托,将少年扶起。
齊瑜風看着宴柏舟那雙曾在課堂執卷,以字畫雙絕名動京師的手,如今已皲裂流血,有些不忍地移開視線。
“太傅,我能為您做些什麽?”齊瑜風問道,一貫風流調笑的眼中此刻充滿認真。
宴柏舟輕輕一嘆:“你如今還能來看我,已經是全了你我師生一場。既你還認我這個太傅,就聽我一句。”
他擡頭,目光嚴肅而認真:“明哲保身,切勿再來。今日你來此之事,莫讓旁人知曉。”
齊瑜風聽出眼前人話語中的鄭重:“太傅,您畢竟是他親師,助他登基,盡心輔佐……何至于此?”
是啊,何至于此。
于公,他以少年之姿受先皇托孤,盡心竭力,教導還是太子的當今陛下,助只有十三歲的他登基,舉宴家之力相助,為他掃清所有障礙,為他兢兢業業十餘年,鞠躬盡瘁。
于私,……
宴柏舟眼神微黯,終于還是浮起一絲心傷。
——
十日前
“現在時機不合适。”看着眼前已然成長,眉目冷厲的帝王,宴柏舟眉頭微蹙,但仍耐心勸解,“寒冬臘月,水已成冰。并不是我軍擅長的作戰方式。況且去年一戰,南關失陷,我朝已是元氣大傷。”
“不合适不合适!你總是這樣搪塞朕!”齊瑜徽大袖一揮,将禦書房臺案上的奏章盡數掃落在地。
“朕才是天子!九五至尊!這時機合不合适,該由朕說了算!”他憤怒的瞪着宴柏舟,一雙眼中盡是不滿。
宮人早在兩人議事之前就被屏退,宴柏舟嘆了口氣,走上前收拾奏折。卻在不經意間掃到了熟悉的名字。
宴柏舟手指頓了一頓,忍不住打開——竟是一年前的南關急奏。
他的雙手有些難以抑制的顫抖,指尖輕輕撫過筆墨,這竟是一封血書。
上奏的人像是知道這封奏折難以得到回應,用詞急切卑微,懇求當今陛下出兵支援,救南關子民于水火。
宴柏舟猛然擡頭,一臉難以置信,揚起這封血奏:“從昭,這是什麽?!”
齊瑜徽看清他手中是什麽,抿嘴不言,眼神有些躲閃。
“齊瑜徽,我問你,這是什麽?”宴柏舟上前兩步,目光緊盯着他的臉。雖然心中已經隐約浮現出答案,但宴柏舟仍不願相信。
他要聽他親口說。
“是什麽?太傅不是看見了嗎?”齊瑜徽擡頭,眼神中是宴柏舟從沒見過的狠辣無情。
像是從未認識眼前人一般,宴柏舟忍不住上前抓住他的手腕:
“去年年末,南關被襲,六座城池盡數淪落敵國之手,我四萬南關将士,無人生還!懷瑾……平南王以身殉國,屍骨無存!南關數十萬子民,家破人亡,流離失所!”
“齊瑜徽!你告訴我!這是什麽!”宴柏舟雙目赤紅,看着眼前這個他一路教養長大的帝王,這個……耳鬓厮磨的枕邊人。
“懷瑾?呵,宴柏舟!你這幅情态,是為南關,還是為他齊懷瑾?!”齊瑜徽盯着宴柏舟,語氣譏諷。
“從昭!那都是你的子民!是你的将士!”宴柏舟難以置信,“懷瑾,他是你弟弟!”
“弟弟?”齊瑜徽一臉嘲諷,“好一個弟弟,兒時明明我騎禦書數都遠勝于他,父皇的眼中還是只有他一個好兒子!十二之時,我們明明一同落水,父皇卻只守在他床邊,我卻被斥責!”
“連你!”齊瑜徽反過來抓住宴柏舟的手,“你明明應該是我一個人的太傅!卻對他處處憐惜!他什麽都要搶朕的,既然如此,朕要他的命又怎樣?!”
“……從昭”宴柏舟閉了閉眼。
“彼時先皇拿你當未來天子培養,一行一動,難免嚴厲要求。而我,我自你十一歲時教導你,在你十三歲時為報先皇知遇之恩,秉承遺志,扶你登基。”
“你十九歲時,”宴柏舟睜開眼,有些哀傷的看着齊瑜徽,“我應你深情,自此從無二志,五年。”
“你二十歲時,我慶你及冠,兵權、國庫乃至血滴子,我盡數還于你手,無一絲保留。”
“先皇囑我輔佐你,也囑我好生照看懷瑾母子二人。林太妃自缢追随先皇,我心中已是愧疚萬分。懷瑾年幼,我僅是憐他體弱。”
“你封他為平南王,我便知你對兒時之事仍心懷怨憤,我憐惜你,縱容你。”
“只是,我畢竟承托于先王,你也答應了我。讓他在南關駐守,一世平安。”
“再如何,”宴柏舟語氣有些疲憊,“那是我大齊子民,陛下。那也都是你的子民,你的将士,你的…弟弟。”
“那時正是新年,從昭。”邊關失陷,自此,千千萬萬家再難團圓了。
這一切,竟然不是無法避免的嗎?
齊瑜徽有些難以承受宴柏舟此刻的情态,他轉過頭:“南關朕早晚能收複,他們的血也不會白流!事已至此!宴柏舟,你難道還能廢了我嗎?”
宴柏舟無力的垂下手。
“……是啊,事已至此。”那些死去的将士,林太妃…還有齊懷瑾,也都再回不來了。
宴柏舟後退兩步,褪下官帽。向齊瑜徽,這個朝夕相處了五年的愛人,行了個大禮。
“宴柏舟!你這是什麽意思?”齊瑜徽的語氣有些難掩的慌亂。
“臣,愧對先皇栽培之恩。”
“先皇當年所托有三,一是輔佐陛下,望陛下能賢德有方,成為一代明君。”
我卻将你教導成了如今模樣。
“二是關照七皇子母子二人,讓其平安一生。”
林太妃随先皇自缢,齊懷瑾駐守南關,最終孤立無援,戰死邊疆,屍骨無存。
“三是一心許國,庇佑我大齊子民,不受饑寒之苦,不因戰亂分離。”
卻讓南關再次失陷,自此大小征戰不斷,動蕩不堪,百姓流離。
“臣,請辭左相之位,願為我大齊,駐守邊疆,收複南關。”
“宴柏舟!你是要棄朕而去嗎?”齊瑜徽上前抓住宴柏舟雙肩。
“南關已失,齊懷瑾已死了!你要為這些無法挽回的事離開朕嗎?”
宴柏舟:“……”閉上雙眼,他實在是無力與他争論了。
齊瑜徽看着他默認一般的神情,終于忍無可忍:
“宴柏舟!朕早就知道!若不是父皇中毒而死之時,齊懷瑾尚且年幼無知!你們都不會選擇朕!”
宴柏舟猛然睜開眼:“你說什麽?”
先皇是中毒而死?
齊瑜徽自知失言,眼中閃過一絲狠辣,在看向宴柏舟時,到底還是有些不舍:“…太傅,你無需知道太多,朕當你今日沒來過,你我還如昨日。”
“陛下婦人之仁了!”一道威嚴的女聲傳來。
循聲看去,只見一身正紅宮服,花樹鳳冠在燭光的照耀下熠熠生光,不怒自威的一張臉上仿佛并沒有歲月留下的多少痕跡,正是前太師王俯先之女,當今太後王若則。
“…母後”齊瑜徽向來人行禮道,“您怎麽來了?”
王若則向齊瑜徽撇了一眼,并未接話,她在上首落座,最終看向宴柏舟。
宴柏舟收起心緒,直起身子,與她對視。
“宴相,本宮感念你多年扶持教導,感念你于陛下成年之時痛快還政,是以對你二人之事,也并未多加阻撓。”她拿起桌上的茶盞,輕抿一口。
“這茶,涼了。”放下茶杯,語義不明道。
宴柏舟:“太後既有此言,臣就鬥膽憑借這多年忠心,問太後一言,還望太後知無不言。”
“太傅!”齊瑜徽急忙打斷。
宴柏舟卻沒有看他。
“誠如太後所言,宴某早已還政,兵權財庫無一保留。”宴柏舟自嘲一笑,“今日之後,太後想必也不會留我性命,宴某只希望黃泉之下,不做個耳聾眼瞎的蠢鬼。”
王若則微微點頭,勾唇一笑。
“宴相是明白人,也罷。宴相心下想必也有定論,”她站起身,“不錯,先皇當時雖朝政所擾,但卻并非死于急火攻心。”
她說着,面上竟然浮現出一絲笑意:“有一種西域奇毒,由婆娑花所制,無色無味…是我親手下到他那日的茶裏。”
王若則望着舉起的右手,像是在懷念當時的場景:“不過半日,他就去了。油盡燈枯一般。”這麽輕易。
“先皇對太後一向多有敬重,更是在陛下出生後就立其為太子,以人皇教養之,從無更改之意…宴某不明白,太後為何會下此狠手。”
“多有敬重麽”王若則喃喃道,忍不住笑出來“是啊,多有敬重。”
“他敬重我,對我卻從無半點真心。帝王多薄情,我認!可他千不該萬不該,竟是真把林秋水放在心上!”
“昔日他仍在潛邸,為這權勢皇位,不惜讓發妻為妾,毀我姻緣,納我入門。”王若則目光充滿恨意,“既讓我痛失所愛,他憑什麽又能江山美人兼顧?”
“既拉我入局,那就別怪我這顆棋子反噬!這後位,我要。這天下,我也要!”
“他也未必沒有動過廢了我兒的心思吧!”王若則有些面目猙獰道,“只不過被我先下手為強罷了!成王敗寇,宴相難道不懂嗎?”
宴柏舟:“那宴某再多問一句,林太妃之死,是否與太後有關。”
王若則聽見他的詢問,逐漸平靜下來,淡淡道:“宴相聰慧!”
“當年林秋水就這麽跪在我面前,如宴相一般。其實我未必要除了她的,先皇已死,她對我兒大統也無礙。”王若則頓了頓,“我雖恨先皇,但也知當年之事,林秋水與我一般,皆是被這漩渦裹挾罷了。”
“她其實是個聰明人,這麽多年來,對我恭敬有加,從未僭越。只是她太聰明了,聰明的看透太多,讓人容不下。”王若則看向宴柏舟。
“宴相,慧極必傷,你與她都是。”
“當日我留不得她,今日也留不得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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