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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3章

章和帝這話說得, 已是很不給莊妃留面子。莊妃年輕時就伴帝王左右,至今也有十幾載了,她自認還是簡得帝心。

當年若不是裴家橫插一杠,皇後寶座于莊妃, 幾乎是十拿九穩。

如今聽章和帝這樣講, 莊妃有幾分難堪地笑了笑, 她只得應道:“是。”

到底還是想給淑娴留個臺階下,莊妃又解釋說:“臣妾當年懷她和成兒的時候,于孕中吃了不少苦頭。成兒是男孩兒, 自是該嚴加管教。淑娴卻是女娃, 臣妾總難免嬌慣她一點。”

“不想就是這樣一嬌慣,反将她的性子養得有些跋扈。”莊妃嘆說, “臣妾明白,這便好生教導她。”

章和帝擡眸, 不緊不慢地凝視着莊妃。

自皇後故去以後, 莊妃便成了後宮裏的第一人,她保養地極為得當。眼下,莊妃已經年過三十, 眼角卻只有淺淺的細紋,手背與脖頸處, 仿佛還是如當年般溫滑柔軟地。

章和帝的目光從莊妃的五官上逐一略過, 他淡道:“不止是跋扈。”

“單若跋扈也就罷了。”章和帝的眼皮慢吞吞地撩起,他薄唇抿成一條線,眸光忽然直射向莊妃的瞳孔。

他道:“朕的女兒,從小被做掌上明珠寵大, 性子張揚也是情理之中。”

“淑娴已不是跋扈張揚的問題。”章和帝的言語冷靜,目光卻鋒芒逼人, 好像一下刺到了莊妃的內心。

聞言,莊妃面上不顯,卻暗暗咬緊了牙,她扭着帕子道:“是。”

“朕顧及你的臉面,有些事,不想直說。”章和帝的眼角餘光掃過莊妃,他微微皺起了眉,“忠義伯也是百年府邸,嫁過去不算委屈她,別讓她惹了笑話。”

莊妃點頭,再不敢說多餘的話,只道:“是,臣妾下午已讓她閉門思過了。”

“再派兩個教養嬷嬷去,”章和帝的鳳眼半眯起來,他道,“淑娴的規矩,得從頭教起,不學好不許放她出來。”

莊妃幹巴巴地笑了下,她颔首:“是。”

給了莊妃和淑娴一大棍子,章和帝的臉色才逐漸和緩了稍許。他的眼睛下面有淡淡發青,顯然是這些時日朝政繁忙,夜裏安寝地不好。

章和帝阖上眼,伸手揉了揉自己眉心,他緩聲道:“再過兩個月,就到了母後的忌辰。這些年,母後的忌辰都是你在操持,今年還是你來辦。”

章和帝的生母孝明安皇後,在先帝的後妃裏出身不高。早年時生下一子一女,也僅是被封了一個順嫔。後來其幺子,也就是如今的秦王出生了,順嫔才被晉為順妃。

之後孝懷太子出事兒,少不了一場宮闱內鬥。為了讓當時還是韓王的章和帝能師出有名,先帝方封了順妃為皇後。

因為出身的問題,太後原先在後宮中,也吃過不少苦頭。章和帝即位以後,本打算好生盡孝,沒想到太後卻是一個福薄的。

在趙佑澤出生的那年,太後病體沉疴日重,沒來得及看嫡長孫一眼,太後便先一步去了。

十來年過去,每到太後忌辰的時候,章和帝難免還是會想起從前的往事兒。

莊妃也知道皇帝是個孝子,見他還肯把太後忌辰的事兒交到自己手裏。莊妃心下大安,她低首,柔聲應道:“是,臣妾必不讓陛下思慮。”

章和帝“嗯”了聲,面上的薄怒微消。

莊妃便伸手,輕輕幫他按了按略有些僵硬的肩頸。

承乾宮的燈,漸漸熄了。

嘉善與展岳,下午在鳳陽閣待到了将近酉時,快要用晚膳的時候,兩人才出來。主要還是嘉善在與趙佑澤說話。

趙佑澤的世界裏剛有了光,瞅什麽都覺得稀奇,憋了百八個問題想要問嘉善,嘉善也由着他。

還是展岳看時候不早,怕宮門落了鎖,才不得不提醒他們姐弟一聲。

趙佑澤手上握了杯茶盞,他唇角一翹,懂事地說:“阿姐先跟姐夫走吧。等我的眼睛好了,我再去公主府,找阿姐玩。”

他的臉色白裏透紅,實在讓人心生喜歡。

嘉善笑着摸了摸趙佑澤的腦袋,親自将他送回了長樂宮靜妃那裏,而後才與展岳一同出了宮。

時辰漸晚,出來之前也未讓府上下人留飯。展岳看了眼天色,便道:“我帶你去樓外樓用晚膳。”

樓外樓是京裏聞名遠揚的一家酒樓,人一向坐得滿。

嘉善從前就久聞其大名,上輩子展少瑛也想要帶她去。後來,還是元康出宮建府以後,元康領着她去過一次。

這會兒,展岳恐怕以為自己是個土包子,啥都沒見識過呢。

嘉善笑說:“行,你來安排。”

嘉善既然首肯了,展岳于是令車夫不回安國公府,徑直往樓外樓的方向走了。

馬車裏空間密閉,多少惹人生困。

嘉善今日起得早,現下也累了一天,她的腰懶懶靠在一個大團枕上,腦袋還枕着展岳的肩。

展岳用單手摟着她。

直到馬車出宮門後走了很久,嘉善搖搖晃晃地幾乎都要睡着了的時候。展岳的聲音才淡淡在嘉善耳邊響起,他問:“你打算,什麽時候搬去公主府?”

嘉善慢吞吞睜開了眼睛,她的視線,望了望他,複又收回。

從側下方的角度看去,展岳的鼻梁越發高挺,一身朱紅錦衣與他清冷的氣質有些格格不入。

嘉善适才還昏昏欲睡的精神,一下子又抖擻了起來。

沉寂片刻,嘉善輕啓薄唇,她靜靜道:“約莫,就在這幾天了。”

展岳的院子雖是個三進小院,但嘉善總不可能一直窩在安國公府上。歸寧以後,她在人情往來方面定會比現在活泛。

安國公府由聞老太君打頭,張氏做主,三月的時候,展少瑛還要娶妻。想一想就能知道,不久以後,安國公府的內裏中饋定是一團亂。

嘉善無意攙和。

再有,若是日後長公主或者別的尊親王妃來看她,嘉善也總不好在一個三進小院裏招待人家。

畢竟是公主之軀,別人沒得還以為她受了委屈。

這些道理嘉善能想到,展岳也能想明白。

他微微垂下眼,點頭說:“好。”

嘉善聽他這樣答,不由雙手微蜷,臉上有輕微變色。某句話在喉頭裏滾動了幾下,最終,卻還是一字不差地咽了回去。

嘉善眉頭緊蹙,她默默地枕着展岳的肩膀,不置一詞。只是一手半圈住了他的腰身。

展岳則用單手覆向她的手背,他低着頭,将她的柔荑置在手心裏,輕輕地把玩。

一路靜默。

到了樓外樓,展岳單獨要了個雅間。他偶爾會與金吾衛的同僚們來此,和店家都十分熟稔了。

掌櫃的見指揮使大人牽了位做婦人打扮的女子來,心下已經了然,頓時不敢再多看,忙差人領着她們去了廂房裏。

樓外樓在京中的占地極好。附近沒有燈火酒綠的煙花場所,而是另辟蹊徑,于鬧中取靜建所。其正對面兒是一座萬松老人塔,在窗角俯瞰,還可望見遠方風景如畫的西山。

樓外樓以二十四節氣來定雅間的名稱,展岳要的這個雅間名叫谷雨,正是春日裏的最後一節氣。

嘉善将窗棂開了半個角,見外頭飄起了雨,不覺有些應景。她便回頭與展岳道:“又下雨了。瞧這架勢,一時半會兒恐怕停不下來。”

“不急,慢慢吃就是。”展岳見嘉善在窗前看得盡興,走上前與她解釋道,“如今夜黑了看不清。若是在白天,能将西城五塔都盡收眼底。”

說完了以後,似乎是怕嘉善遺憾,展岳不急不緩地補充道:“等我下次休沐,再帶你出來。”

嘉善點頭,彎着唇說:“好啊。”

兩人攜手坐回圓桌旁,很快有手腳利落的小二前來上菜。

開著前,嘉善不由想起一事兒,一邊為展岳添上茶,一邊問說:“小舅的事兒,定下來了嗎?說起來,我還沒有正式見過小舅和舅母呢。”

展岳笑說:“定了。等安定侯返回西北的時候,小舅會與他一起。侯爺早年曾在我外祖父麾下做過副将,他帳下有不少人和傅家是故交。小舅跟着他,我能放心。”

“你既有意,過兩日我帶你去拜見小舅。”展岳低聲道。

嘉善颔首。

夫妻倆于是其樂融融地開了著。

外頭的雨反倒越下越大,果然如嘉善所說,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停。好在早上出門前,素玉特地多備了幾個油紙傘,倒不至于手忙腳亂。

用完膳以後,幾人從樓外樓出去,素玉站在嘉善身邊,便為她撐起傘。

大雨傾盆,屋檐角上的水滴也順着風聲滑落下來,嘉善的衣襟都被沾濕了。劉琦先冒着雨去馬車上,他拿了幾件蓑衣,給展岳和嘉善各自披好。

見地上積滿了一灘灘的水漬,素玉懊惱道:“本想帶雙木屐,可早上的時候,雨勢還不算大,是奴婢疏忽了。眼下路滑難走,公主當心一些。”

嘉善笑着說:“我哪有那麽嬌氣,不過也才一腳路。鞋襪濕了,回府再換就好。”

素玉不好意思地道了聲是,頗還有些慚愧。

這時候,一雙骨節分明的手從素玉手裏徑直接過了傘,他強有力的臂膀直接攬住了嘉善的肩。

“我來。”展岳道。

他對嘉善耳語說:“你再往我這邊側一些,會少淋雨。”

展岳身量高大,拿着傘的半邊肩膀已經被雨滴帶濕了。可嘉善身上,除了剛從樓外樓出來時,被沾濕了一片衣角,其餘地方竟還是幹淨清爽地。

他在用自己為她遮風擋雨。

嘉善身形微滞,片刻後,才略往裏傾了下,她将臉埋向展岳厚實的胸膛,小心地蹭了蹭。

兩人一路走到馬車前,腳凳都已經放好了。

嘉善先上了馬車,見雨點夾風帶雨地飄到了展岳臉上。嘉善猶豫了下,又旋身與他道:“我來拉你。”

展岳微頓,點頭說:“好。”

他畢竟是八尺男兒,身量都擺在那裏。嘉善在車沿處往上拉他時,險些被展岳給帶了下去。

還是展岳自己穩定住身形,将撲在他懷裏的嘉善給拯救了出來。

展岳笑道:“非你要逞能。”

嘉善不服氣地瞪他一眼。這一眼,瞥得深遠,偏又讓她怔住了。

在樓外樓的門前,還站着一行人。

有兩個明顯做丫鬟裝束的,手上各執了一把油紙傘,被她們簇擁在中間的是一位世家姑娘。

那位姑娘下擺穿着條石榴紅的八破裙,打扮地清雅,衣衫外還罩了件素色披風,年紀不過十六七的模樣。

不知站在那裏看了他們有多久。

見嘉善望向自己,那位姑娘好像沒有察覺。她雙眸微睜,仍然在眨也不眨地凝視着嘉善和展岳。

嘉善抿了下唇,她率先移開視線,唇瓣不動聲色地輕微一顫。

展岳看嘉善忽然不做聲,便也随着她看的方向望了眼,沒覺出有什麽稀奇,他神色如常地問:“怎麽了?”

嘉善掩住眼裏閃過的錯愕,搖頭笑道:“沒事。”

“快進去吧,免得又淋了雨。”嘉善催他說。

展岳于是牽着她的手,兩人一同鑽進了馬車。

坐在馬車裏後,嘉善從懷裏拿出手帕,替展岳将臉上的水珠擦幹淨。

她見展岳身上的錦袍濕了一大半,怕連累他生病,嘉善緩緩道:“回去以後,得煮碗姜湯喝才好。這天氣一冷一熱,最容易染風寒。”

“先把濕衣服脫下來。”嘉善要為展岳脫去外衣。

展岳沒應,只是輕輕地捉住了她的手。

他眉眼清隽,目光卻銳亮,淡然問:“剛才那是誰,怎麽一直盯着你。”

嘉善笑了笑,回答道:“不知道,我從前沒見過。”

她擡眸,仿佛漫不經心地說:“你怎麽知道是盯着我的,也許人家瞧你好看,是在盯着你呢。”

“嗯,”展岳點頭道,“也有盯着我。”

“不過,我也沒見過,”他的語氣輕松自然。

說着說着,展岳打了個小小的哈欠,他的嗓音低沉悅耳,帶着一絲若有似無的笑:“下次再有姑娘盯着我看,公主就告訴她,我是你的了。”

嘉善笑着瞥他一眼,微微嗔道:“少貧嘴。”

展岳不依地在她面上啄了一口,方将濕了的外袍退了下來。

嘉善從容地接過他換下的衣裳,在展岳沒看到的時候,嘉善唇角的笑容,逐漸顯露出了幾分僵硬的力度。

剛才那女孩兒,展岳說沒見過,嘉善卻是見過的。

準确地說,是在上輩子見過。

那是湖廣巡撫之女馮氏,閨名馮婉華。她上輩子,曾經做了展岳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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