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20章

皇帝知道蘇漠回來,今日早做了準備。

他身邊甚至坐的是,以武将之女身份加入皇家,并且誕下太子商景明的當朝皇後。

兩個兒子一同觐見,都是小輩,他便沒有管太多,讓人都進來,再額外添了兩張桌。新晉探花郎崔大人算是蹭上了好時候,也被增添一張桌,排在最末。

酒水盛宴上來,先說商戶的事。

商景明讓七順呈上單子:“光祿寺這回評選出來的第一批上等品,裏面有不少民間較為難得的好物。父皇治理有方,天下百姓安居樂業。每隔一段時日,民間自會創出一些堪比貢品的佳作。其中佳釀就有三種。”

酒需要用糧食釀造。若不是天下太平,哪裏有餘糧可以釀酒。

皇帝微颔首,把單子也讓身邊皇後看看:“太子做事,一向來深得朕心。”

皇後隐隐替太子高興,又不好做得太過明顯,唇角上揚又壓下,最後憋不住只能連帶皇帝一起誇贊:“陛下教導有方。陛下對景明有如此期望,景明自然為陛下、為朝堂、為天下盡心竭力。”

四皇子跟在太子身邊,衣袖中拳頭握緊。

皇帝見識過太多人。他光看一眼兩人,便知道四子嫉妒,反而長子景明聽到話相當坦然,寵辱不驚,比往年看起來安穩得多。終是愈加有太子風範。

他的皇位屬意的主要就是面前兩人。四子還是不夠。如此下去,太子一家獨當易自傲,未必是好事。

皇帝說着:“商戶的事放放。你們兩人的私事該好好考慮。景辰成年了,正妻之位,考慮好是誰家姑娘了麽?你母妃上回提了一人,大理寺卿之女。我看你似乎不滿。”

四皇子不敢說不滿,只覺得那女子和蘇千轶相比,實在差了不止一點。然而他還是拱手:“但憑母妃父皇做主。”

皇帝又說太子:“你呢?太子妃之位,或許該換個人。文臣大多本來就不同意,你偏要執着。朕知你不易,才幫你拖到今日。蘇千轶最近撞了腦袋,什麽都記不得,不适成婚。你東宮太冷清,遲遲不成婚,讓你弟弟們怎麽做?”

話說出口,入座的蘇漠望向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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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仲仁臉上恭卑的神情收斂。

皇後剛才喜悅的神情頓消。

商景明躬身,朝着高位上的帝王深深一鞠。他語氣沒有絲毫變化,剖心析肝說着話:“兒臣真心知道父皇是在為兒臣考慮。兒臣身為長子,自小鮮少任性。婚事雖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兒臣的婚事更是天下大事,但情感一事……”

說到這裏,他起身望向皇位上尊貴的帝王。

“能壓住一時,難道能壓住一世嗎?”

這話是在說皇帝、皇後與貴妃之間的事。先帝能壓住皇帝不與貴妃成婚,到頭來貴妃照舊入宮,并幾乎壓到皇後頭上。

帝王臉色落下,神情難辨。

商景明的話沒有停。

他站在屋中央,挺直了腰板。整個屋裏不論誰坐着站着,沒有一人能壓下他此刻的光輝。外頭光亮落在他身上,如同給他鍍上了一層金身。

年少者無懼無畏,意氣風發,一往無前。

他一襲赤色圓領太子袍,幾乎與前世拿着遺诏的紅衣重疊。話是一樣的平和淡然:“要是兒臣連這種事情争一争都做不到,今後身為太子,又如何做皇子表率,天下表率。那些臣子,滿嘴說的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理,實際上活了一輩子連這條蛇都沒見過。”

開國至今,歷任皇後身份都不貴重。臣子見過的外戚,是這些皇後的外戚。

“皇後之位,看的是人,是品性。外戚之禍,當然也是因人不對。蘇大人什麽品性,父皇您能不清楚嗎?他要是想結黨營私,早已借着戶部尚書之位為自己牟利。”

皇帝當年也是這麽想,但他沒做。他顧慮多,時至今日能明白當年父皇和臣子們的顧慮。

今天被如此挑釁,他冷聲開口:“說夠了?”

商景明輕笑:“沒有。”

皇帝直接一個酒杯砸下去,砸在太子腳邊。“啪——”一聲,酒杯在地上咕嚕嚕滾動。酒水将太子衣袍打濕。帝王震怒,衆人垂頭。皇後驚疑不定,惴惴不安。

皇帝震怒:“江山與女子孰輕孰重?你賭得起這天下?朕是對你太過放縱。你身為太子,竟如此天真!”人今日是好,明日依舊?後日不變?

這世道最難測的是人心。

“她不癡不傻,只是受傷記不得舊事。兒臣此時要找別人成婚,豈不是背信棄義之人!”商景明站在那邊拱手,“兒臣懇請父皇,為兒臣與戶部尚書之女蘇千轶指婚。”

屋內驟然安靜,太監宮女人人自危。四皇子內心震撼,實在想不通他兄長發哪門子的瘋。

蘇漠手指放在桌上,冷漠看着這出戲。

崔仲仁低着頭,耳朵豎得比天高。

皇後心顫,小心翼翼開口:“陛下——”她其實對蘇千轶情感複雜,也并不樂意讓蘇千轶成為太子妃。若非太子實在喜歡,蘇千轶又是個賢良淑德之人……

皇帝煩心:“你別說話。你瞧瞧他,稍一讓朕順心,馬上就拉出讓朕煩心的事。好話好人都被他做去。怎麽?朕不對?朕難道是背信棄義之人?還是滿朝文武反對他的,都是背信棄義之人?”

“兒臣沒這麽說。”商景明在下方接話。

邊上的太監七順,此時幾乎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事。他實在不想太子因這種事,被帝王厭棄。女子而已,與天下之主的位置相比,必然是皇位更重要!

“兒臣知道父皇所做一切,是為天下考量。一些政令,今年下與明年下,全然不同。前朝之律法,放到今朝未必适用。一成不變才最為可怕。”

商景明姿勢不變:“兒臣成婚之後,父皇也能為弟弟們封王辦婚事。各家府宅童聲響,到時天下太平,宮中皇孫稚子環繞您膝下,豈不美哉?”

四皇子驚愕扭頭,真覺得皇兄瘋得不輕。

他被封王?他剛做了錯事,皇兄讓父皇給他封王?

大肚到令人覺得裏面有鬼。

商景明說到這裏,帝王怒極反笑。笑了兩聲又覺得相當荒謬。他想要提四子與太子旗鼓相當,這話卻被太子親口說出。

這都什麽事和什麽事。

商景明如此這般說着:“如若真有人心變,兒臣絕不徇私。至少每一步走來,兒臣問心無愧。”

目光如炬,話語擲地有聲。

如此太子!如此太子!

“等她傷好再議。你提出了封王一事,回去看看給他們封個什麽。”皇帝指着邊上的四子商景辰罵,“沒用。你要是這回事辦好了,還需要你皇兄替你提麽?”

四皇子莫名即将得到封王,莫名挨罵,渾然想不明白,又喜又惶恐,一頭霧水叩謝:“兒臣謝兄長,謝父皇擡愛。兒臣今後必當效仿皇兄,盡心竭力用心做事。”

皇帝看着自己兩個兒子就煩,語氣不善:“滾去一邊坐着。蘇漠,你說說邊塞的事。怎麽受了傷?”

商景明行禮,安分到邊上坐下。他神情面上看不出一點剛才懇請婚事被拒的不甘,也沒看出有多少欣喜或是運籌帷幄。

不動聲色,讓人難以捉摸。

蘇漠起身拱手:“年初北方大寒,幾大部落順勢南遷,靠近延邊。他們幾方鬥争之後,有兩個部落逐漸勢大……”

幾大部落之争,向來是帝王關注的重事。要是北方這幾大部落一直相争,那是好事。這說明他們很難有餘下的兵力南下擾民。

要是他們逐漸勢大,必會想要南下。

沒人不想要肥沃的土壤,吃不完的糧食和安逸舒适可以防風防寒的住所。北方的冷,是一覺睡下沒了聲息,是單薄衣物無法阻擋的透骨生寒。

邊塞百姓很苦。種地種不出多少糧食,若是通商,又實在怕養肥那幾個部落,從而養虎為患。北上部落一向是朝中難題。

寧遠侯之所以名頭一直需傳承下來,是因其對北上部落為一種威懾。

幾乎所有人都清楚知道,只要寧遠侯在,“勢不會讓北狄犯我朝一寸土”。

一盞茶說完,皇帝心情平複,總算能好好說話聊天,再次詢問蘇漠身體:“傷勢恢複如何?不要因年紀輕輕就忽視這些。我還等着你成婚生子。你爹就走得太早。”

蘇漠回答:“傷勢尚可。這回回京想養一個月傷,也正好能看看邊塞兩大部落會不會暗中做動作。”

皇帝颔首:“不錯。軍醫不比禦醫,回去讓人再給你看看。”

他本想再問問蘇漠可有什麽想要成婚的女子,又想到太子的事,懶得去問,幹脆朝皇後提:“寧遠侯府上無人,你身為皇後,趁着這個月替他相看想看。”

皇帝起身:“行了,朕乏了,先走。你們回去就在宮門落鎖前回去。”

七順當即上前扶着。

皇帝連一個眼神都不想看太子,也不想要讓七順扶着,甩袖徑直走人。腳步飛快,麻溜得簡直背影寫滿對太子的不耐。

人一走,皇後剛想說點什麽,蘇漠行禮告辭:“回去養傷。告退。”

四皇子對皇後并不算敬重,緊跟其後:“兒臣也要在落鎖前出去。母後早早休息。”

皇後剛微張的嘴閉上,點頭應了。

崔仲仁沒有住在皇宮附近。他區區七品官,住太近會惹來無數麻煩。晚回去會撞上宵禁,實在不好處理。總不能拜托郭小姐幫忙。

他也起身:“皇後娘娘,臣住得遠,得早早趕路回去。今日有幸能這麽近見到娘娘,腦中忽想起家中有幾盒江南的好胭脂,是我娘親最愛。她割愛讓我帶到京城,想看看京城人喜不喜歡。我見着娘娘就覺得合适,下回帶給太子殿下,讓他給您送來。”

皇後身為一國之母,得到的一向是最好的。只接連別幾個人落了面子,一時沒能緩過來。如今容貌出衆的崔大人臺階送過來,讓她放松了些:“謝過崔大人。崔大人早些回去。”

幾個人紛紛告退,皇後看向太子,自己親生兒子。

知子莫如母。皇後清楚知道自蘇千轶撞頭之後,兒子商景明與先前不同了。變得更加銳利,更加冒頭,心思也更加深。

她文不如朝中大臣和宮中不少妃子,武不如蘇小侯爺和京中侍衛。她對兒子唯一能做的便是守住皇後之位,守住他的太子位。

殿中人走大半,太監宮女尚不敢上前收拾桌面。商景明拿起淡淡酒水,想着商戶的那些東西。他父皇一樣沒嘗,一樣沒細看。

光祿寺貪的事是重點,如何處理是重點,最後什麽東西會送到宮裏,哪些商戶得到這場勝利,其實他父皇根本不在意。就如蘇千轶受傷的事,他父皇在意的是蘇明達蘇大人。

皇後沉默片刻,忽問商景明:“你真非蘇千轶不可?”

商景明從思緒中出來。

他見着母後這般,臉上帶起淡淡笑容:“母後,我和她會有一個很可愛的孩子。”三歲便很乖巧,一如失憶後的蘇千轶一樣。

皇後:“……”好的,豈止是非蘇千轶不可。

還沒成婚,連孩子都想好了。

……

東升西落,一日将盡。行人快步回家,家家戶戶起炊煙。

京郊外皇莊裏人一一走空,京城內行道上的商戶一一落下門。路上馬車似乎都加快了步子,不想惹觸犯宵禁的麻煩。

不僅是不想觸犯宵禁,還有不想夜深遇到麻煩。

宵禁之後,常僅這三類人,每一類都代表着麻煩。不是位高權重的達官貴人,就是沒錢不要命的賭徒賴皮。至于最後一類,是有正經事要做的那一批,不算犯宵禁,有通行牌。

巡查的侍衛要是發現有人違反宵禁,一看馬車,二問通行牌。沒馬車沒通行牌的那類,便出聲質問。問了兩遍不肯回答,第三遍後當場抓人或誅殺。

崔仲仁在宮中沒吃飽,出來找了家店,美滋滋暖乎乎來了一碗面湯。吃完面湯潇灑坐馬車,拉開車簾看人來人往,悠悠晃晃回住處。

人生極樂,吃飽穿暖。

人生極樂中的極樂,天氣轉暖,衣衫漸薄,美人露手腕。

崔仲仁看看自己和母親相似但略寬大的白皙手腕,腦中豁然跳出無數篇章。在江南時不覺得周遭一切風光有什麽特殊,遠離江南後,發現每一回空閑時,都易思鄉。

江南再過一段日子,荷花便要開了。船于河上,采蓮者數不勝數。接天蓮葉,映日荷花。扇子一開,翩翩少年如他。

腦中七想八想,崔仲仁又對比起宮中。寂寥冷漠,私情不得不被放在國家和朝堂之下。父子情誼有,但又夾雜着權勢與紛争。每一句說出來都有深層目的。

為什麽像蘇千轶這樣的人,會想要入深不可測的東宮呢?

是因為太子嗎?一心一意只想着她的太子。

或許蘇小姐想的是,如若太子傾國願娶她,心思深沉複雜又如何。人人欲做比翼鳥,雙宿雙飛交頸歡。

可嘆可嘆,一字一句不過一場夢,十年二十年後,又能有幾人初心如故。

最後說一句,不如未曾見,不如未曾戀。

崔仲仁在繁世中,文人慨嘆。要是有一壺酒就好了,要是蘇小姐和太子之間無情無義便好了。有什麽比見證了一絲情,又不看好,注定要目送其走向悲劇,更慘的事情呢。

馬車突然停下,馬夫困惑恭敬詢問:“大人,請問攔下馬車可有什麽事情?”

外面的人詢問:“崔大人?”

崔仲仁在初夏悲秋傷春,哪想回家能被攔車。他莫名轉身,去拉前面馬車簾探頭。他俊朗的腦袋探出,有點好笑,只是攔路的人沒有發笑。

眼前的人相當眼熟,正是太子身邊爾東。

爾東行禮:“崔大人,我家主子請您跟着走一趟。今日要晚些回家,望大人有空。”

不是詢問,是要求。

崔仲仁:“?”剛在宮中為什麽不說,出來找他是什麽意思?

朝中水深,崔仲仁謹慎:“馬上要宵禁,有什麽事?”

“小事而已,希望大人幫忙澄清一個誤會。澄清之後,我會送大人回去。宵禁不礙事。”爾東這般說。

崔仲仁更加迷茫:“……需要我澄清什麽誤會?”他到京城總共才一年不到,能有什麽誤會背負在身上啊?

爾東表示:“大人不如坐我們的馬車?我們馬車上細說。”

京城皇城腳下,不可能有太過離譜的事發生。太子怎麽着都不會拿他怎麽樣。真要對付他崔仲仁,也不需要請他去哪裏。

想通這點,崔仲仁便幹脆利落下車:“早說嘛,早說我就不用專程自己下個館子。你們主子提供的飯菜,肯定比我随便吃的好。”

爾東将馬車費付了,帶着崔大人上自家馬車:“下回,下回必請崔大人吃一頓好的。”

崔仲仁上了車。爾東跟着上來。

崔仲仁問爾東:“所以這是要去哪裏?”

馬車行駛,爾東放下簾子,心中微惆悵。他現在其實也不懂殿下是怎麽想的,反正奇奇怪怪。

他朝着崔大人交代:“去蘇宅,蘇大人宅上。”

崔仲仁身子微僵:“……什麽?”他的信暴露了?

爾東神情複雜:“有些講不清,到時您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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