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擠兌、滿意
先去添水點火燒一鍋溫水,把孩子剝幹淨拎到院中背風曬陽的地方,用水瓢兌了溫水一瓢瓢地沖洗,洗幹淨趕緊又擦幹抱去屋裏拿被子裹上。再把另外幾個也收拾一下,炕上的沙土打掃幹淨,不過那股子奇怪的味道估計一時半會兒是散不掉的。
二哥家三個孩子,大兒子泥蛋兒六歲,女兒菊花4歲,小兒子去年冬天才生的,叫坷垃兒;三哥家現在就一個女兒,去年夏天生的叫攔子兒。
莫茹知道他們是為了賤名兒好養活,叫泥蛋兒還可以,坷垃兒就有些一言難盡,那攔子兒就……真是腦洞大開。她知道南方很多人會起名叫招弟來弟帶弟之類的,沒想到三嫂更別出心裁。
聽周明愈說,三嫂張夠家裏八個閨女沒有兒子。她排行第三,生出來見是閨女,她娘就起名叫夠了,嫌棄送子娘娘沒完沒了送閨女,夠了夠了,你別送了。她受娘家影響,第一個閨女就起名叫攔子兒,也真是夠了。
因為丁蘭英和張夠都要去上工不好帶着孩子,之前是放在大房周誠義家讓老婆子給看着。
不知道今兒為什麽竟然把孩子放在家裏讓泥蛋兒看着,菊花四歲,能下地自己在院子裏溜達着玩兒,另外倆就只能在炕上。她們已經把炕席掀開,麥稭草全抱走,鋪了一層沙土在炕上,然後把倆小的放在沙子上拉尿就在那上面。
泥蛋兒倒是聽話得很,他娘讓他看着弟、妹他就老老實實看着,兩眼瞪得大大的,不得已才眨巴一下,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一開始還好的,等有孩子拉巴巴災難就真正開始了。他想把巴巴鏟出去,可菊花和攔子兒又在吵鬧,然後坷垃兒就玩上了。
泥蛋兒覺得自己沒有照顧好弟弟妹妹,沒有完成革命任務,情緒有點低落。
“五叔,我是不是掙不到工分了?”
周明愈道:“你做的很好,掙不到十分也能掙……你娘說你掙幾分?”
“半分。”
周明愈:“對,你今天足足掙滿半分,很棒!”
泥蛋兒立刻開心起來,“那我有口糧,餓不死了吧。”
周明愈:“當然,咱家口糧嫲嫲(奶奶)分配,誰也餓不死。”
他問了問,原來大娘昨晚上為拿耗子掙工分,被板凳絆倒把腳崴了看不了孩子。大房的孩子有小丫頭看着,可小丫頭也才八歲,大房好幾個呢二房的就只能讓泥蛋兒看。
莫茹跟周明愈商量,“這兩天要割麥子,他們更忙,要不以後我幫忙看着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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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明愈:“就怕你弄不了他們。”
莫茹笑道:“難道我還不如泥蛋兒,放心好了,晌午就跟娘說。”
看天色差不多了,他們倆就趕緊張羅做飯、喂豬。
家裏有昨晚蒸好的菜窩窩頭,晌午主要餾窩窩頭、燒熱水,“閑時喝稀,忙時吃幹”,現在都吃管飽的窩窩頭。
一個窩窩頭加粗糧粉、水、野菜,足有二兩,周明愈說他敞開肚皮能吃一小盆……所以說管飽其實就是七分半飽,總不能吃到頂的。
…………
日頭越來越高,棉花地裏的社員們都已經眼巴巴地望着,豎着耳朵聽隊長吹下工哨子呢。
他們隊長周誠志脖子上挂着一個黃銅哨子,被磨得油亮,他依然在前面彎腰埋頭鋤地,絲毫沒有要吹響的跡象。
他們二隊一共有五十多戶人家,二百三十來人,整勞動力有七十多人,其中有家裏不能出整勞力多,也有像周明愈家出好幾個的。
上工的社員們基本是分夥兒的,一般按照性別年齡分,年輕找年輕,老的找老的,這會兒見晌天了還不吹哨子,都有點急了。
女人尤其熬不住,家裏還有孩子的就開始嚷嚷說什麽時候下工,更有人要急着下工去拿蒼蠅蚊子除四害呢,因為大隊長說有工分獎勵!白天拿不到耗子和麻雀,但可以抓蚊子蒼蠅。
分兒、分兒,社員的命根兒,耽誤他們掙工分就是謀財害命!
這時候周誠志直起腰板來,回頭看了一眼,面色十分嚴肅。
衆人随着他看過去,就見後面陳秀芳低頭猛鋤呢,也不知道是太累還是不舒服,她腰彎得格外厲害,身子也搖搖晃晃的,手裏的鋤頭更是虛浮無力,這麽鋤也不知道能不能達标。
一個短頭發濃眉大眼的女人忍不了,她喊道:“我吳美英向來有話直說的,陳大小姐,你是鋤地還是繡花啊,這樣相公相母的什麽時候鋤到頭兒啊。鋤到頭俺們還得等你老半天呢。”耽誤大家功夫!
有人補充道:“她還比咱們少鋤一壟地呢。”
“那她是憑什麽和我們吃一樣口糧的?”
“這些四屬戶真是讨厭。”有人嘟囔。
一旁的張翠花扶着鋤頭歇歇腰,看了一眼吳美英又見張夠也在那堆人裏,她臉一沉對旁邊的丁蘭英道:“晌天了,你倆看孩子做飯去,還等恁爺家去等飯?”
丁蘭英知道自己被連累,也不反駁,小聲道:“隊長還沒說下工呢。”
張翠蘭道:“隊長又沒等你,你說憋不住去上茅房,他還跟着你?”
有記分員一起幹活呢,一般大家跟着隊長,幹多少都是有數的,只要跟上的就不會差太多,當然質量也要檢查一下,太差的還是會被扣工分的不樂意也沒轍,周誠志就是這個臭脾氣。
丁蘭英就去叫張夠家去。
還有一些家裏有孩子等着的也趕緊說一聲往家跑,吃奶的孩子等不疊,只有那些不是很忙又好掐尖兒說閑話的還跟在隊長後面風言風語。
等陳秀芳好不容易跟上來,隊長才拉起哨子用力地嘟嘟一吹。
衆人一哄而散。
那幾個女人還故意從陳秀芳身旁蹭過去,吳美英自然要刺兒兩句,“這些半截戶男人在城裏賺錢,輕輕松松一個月幾十塊,卻叫個半截子女人在家裏掙工分,連個半大孩子都不頂用,年底還不想少分口糧,這不是欺負咱們老實人,讓咱們幫着他們養孩子?”
陳秀芳聽得身子顫巍巍的,卻努力地挺着。
家裏五六個勞力幹活掙再多工分也不是無限分糧食,而就算一個勞力幹活養六七口人,糧食也要給夠基本口糧,所以很多人都不樂意,認為是自家替別人養孩子,少不得要風言風語或者幹活的時候磨洋工。
要是那戶人家的确困難,生病殘疾的話,大家還落一個扶貧救困的美名,但是現在困難戶其實是男人在城裏拿工資女人在家裏幹活分糧食,他們家有現錢的!所以,很多人就意見很大且有些嫉妒,不患寡而患不均。
吳美英說出了不少人的心聲,有人不好意思明說這時候就附和一下,也有和陳家關系不錯的道:“他們家也拿錢買口糧的。”
“那也是她應該的,又沒有全買上,不是還該着隊裏那麽多賬?有人欠賬,咱們這些本來能分錢的也分不到,還不是咱們的錢?”
“人家二嬸子家被欠的最多。”有人回頭朝着張翠花說話。
張翠花呵呵一笑,你以為我樂意讓人欠?可必須要欠你咧咧有用?誰給送回來還是怎麽着?她家說是每年除了口糧還能分三五十塊錢,結果被拖後腿的一平賬一分錢也拿不到,最後也只能在分燒火草的時候給點實惠,就這樣,村裏還有人攀比他們家分口糧和燒火草多呢。
要認真算起來,從前年開始到現在隊裏也欠她家上百塊錢,這些錢也能湊活蓋三間房子了呢!今年看樣子要繼續欠得更多。
“二嬸子就是大氣,咱們村裏我誰都不服,就服二嬸子。”吳美英豎大拇指笑道。
說起老周家,很多女人都喜歡說二嬸子、二大娘之類的,指的就是張翠花。
張翠花道:“你們也不用誇我,我小兒媳婦傻的不能上工,小五又被人打了悶棍見天兒的頭暈,也不能整天上工,你們多擔待。”
衆人紛紛問要不要緊,是不是得去縣裏看看怎麽的。
吳美英大嗓門道:“叫我說,二嬸子家一個人頂有些人一家子,明愈大兄弟身體不舒服休息一下也是應該的。”
張翠花道:“收麥子還是要和大家一起的,不會耽誤工夫。”她敷衍了幾句,扛着鋤頭邁着大步就急忙往家去。
她是一點也不想和這些人浪費口水,一上午就喝碗水這會兒可真是要渴死她。想着今天孩子在家裏,倆媳婦兒家去肯定撲棱不開忙不疊,估計顧不得先燒鍋水給大家喝,還得她回去忙活。
家裏有孩子有豬,這也是沒辦法的,所以她沒因此責怪倆媳婦,只是辦事不合她心意難免就要吐吐槽怼怼人。當然家裏都習慣了,老周家她最大,哪怕在周家莊她要真心要怼人,也沒幾個能和她怼的。
到了家門口,張翠花一大步跨進去,就見泥蛋兒居然在院子裏領着菊花玩兒呢,連坷垃兒和攔子兒也幹幹淨淨的在院子裏,圈裏的豬也沒像往常那樣餓得嗷嗷地叫喚。
!!?
這是怎麽回事?
她可不覺得小兒子有這個本事和耐心,那幾個泥猴子近不了他身,莫妮兒雖然不傻也就是個七歲孩子能幹什麽?
那倆媳婦手腳更沒這麽快,尤其今天孩子在自己家,估計得跟打仗一樣,結果居然這樣安靜?
“娘,你渴了吧,快喝碗水,我都晾涼了。”莫茹看張翠花回來,趕緊捧上一大粗瓷碗涼白開。
張翠花顧不上說什麽,接過去咕咚咕咚幾口下了肚,不涼不熱的,解渴又甘甜,真是舒坦!不像以前那樣回來還得自己先燒水,想喝還得倒來倒去涼半天。
很快,周老漢兒和三哥周明光也陸續回來,莫茹直接把湯罐端出來,給他們倒着喝。
張翠花見鍋底也不冒煙,狐疑地看了一眼,“老二家的。”
丁蘭英從東廂探頭出來,“娘,飯都做好了,小五兩口子做的。”
不只是張翠花,周老漢兒和周明光也都愣一下,小五兩口子能做飯?
莫茹笑微微的,“娘,五哥吃了四個菜窩窩頭就去老屋那裏,說娘讓他把那塊地再掘掘。”先斬後奏,只要是周明愈做的,張翠花一般不會生氣,且他們昨天就在那裏忙活張翠花沒說什麽,他倆估計這事兒就成了。
不是她故意邀功奪寵啊,實在是為一家人的生存大計不得不表現一下,公婆覺得他們夫妻倆能幹,囤材料和糧食的事兒就事半功倍。
果然周老漢兒和老妻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欣慰。
周明光喝了三碗水,洗把臉回到屋裏拿根手巾擦擦身上的汗。
張夠朝着他撇嘴,小聲道:“你看人家,哪裏傻,小嘴兒抹了蜜也沒這樣的。”
以往這些活兒都是她和二嫂幹的,都覺得應該的,也沒見哪個來誇一嘴,只有嫌幹的不夠好可沒覺得值得表揚。
周明光對莫茹沒感覺,倒是對五弟能幹這些活兒覺得不可思議,要知道他們老周家雖然窮可男子漢都是有地位的——從來不幹家務活!帶孩子、做飯、喂豬這些,都是娘們幹的。
吃飯照舊是女人帶着孩子在自己屋裏撲棱,其他人就在堂屋一起吃。
周老漢兒坐在小板凳上吧嗒他已經熄滅的煙袋鍋子,還惦記昨天吃的燙菠菜、野菜湯。以往都是菜摻在窩窩頭裏很少單獨做菜吃,雖然他沒說過不好吃,可既然吃過好吃的,他就想,不由得撩起眼皮往竈臺上瞅了瞅。
竟然沒有?
難道還像以往那樣菜窩窩頭就鹹菜?
周老漢兒有點失望。
很快莫茹端了一小盆噴香的小方瓜餅子來,那小方瓜餅子雖然沒有加雞蛋和油,也煎得兩面黃黃的,就和在鍋邊上烀玉米餅子一樣。除了這個,還有一盆蔬菜湯,他們沒認出來是什麽。
莫茹解釋道:“這是方瓜藤和嫩葉,我看挺嫩的掐了當菜給大家換換口味。”這東西後世菜場也賣呢,并不便宜。現在沒有油只有鹽不好吃,所以她放了一點農家醬,做成大醬湯。
飯桌上諸人很滿意,周老漢兒吃的連連點頭,雖然沒誇,表情卻比平時松快許多。
張翠花就知道老頭子很高興,再看那鹹菜切得都比以往好看,指頭粗的蔥洗的也格外幹淨。
以前丁蘭英和張夠做飯可沒這樣講究,丁蘭英一堆孩子忙不過來,張夠粗手大腳從小在娘家要下地輪不到她做飯,且她廚藝實在太糟糕,本來就難吃的粗糧更難以下咽,所以最後做飯的活兒就落在丁蘭英身上。不是丁蘭英做的多好吃,是比張夠好一些,連丁蘭英自己也沒多大意見,畢竟她也不想吃老三家做的飯。
張夠後來就專門負責雞和豬食,也不知道那幾位對她的廚藝滿不滿意。
今天豬也喂了,是莫茹和周明愈商量着弄的豬食。
自家配的粗飼料就是地瓜幹磨碎的粉,加上一點煉油剩下的豆渣,再加些打碎的地瓜莖葉,冬天可以煮熟的,暖和天就直接吃生飼料,就這樣也只早晚喂,白天吃野草。
周明愈覺得還是一天三次吃更好,哪怕每一次量少點。畢竟豬真的不是牛羊,只吃草那就是哄肚皮管飽不長膘,養一年也不會超過一百斤,而低于130斤,收購生豬點是不要的。
既然是兒子主動做的,張翠花并沒有異議,還說好呢,又惹得張夠生悶氣,之前她怎麽喂婆婆也沒說好,總是一副不求多好別把豬喂死就行的态度。
吃完飯莫茹還想刷碗,張翠花道:“你放着吧,讓你嫂子刷。”然後招呼周老漢兒一起去場裏看看。
周老漢兒吃完飯,慣例要坐着抽袋煙解乏又舒坦,剛把煙袋鍋子在黑乎乎的煙包裏裝滿煙絲,聽見老婆子叫他就站起來。張翠花讓他不要劃火柴,順手拿了一根草伸到竈坑裏,從那堆還沒湮滅的灰燼裏引火兒出來給他點煙。家裏的火柴要花錢買,除了做飯點燈一般不能亂用,也就周老漢兒抽煙有優待。
他們三個一走,張夠就去二嫂屋裏,“二嫂,你看見了吧,傻子原來真是個寶貝呢。”
丁蘭英笑道:“我也覺得。以往大娘沒空看孩子的時候,咱倆腳後跟打腚錘子的忙活,拉尿一大攤子,拾掇孩子拾掇炕,還得做飯。不是我說埋汰人的話兒,有一次收拾完炕一看日頭來不及,我手都沒洗就去做飯。今兒回來家裏利利索索的,要是天天這樣可好。”
張夠撇嘴,“二嫂,你可真好糊弄,要是你不去上工,不是收拾得更好?”
丁蘭英笑:“不上工吃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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