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割尾巴

其實張夠從記事開始她在娘家就沒吃過一次雞蛋。

雞蛋當然是有的,都要留給爹娘吃,因為爹幹活兒累,要吃點好的,而娘整天懷孕,一直說肚子裏懷着小弟弟,要給弟弟吃。

結果一次次都是小妹妹。

她有時候都懷疑,是不是因為雞蛋吃多了,所以她那些小弟弟就變成了小妹妹,要不為什麽她娘懷着的時候是小弟弟,生出來就是小妹妹?

她想了想就把四個雞蛋留着,下一次回娘家的時候給娘捎回去。

……

24只小雞,莫茹留下五只,其他的都被人換走了,雖然有人後來要給六個八個的,張翠花都沒答應,先許給誰就讓誰換了,并沒有坐地起價。

這樣換了的高興,換不到的也服氣,張翠花的威信自然是更漲一分。

有了這幾只小雞,莫茹拿蟲子更有勁頭,現在除了早上去棉花地裏完成任務,她還在自家和村裏的樹上拿蟲子。

尤其是一些榆樹,那蟲子一到夏天一層層的,尤其是一些黃綠色的小蟲子密密麻麻的非常讨厭,有些還帶翅膀,黏人,讓人猝不及防。

所以一般人家都不愛栽榆樹,就算栽也離院子遠一點,栽在菜園裏。

莫茹有空間金手指,拿蟲子還是很輕松的,雖然隔空收蟲子一小時後腦子就很累,不過休息一下和肚子裏的寶寶說說話,想想開心的事兒,一個多小時就又能恢複過來。

她拿了足夠多的害蟲喂雞,幾只小雞長得比別人家的都要大一圈。

這日晌午她裝了鍋讓泥蛋兒燒火,然後讓母雞領着幾只雞寶寶出去刨食兒吃,免得坷垃兒又去玩小雞被母雞叨。

這些天他對小雞産生了濃厚的興趣,總試圖去抓一只玩兒,已經被母雞叨了好幾次,可惜屢教不改。

她把大門口的草翻翻曬曬,昨天一場大雨把草垛都淋了,雖然蓋着草苫子,雨太大了也無濟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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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今天大太陽,攤開曬曬就行,兩天就能曬幹。

只是雨淋以後容易爛,所以要先燒掉。

……

她拿着木叉挑了挑,就看到一個小男孩兒從東頭兒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喊:“叔,叔!”

莫茹停下來看了看,那小男孩居然跑到她跟前來,站住,氣喘籲籲的,“嬸兒,俺叔在不在家?”

莫茹認出是陳秀芳家小兒子周欽丙,道:“還沒下工呢,怎麽啦?”

周欽丙扶着膝蓋大喘氣,“大隊長、大隊長跑俺家,說俺家養太多雞,要割我們尾巴呢?”

莫茹詫異道:“割什麽尾巴?”

周欽丙搖頭,“俺嫲嫲說,俺們家的雞蛋是從叔家換的,不是資本主義尾巴,讓俺叔給做個見證。”

莫茹知道陳秀芳婆婆這是怕事兒,想拉着自家一起對抗張根發,不過她也不怕什麽,反正他們家孵小雞的事兒滿村皆知,張根發也不可能不知道,他要是想找茬肯定會來的。

“行,我知道啦,等下了工我讓你叔去看看。”

周欽丙道:“嬸子,你可一定要說啊。”

莫茹朝他笑笑,“一定的。”

周欽丙就跑了。

等家裏人下工回來,莫茹就跟張翠花和周明愈說張根發又折騰割尾巴的事兒。

張翠花罵道:

“這個大耳賊,前年他折騰一次,說不讓養豬不讓養雞不讓種菜不讓趕集的,鬧得大家不痛快。”

“還是鄉裏幹部下來視察的時候說他冒進,不是不讓養豬是不讓随便自己殺豬賣肉,只能賣給生豬收購點。”

“更不是不讓養雞,是不允許把雞蛋拿到城裏去賣,要交給供銷社。不讓種菜趕集更扯淡,人家明明說種了菜吃不完可以送去集上大家換着吃,不允許為了賣菜種。咱們自己吃還不夠呢,誰拿去賣?”

“咱們養雞雞蛋都送到供銷社,他割誰呢?還嫌咱們孵小雞,你讓他別挓挲,來咱家我和他說道說道。”

鄉下各家自留地就那麽一點,要種糧食補貼口糧,剩下巴掌地方種菜,大部分人家吃都不夠,剩點也是拿去換吃的。

就算家家戶戶養雞,也不過三五只,攢了雞蛋去換鹽、火柴之類的日用品,一頭豬要攢糞年底賣個三五十塊錢,一年的開銷就指着這個呢。

再者說天天都要上工,一年到頭除了去鄉裏趕個集也沒人出門,大部分人一輩子都沒出過自己鄉的地界,根本沒機會去做什麽生意。

雖然割尾巴這事兒從55年開始城鄉一直都在做,可政策說的是禁止黑市金錢交易,老百姓自己交換多餘的菜蔬不在割尾巴之列。所以張根發這兩年沒得着機會,最近聽說村裏人孵小雞,孵出來還賣小雞,他立刻就高潮了,這就是資本主義尾巴,必須割掉!

……

周明愈徑直去了陳秀芳家,一進胡同就見門口圍了很多村民,還有三隊四隊召集起來的臨時治保人員,一個個吆三喝四的。

而張根發和張德發兩人為首,站在院子裏,叉着腰,頤指氣使的,另外幾個人四處抓陳秀芳家的雞,急得陳秀芳和她婆婆倆一個勁地哀求,結果是護着這個又被搶了那個。

陳秀芳的女兒兒子們哭喊着求他們不要抓自己家的雞,“別抓我們的雞,我們還要下蛋呢。”

左鄰右舍也有說話的,“大隊長,你們這個幹啥嘞?抓人家的雞幹嘛、”

張德發豎眉瞪眼的,伸手指了一圈,“他娘的都給我閉嘴啊,別自己惹禍兒!”

“對了,俺們大隊長和治保主任割尾巴你們看不見啊,眼睛是喘氣兒的嗎?”臨時治保人員哈哈着嘲笑。

說着他們還故意示威一樣去搶陳秀芳家的雞。

周欽丙和他姐姐周小蘭一人護着一只母雞不許他們搶,張德發上去一腳踢開周欽來,又擒着周小蘭的胳膊去搶她懷裏的雞。

周小蘭急得眼淚一個勁地掉,“別、別搶我家的雞……”

家裏養不起豬,就這麽幾只雞能下蛋換點鹽和火柴日用品,要是沒了雞日子更艱難。

張德發搶雞的時候趁機在周小蘭懷裏抓了一把,随即呸了一聲,跟排骨似的咯手。周小蘭雖然已經十四歲,可吃不飽發育不好,胸前還跟十一二小姑娘似的。

別人看不見,周小蘭卻感覺得清清楚楚,頓時臉頰通紅,又羞又憤,卻也不敢說什麽。

張德發趁機把那只下蛋的母雞給搶走了,“一家就只能養三四只雞,不許超過五只,你們有十幾只了,多了的必須割掉!不能讓資本主義的糖衣炮彈腐蝕社會主義的靈魂!”

這是他學了很久才背熟的一句話,最喜歡挂在嘴邊叨咕。

拿走正好炖炖吃肉!

好久沒吃炖雞肉了!

張德發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不要!”周小蘭和陳秀芳撲過去搶。

張德發飛出一腳就想把兩人給踢開,結果被人一把扣住肩膀,肩頭酸軟登時就沒了力氣。

“他娘的,誰……啊啊——疼疼疼!”

周明愈扣着張德發的肩膀,看着張根發,笑道:“大隊長你這個唱的哪一出啊?我們二隊的人就算犯錯了,還有我們隊長呢,你一個大隊長怎麽能直接來管隊員呢,你得找隊長說道啊。”

居然有人給陳秀芳出頭!

張德發根本沒想到有人跟給四屬戶出頭,他威脅了一圈,原本還說句話的人都閉了嘴不敢吱聲。

沒想到二愣子來了!

他和張根發一直都想拿捏二隊,只是一直找不到機會。而陳秀芳家裏男丁單薄,男人在城裏上班不在家,四屬戶隊裏也排擠,肯定不會有人為她出頭,他們就想先拿陳秀芳一家開刀!

只要今日拿下陳秀芳一家,那明天就可以去對付另外那些孵小雞的,留下小雞可以,把原來的大雞割掉。

這麽一家家輪下去,很快就可以把周誠仁家也割掉。

只要拿捏他一次,以後再拿捏就更容易,拿掉了周誠仁,周誠志也沒什麽好怕的,二隊就被他們捏在手裏!

千算萬算,沒算到二愣子來給陳秀芳出頭。

張根發臉色一沉,仿佛是占了天大的理一樣,“周明愈,村裏的雞都是你們家賣出來的?你知不知道這是資本主義的尾巴?是必須要被割掉的!”

哼,讓你出頭,把你家也牽扯進來,原本還得最後辦你,現在一起辦!

周明愈露出納悶的表情:“大隊長,我們這是社會主義的雞,怎麽是資本主義的呢?我們這是為了我黨和全民養的雞,下了蛋要交給供銷社的,你怎麽能說是資本主義的尾巴呢?”

張根發發現耍嘴皮子自己居然說不過這小子,豈有此理!

“你在村裏做生意,擾亂社會秩序,就是不對的!”

周明愈道:“大隊長你錯了,我們根本沒做什麽生意,我們這是做好事,為社會主義的養殖事業做貢獻呢。城裏人的副食品供應上有雞蛋吧?毛主席要吃雞蛋吧?既然都要,那我們廣大農民自然要肩負起養雞的責任啊。不養雞怎麽下蛋?誰給城裏供應?到時候毛主席吃不上雞蛋,大隊長你負責?”

張根發張口結舌,怎麽跟毛主席有關系?自己割資本主義尾巴,也是黨的決定,是毛主席的倡議,怎麽還自相矛盾了?

周明愈又道:“大隊長,咱們有些人家就一兩只雞,下蛋太少啦。我們家正好有種蛋,浪費了多可惜,就給村裏人自己孵小雞,家裏沒有小雞的就抓幾個去養着好下蛋,下了蛋自己舍不得吃都送去供銷社,支援社會主義建設,你看看,哪裏不對?”

張根發怒目圓睜,哪裏也不對!可他偏偏不知道怎麽反駁,感覺面對着紅鯉子,他竟然有口難辯!

豈有此理!

陳秀芳的婆婆身體不好,一直在家裏看看孩子喂喂雞,做飯都不頂個人,現在被張根發吓得一個勁地哆嗦出冷汗,這會兒聽周明愈這麽說,她連聲道:“孩子說得對,俺們是為了毛主席養雞下蛋的。”

張根發眯着眼睛看着周明愈,要不是周家,另外任何一家,他都有辦法收拾他們。

哪裏那麽多道理講?

大隊就是道理,大隊長說什麽就是什麽,說你是社會主意就是社會主義,說你是資本主義就是資本主義,說沒收你雞就沒收。

大隊長領着治保主任,帶着一群治保人員,村裏誰人敢放個屁?

要不是周明愈過來插一杠子,他今日就一定要把陳秀芳家這五只母雞都給沒收充公,消滅資本主義。

“你先把治保主任放開!”張根發這時候已經色厲內荏,他發現周明愈這個二愣子現在很會說,跟鄉裏的幹部一樣,上來就講大道理,都是他想學又一下子學不會的那些話兒。

周明愈改扣為扶,拍了拍張德發的肩頭,笑道:“治保主任辛苦啦。”

張德發被他捏得肩膀鑽心的疼,這會兒還不能發火兒。

別村的治保主任,很多都是退伍軍人,有武力有威望村裏人都怕。可他并不是,他和張根發一樣原本不學無術,是跟着打土豪鬥地主起來的,村裏人知根知底,所以都不怕他。加上他小時候有個诨名叫二癞子,現在還有那些老頭兒這麽叫他呢,讓他一點威望都擡不起來。

恨煞人!

他擋在治保主任以後,在三隊四隊還是很威風的,說誰家這個不符合社會主義那個是尾巴就給拿走了,有時候去菜園裏摘菜去雞窩裏掏蛋,那些人也不敢說啥。

尤其最近成立了大食堂,他這個治保主任就更加威風起來,帶着人挨家挨戶搜糧食,打飯的時候指揮着排隊,誰都不敢放個屁!

就他們二隊這些犟驢,簡直氣煞人,哼,一定要找機會把周誠志和周誠仁這兩個老東西給抓起來。

沒有了他倆,二隊也沒什麽好怕的。

這時候柳秀娥喊道:“大隊長,我們家剛死了兩只小母雞,沒雞下蛋了,你說怎麽辦?”

張根發一愣,随口道:“那就去抓。”

“哪裏抓?抓小雞的還沒來,得來年呢,這一年怎麽辦?我們也想為社會主義提供雞蛋啊。”柳秀娥這麽說着,大家都笑起來,紛紛說是啊。

張根發感覺不對勁,還沒想出來怎麽駁斥他們呢,柳秀娥就道:“有人來賣小雞,這不是資本主義的買賣?我們也不敢買啊,再說了,我們也沒錢買啊。反正也沒錢,怎麽可能是資本主義嘛。來,我們發揚一下社會主義的互助精神,陳秀芳,我從你們家抓三只小雞。”

她朝着陳秀芳比劃了個六,這麽大的小雞,六個雞蛋換一個小雞行不行。

陳秀芳立刻含着眼淚點頭。

柳秀娥就去抓了三個,回頭送雞蛋過來。

村裏人自己互相交易,不管是花錢還是換糧食或者雞蛋,其實根本沒法抓,割尾巴抓的也是城市、城鄉的貨幣交易。

可張根發自己糊裏糊塗的,聽見風就是雨,根本搞不清楚政策到底是如何的。每每都是一知半解加上從別人那裏聽來的就開始想大幹一場。

再加上還有幾個混蛋兄弟就想跟着大隊長欺壓百姓,吃香的喝辣的,那自然是變本加厲地折騰。

割尾巴沒收的那些東西怎麽辦?又不可能上繳,也不設定銷毀,自然是讓大隊長、治保主任、大隊會計、婦女主任等人給消滅掉喽。

現在柳秀娥開了頭,又有人也來換走另外三只小雞。

陳秀芳擦擦眼淚,“大隊長,我們家現在就剩下五只大雞四只小雞,有兩只大雞已經不下蛋這才想要孵小雞的,另外這小雞也可能有公雞,不多了吧?”

張根發直接扯虎皮做大旗,“上頭有政策,一家不能超過四只,多了消耗糧食。”

有人譏諷道:“大隊長你又讓人交雞蛋,又不讓人養雞,誰的屁股會下蛋啊?”

說話的是吳美英的老公,說完他就隐在人群裏裝沒開口過。

張根發轉一圈想找出誰在那裏跟他對着幹,周明愈就笑起來:“大隊長,咱們鄉下人養雞,誰舍得喂糧食啊,都是自己去外面找蟲子刨食兒呢。”

“就是呢,誰家舍得喂糧食啊。”

“自己吃都不夠呢!”

這時候周誠志也背着手走過來,看了張根發一眼,不樂意道:“我說大隊長你吃飽了沒事兒幹拿着鐵皮喇叭吆喝知了去,你帶着一群男人來人家老娘們家幹嘛?”

陳秀芳男人不在家,家裏老的老小的小,還都是女人多,一般男人都要避嫌基本不在她家門前踩腳印。

上一次周誠志給送糧食都是直接卸在門口讓陳秀芳他們自家擡回去的。

張根發見周誠志又來出頭,氣得一跺腳大聲道:“我們的并鄉改社就要完成,必須不能出任何差錯,食堂、自留地、割尾巴、除四害,一個都不能耽誤!”

周誠志道:“哪個耽誤了?人民公社一成立,俺們食堂就到位,自留地也已經收回來,除四害我們護棉英雄天天拿一堆蟲子,割尾巴我們隊沒有一個人做買賣的,你瞅瞅哪裏耽誤了?”

周明愈幾個轟然叫好,“隊長說的是,我們哪個也沒耽誤。”

張德發卻跳出來,大喊着:“周明愈打治保主任,應該重罰,要給他抓到鄉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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