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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崔仲仁心挂在嗓子眼,出衆的容貌泛白後更加引人矚目。
可惜人在馬車裏,裏頭陪同的是爾東,外面則是誰也看不到。
崔仲仁不敢多說話,怕萬一不是信件的事,蘇千轶蘇小姐又失憶,他回頭一說跳進黃河洗不清,平白被太子敵視。
至少現在來看,太子找他不像是一件壞事。
不然爾東肯定已經對他橫豎看不順眼。
天暗得不算早,崔仲仁吃過東西才被帶過來,并不是直接前往蘇宅,而是入了隔蘇宅大致一條街的一家小店鋪。
鋪子看上去平平無奇。崔仲仁入內,發現這商鋪賣的是一些碗盆。碗盆普普通通,打掃得幹淨沒有積灰,但好像平時不會有多少客人。
“蘇宅此時無人入眠。崔大人稍等片刻。”爾東給崔仲仁斟茶,“主子過會兒就會來,也想和崔大人說一些別的事。”
崔仲仁發現自己被爾東欺騙。他被帶過來,還得硬生生熬到宵禁之後。這分明不是正兒八經的拜訪,而是要“暗訪”蘇宅。
明訪提交拜帖就行,暗訪可是犯錯!
崔仲仁捧着爾東遞過來的茶,坐立不安。他坐了片刻又站起來走動:“不是,太子找我有什麽事?晚上去蘇宅?被巡查侍衛看見,我怕是怎麽都說不清。”
再說了,蘇明達是戶部尚書。要是蘇大人知道,他這輩子別想進戶部。不僅如此,性命都有危險。
崔仲仁靠近門口,又不敢走出去顯眼,長嘆一口氣,愁得整個人低落:“我不該來。”太子怎可如此?求求蘇小姐別喜歡太子了。
喜歡誰都好,京城那麽多人,哪家不行?要是不想要嫁人,入贅也可以。江南富家千金多,入贅的男子多了去。
爾東同情崔大人,想想自家主子幹的事,實在不好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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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邊把桌子擺好,上面放上筆墨操勞起來,又開口詢問崔大人:“崔大人是不是會很多地方的話?我上回聽您和商戶聊天,都是我聽不懂的話。”
“哦。”崔仲仁擡了擡眼皮,“家裏行商是這樣。走商的人,要是不會當地的話,走到哪家都會被人認定是外來人。外來人不好講價。只有說他們的話,他們才會覺得你是自己人,你才能做好生意。除了和朝廷的人做生意,沒人會說官話。”
崔仲仁沒想爾東提這事,心心念念琢磨太子找他什麽事。萬一是傷天害理的事,他是做還是不做。做了之後,要不要和蘇小姐交代,好有一個棄惡從善的機會。
不過比起太子,四皇子更沒有用。其餘皇子要麽年紀不到,要麽聲息更少。
崔仲仁憂愁:陛下不會後繼無人,好像太子确實是最合适。那蘇小姐能勸說太子好好做人麽?至少別大半夜翻人牆啊。
爾東見崔大人陷入郁郁寡歡的姿态,不得不稍透一點事:“其實主子的事,和戶部,和光祿寺,還有和大人您都有關系。”
崔仲仁看向爾東。
爾東搬出厚厚的冊子。一一展開放到桌上:“主子有兩件事要找大人,其一,是希望發揚大人的本事,不希望大人在翰林院蹉跎。”
崔仲仁微怔:“三年翰林不算蹉跎。”人人都走翰林這條路,哪裏還有什麽蹉跎不蹉跎一說。不走翰林,如何入內閣?
爾東忙碌的空隙,繼續說着:“一般武将想要出去打仗,首先要參與武舉科考。科考高中後,還是不能打仗,不僅要一年年熬,當小将聽從派遣,還要學會寫各種文章,會向朝廷述職。蘇小侯爺不同,帶着兵就能出去,還能打勝仗。”
崔仲仁:“他是寧遠侯。”
“他要是沒點本事,只知道在京城享樂。他也能是寧遠侯,有錢無勢出不了京。”爾東擡起頭,朝着崔大人方向探看了一眼。
發現太子殿下還沒到,他繼續緊趕慢趕布置着,點燈和翻找備用油燈。
“崔大人厲害着。殿下這幾日一直在想,要如何給崔大人一個青雲直上的機會。這三年,全看大人是想留在翰林,等三年後考評慢慢蹉跎,還是想抓住這個機會,成為陛下眼內的紅人,拿下戶部侍郎之位。”
崔仲仁拿着茶杯幽怨嘆氣的姿态變了。
他盯着爾東,明白爾東什麽意思。太子是想要将他拉入太子陣營。若太子得勢,他面前的就是通天道。要是太子失勢,他面前的就是死路。
天下沒有白吃的飯。
他想要走通天道,必要付出代價:“我要是抓不住這回呢?”
“你不會抓不住。”門口傳來聲音,随後商景明踏入房內。他稍拍了拍身上衣服,饒有興致與崔仲仁說着,“你性子不服管,在翰林院待不上一年半載。”
上輩子便是如此。
現在從一些小地方展露出來的情況看,上輩子該是蘇家幫了崔仲仁一點小忙。崔仲仁運勢強,走出了一條常人無法學的路。
商景明走向爾東布置的位置坐下:“翰林院裏那些個倚老賣老的,對你這等容貌出衆且毫無背景的人,手段多如牛毛。他們做得不算過,你連參他們一本都不知道該怎麽參。”
他指了指邊上椅子:“坐。我穿的便服。在外不用多講禮,當我是個尋常百姓即可。”
崔仲仁:“……”穿便服在蘇家附近小鋪子裏辦公,好像哪裏看起來都不太對啊!你不會還和蘇小姐每天晚上到這種地方幽會吧?
崔仲仁心中有一萬句話想要講,終究還是憋住坐到位置上。
他對太子的話感興趣。
他是真想不通太子在想點什麽。
商景明是不希望這輩子和上輩子,在一些好的事上出差錯。這輩子蘇千轶失憶,到時要是能沒幫上崔仲仁,影響的不僅是走商的事,還有萬千百姓。
爾東在磨墨,商景明翻找出一本自己近來寫的東西,送到崔仲仁面前:“你和蘇千轶認識。她現在什麽都記不得,當然也對崔大人不熟悉。千轶娘親柳夫人是江南柳氏。蘇大人家中藏書衆多。千轶因此對各驿站商路都頗為熟悉。等她想起來後,你可以問問她,如何做這事。”
“什麽事?”崔仲仁沒聽明白,低下頭接過太子遞過來的東西。
頁面空白,裏面翻開字密密麻麻。上面寫滿了無數關于邊塞周邊行商的情況、周邊幾大國包括部落需要的茶葉、布匹、糧食,以及周邊可以送往江南和京城的貢品商品。
除此之外,崔仲仁快速翻看着,書冊後面赫然是一些地方的地勢地貌。這些地方都有一個共同點,草木難生。
草木難生代表着什麽?崔仲仁幾乎是心頭猛跳。是礦。或許是炭,或許是銀,或許,是金!不管是哪一種,都将給朝廷,給天下帶來巨大收益。
崔仲仁擡眸望向太子:“為什麽是我?”
朝堂有用之人千千萬,太子麾下才人輩出,更不會少人。若是想要有經驗的走商,給足錢財即可,全然不需要考慮他。
若是想要信得過的人,不論誰都比他初入朝堂的崔仲仁值得信任。他攥緊冊子,知道他一旦接受,其後的路便是無法回頭,迥然不同的路。
商景明聞言,稍出神。他回過神來,低頭遮去眼裏的情緒:“這就關乎另一件事。”
崔仲仁洗耳恭聽。
旁邊的爾東恨不得不聽這一段,慢吞吞往邊上挪,替兩位去泡茶。
商景明語氣平淡:“千轶失憶了,卻記得崔大人。”
崔仲仁後背開始滲冷汗,臉上的神情發虛。這,莫非蘇小姐看到那些信了?他可以解釋的,真的。
商景明:“我前些日子看她,沒自報姓名。陰差陽錯,她将我當成了崔大人。”
崔仲仁:“……”這裏面問題有些多。所謂看蘇小姐,大抵是在晚上看望。如今天太子的目的一樣。
他一時不知道該說為什麽堂堂太子爺天天不睡覺,宵禁時期在宮門外亂跑,還是該說堂堂太子大半夜夜探臣子宅院。
一個荒謬已經不能描述了。
崔仲仁此時深刻理解到上面那位的震怒。若是錦衣衛知道這一切,還彙報給了上面那位,怕是又是一陣怒罵。皇後必然勸不住,萬一蘇大人跟着發怒,這事沒法了結。
然而作為文人,他又已經滿腦子全是詩詞歌賦。
冒完詩詞歌賦,他又想起那些個信件。太子瞧着好像是不知道那些信件。又可能是他知道,但是裝作不知道,以此作為一種“要挾”。
無論如何,目的明确,也确實是給了他選擇的餘地。
“崔大人不用急。走商的事情半年為限。”商景明給了崔仲仁充分的時間,“東宮随時恭候。”
崔仲仁點了頭,就聽面前太子說着:“今天主要還是希望崔大人和千轶見見面。至少讓人知道,我不是崔大人。”
崔仲仁:“……”讓臣子去夜訪別人,哪裏都是問題!太子如何能如此割裂,一邊談正事,一邊談這種違法犯忌事?
崔仲仁發虛:“殿下,不如明天我交個拜帖?又或者殿下拜見時,我在邊上露個臉。這樣蘇小姐絕對不會認錯人。”
商景明:“來得太勤快,不少大臣參我的本子會驟增。再者是,近來蘇宅拜訪的人太多。而蘇大人未必樂意讓我見千轶。若是你交拜帖,更見不了。”蘇漠肯定也提交了拜帖,按理來說,蘇明達可以讓蘇千轶見人,但柳氏柳夫人未必同意。
上門就見,顯得女眷不矜持。
崔仲仁:“那太子今晚自己去,直說?”
商景明:“在第三次見面才澄清?”
崔仲仁和商景明互相對視,片刻之後,崔仲仁心有戚戚:“我再考慮考慮。”他這輩子沒幹過這麽離譜的事。
要不是太子先給他了走商這份大禮,他一定拍案而起,指着太子鼻子罵。
蘇千轶怎麽都沒料到,距她一條街的商鋪被太子買下,成了太子大晚上辦公之處。她即便沒失憶,也料不到太子不僅自己翻牆,還要帶着崔大人翻她的牆頭。
她身體好轉大半,如今能陸續見人,便翻找起可以穿的衣服。
穿衣的習慣,常常能展露人的性格。有些人雅致,有些人俏皮,有些人灑脫。她兩個好友穿衣習慣相差甚遠。徐祖月喜裙,穿着落落大方。郭妙華喜褲,穿着方便快捷。蘇楚瑤的穿衣打扮則驕奢,多是她娘親幫着打扮。
這些不同的穿搭讓她免不了看看自己有什麽衣服。
她每天穿的衣服,都由春喜幫忙挑選,到現在不清楚自己有什麽衣服。
春喜把這段時日該穿的衣服一一翻出,又拖了夏日該穿的衣物出來,将屋子裏擺得滿滿當當。若是蘇千轶樂意,可以一天一件不帶重。
春喜取出一套笑着給自家小姐比劃:“小姐,這套絲絹蝴蝶暗繡紋的,在不同光下瞧着不同,是夫人當年從江南帶到京城的好布,只給小姐做了一身。宮中都沒幾個人有這種布料。”
蘇千轶看着花裏胡哨,明明深底色,卻在燭光下有些流光溢彩的比甲和裙,神情複雜:“這,我穿過嗎?”
春喜:“當然穿過。穿過一次。去的是前年春日宴。”
蘇千轶:“很好。”說明她并不是很喜歡這套衣裙。
春喜又取出一套衣裙。她專門挑貴的拿,就希望小姐平時能對穿戴上點心。不要每回出門,穿着簡單得體,半點不在意京中攀比之風。
明明小姐的衣物,貴重的不少!小姐是未來太子妃,要在氣度上壓人,也要在貴氣上壓人,怎麽能看着比旁人更拮據質樸。
二小姐每回過年,穿得都比小姐瞧着貴。
這回一套愈加浮誇,瞧着是銀絲金線,實則是灰線黃線,既不逾越禮制,又顯露出氣度。墨綠底色,瞧着十六能穿,六十也能穿。
蘇千轶陷入沉默。
春喜直嘆氣:“這套都沒穿過。老夫人送的,裁縫早年所做,如今穿過時。可當年真得花了大價錢,在京城中很是流行。那時候錦興公主尚在,特意用的金銀線做了一件對襟,上面用了七對寶石。頭上戴的飾品還是翠鳥羽的,相稱極了。論誰見了都眼直。”
蘇千轶心想,所以這愛招搖的錦興公主,如今只能在寺廟中了此殘生。
春喜見小姐沒有興趣,只好憋屈取出小姐常穿那些:“這幾套是去年這時,小姐穿的衣服。好看是好看,就是簡單了些。”
這會兒拿出的幾套,看起來不算貴氣。春日轉夏,衣服并沒有太過單薄。蘇千轶瞧不出布料與不了之間的區別,只道摸起來相當舒服,又不至于如同綢緞穿着過涼。
還成吧。
春喜接下來取的,便開始報名:“這一套的布料,是太子所贈。這一套,是蘇小侯爺所贈。這一套的料子是去年崔大人送的,說是謝小姐幫扶。當時郭小姐也得了一匹。不愧是江南商戶之子,出手比京城中大多人都闊氣。”
蘇千轶剛聽着沒問題,聽到這裏免不了心裏頭發顫。
她從一箱子裏抽出一條手絹,頗為心虛擦拭着根本不存在的汗:“這些年他們送了我不少東西。”
春喜笑開:“可不是嘛!誰能不喜歡小姐呢!”
蘇千轶:“……”不必不必,如此厚愛,讓她脖頸發涼。她這幾天已知道,砍頭是送午門外菜場。到時全京都能來看笑話。
春喜見小姐扯出手絹:“呀,那是迎春公子送的。”
蘇千轶猝不及防聽到新名字,手僵在半空,愣怔:“誰?”
“迎春公子。”春喜壓了壓聲音,小聲和自家小姐說,“迎春公子的事,小姐很少和人說。他住在花閣,常年接待的都是京城貴人,在京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蘇千轶:“花閣?”
春喜應聲:“京城中犯錯的一部分官員,子女年紀大的會被砍頭或是流放。年歲小的,罪不及稚童,抹去身份送入花閣。這些人平日學琴棋書畫,專門接待京城貴人。”
當然皇室中人是不會去的,怕被暗殺。
春喜回憶過往,忍不住笑開:“說起來,每年六月中,有花閣游街。小姐的傷到時必好了,可以一同去看。迎春公子必在中央花車上。”
蘇千轶:“……”她聽懂了,是罪臣之子!是賣藝的!
蘇千轶低頭看手中手絹。
手絹看着質樸,唯有角落處帶有一支小巧花枝刺繡。她從哪裏看,都看不出怎麽就屬于某位公子。只是春喜這麽說,肯定是知情,親眼見着人送她了。
“我和他是,怎麽認識的?”
船多已心死。蘇千轶幽幽發問:“是我親自去花閣結識的,還是說哪位姐妹帶我一同去的?總不能是他出門在哪裏用飯,我恰好和他碰面。”
春喜猶疑一下,還是交代:“其實,迎春公子是老夫人當年好友之子。老夫人心疼迎春公子,一直讓人護着。小姐算是幫老夫人忙。”
蘇千轶懂。她太明白了。
失憶前的她,就是如此一個大發善心的人。崔大人和她如此你來我往,于是有了多封信件。還有了地契,還有了一些她不确定是她自己還是崔大人的銀票。剛才知道,還有送布匹。
呵,她的第四條船而已。必然是她因老夫人的意思,對迎春公子百般照顧,随後迎春公子感恩不感恩,和她具體是何種關系,那又另一回事。
債多了不愁,天反正只能塌一次。
蘇千轶将手絹放回:“他還送過我什麽?”
春喜眨眨眼:“那可多了。花閣每年賺的錢,幾乎可以抵一些貧困州府的一年稅收。不過迎春公子送的東西太過貴重,全部放在京郊老夫人那邊。府上只有幾條手絹。”
蘇千轶:“……”果然他們不清不白。
他們不清不白!
蘇千轶沒心思看衣服:“罷了,不看衣服。我還能不知道我是什麽性子的人麽?”博愛,對身邊人人都能獻出一絲情誼,如同冬日的暖手爐。
春喜覺得這話聽起來怪怪,好像小姐有什麽深意。
她困惑但還是應下:“是。我這就把衣服全部收起來。”
天色漸暗,蘇宅走動的人逐漸減少。蘇千轶收拾收拾,差不多打算睡了。
門口值守的侍女困倦揉了揉眼,連守幾天沒輪值,實在扛不住。
蘇千轶見狀,吩咐人:“去休息吧。晚上我左右是睡,傷也好起來了,肯定不會有什麽事。我娘知道我的性子,不會為難你們。”
反正她的牆頭就在那兒,崔大人幾次來都沒被抓到,想來這幾個侍女留着沒用。
侍女猶豫:“這……”
蘇千轶找了個解決方法:“找間就近的屋子睡。明天我去和娘親說。要是春喜同意,你們也能和春喜一道睡一晚外間。”
侍女當即應下:“是。謝過小姐。”
蘇千轶微點了頭。
宵禁已到,京城街道上已毫無行人。
幾乎差不多這個時刻,蘇宅外不遠處出現了兩駕馬車,另一處則是出現了一人直接騎着黑馬陷在夜色中。馬蹄被布包裹,在地上無聲行走。
巡查的侍衛尚未到這一片來,偏生這一片,馬車與馬撞了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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