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第26章
京郊, 蘇老夫人宅。
宅內安靜,老夫人正躺在屋門口的椅子上曬着太陽。雖說是曬太陽,實際上頭上撐着一把大傘。京城不比南方, 很少有人會做這樣大的傘,偏生這兒有一把。
中年侍女恭敬上前,仔仔細細替老夫人擦拭幹淨手, 随後繞到椅前,替老夫人捶腿。
老夫人腿腳不便。她腰更是早些年就已不大好,一坐馬車遭遇颠簸, 腰間骨頭便會碎裂。她無法坐馬車, 無法騎馬。老夫人不喜折騰人, 很少去坐轎,于是變得鮮少出門。
老夫人眯細着眼:“五年前還有不少人來看我。這兩年來的人越來越少了。生死有命,我不知什麽時候也跟着去了。”
侍女恭聲說着:“老夫人說笑。老夫人必長命百歲。”
“人人都盼長命半歲,誰都想向天再借點年月。”老夫人早已看開,“但誰也做不到。平頭百姓做不到,皇帝也做不到。”
侍女心想是這個理,可她不能這麽說。她很快又說了一些讨喜的話, 可惜沒能在老夫人心裏惹出任何漣漪。
老夫人知天命:“我這一生, 何其有幸。有幸嫁入蘇家, 有幸沒有孩子走在我前面,有幸有千轶常年伴我左右。”
說到這裏,老夫人問:“千轶呢?”
侍女回答:“大小姐前些天城門口撞了腦袋, 人沒事, 只是有點記不得事。”
“那可不大好。”老夫人愁苦, “那可不大好。怎麽能記不得事。她還要念書呢。她喜歡念書,我給她請了那麽多女先生, 她可開心了。對了,今晚她什麽時候回來?讓廚房做的燒鵝,可要酥一些。”
侍女聽到這話,眼眶霎時變紅。
她回着話:“大小姐已十六,不住在這兒了。如今養傷也在京內蘇宅。”
老夫人頓時耷拉下臉。她不在意侍女說蘇千轶幾歲,而是驟然鬧氣發怒:“她住他們那兒去幹什麽!他們一天到晚都在外面忙。當爹的宵禁前才回,當娘的一天天顧着教兒子!我知蘇家終究要靠兒子,但蘇千轶是長女!她是幾個孩子裏最聰明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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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忙替兩人解釋:“蘇大人朝廷事多,官位不高,實在推辭不了。柳夫人并沒有只顧着少爺。少爺出生時趕早,身子弱,随時可能去了。他年紀漸長後學起來沒大小姐快,需要更上心教。少爺有的東西,大小姐都有。”
老夫人:“那是我貼的!”
剛還在和善感慨的老夫人,轉眼如同變了個人,尖銳刻薄起來:“我就不該嫁到蘇家。蘇家人都一個樣子。我若是進宮,哪還有他們什麽事情!我要去找恭康!恭康在等我!”
好在這兒沒有閑雜人等,僅有一個貼身照料的侍女。老夫人說什麽逆反的話都不會露出去。
侍女繼續替老夫人按着身子,安撫着老夫人:“老夫人,沒有什麽恭康。恭康早去了。”
“哦,他早去了。”老夫人突然平靜下來,“對,京城沒有人記得他了。他才十八就死了。我嫁給了蘇家人。我其實不後悔嫁入蘇家。”
她好一會兒後,回神:“我又發病了。”
侍女壓住內心的悲怆,強行扯出一抹笑:“老夫人說笑。只是剛才想大小姐了而已,大小姐過兩天就來了。”
老夫人又是好一會兒沒說話,許久之後才慨嘆一聲:“她不在我身邊才好。我其實一點也不想在她面前丢臉。”
沒人希望在自己最愛的孫輩面前丢臉。
“老夫人哪裏會丢臉。”侍女連忙說,“小姐知道您的事。每隔幾天就會來看您。小姐與老夫人之間的情感,這一生都割舍不了。”
老夫人臉上帶着一絲笑:“是咯。她有孝心。我對她嚴苛了些。你不知道,不嚴苛不行。她太聰明了。太聰明的人,就像她祖父一樣,容易想太多,容易心思憂慮。我還活着,她祖父走了……快二十年了。”
一個孫輩都不曾見過,就去了。
老夫人常常想,是不是她命太硬了。想要嫁的人,十八歲就沒了。真正嫁的人,二十年前走了。她或許真是沒有夫妻緣分。
門口又一位中年侍女進門,恭敬行禮:“老夫人,小姐來了。馬車剛停下,人在過來了。”
老夫人一聽,忙要從椅子上起來:“快快,我乖孫女來了。瞧瞧我的行頭。”
屋裏人忙碌準備着見人,屋門口剛下馬車的蘇千轶打量着京郊宅子。京郊宅子不比京內蘇宅小。蘇宅人少已是空曠,沒想京郊人更少。
到處都是花草果樹,連眺望過去的廊道柱子,都被藤蔓攀爬着。
蘇千轶帶着春喜,跟着領路人往裏走。她很快見到了宅院院子中央,穿着雍容華貴墨綠衣裙的老夫人。老夫人頭上戴着抹額,發斑白,臉上褶皺可見。
見着人,看不出格外守禮的姿态。
蘇千轶上前,按照來時馬車上春喜所教,朝着老夫人行了個禮:“見過祖母。”
老夫人見了人,虛空拍了拍,示意人湊過來些。
蘇千轶三兩步上前,沒料下一刻就被面前看着慈眉善目的老夫人,一把拍在肩上:“你若是見了太子殿下也這般行禮?出去幾日,連規矩都忘得一幹二淨。行禮時該看哪裏?蹲下去,怎麽頭還跟着動起來了?”
蘇千轶聽着一連串的問題,确信自己以前的守禮,必是出自面前這位老夫人。
她重新行了禮:“見過祖母。”
老夫人盯着她看了起來,忽就沒了任何反應。她的視線直愣愣的,似乎在看她,又似乎透過她看見了其他人。
蘇千轶不解望向人身邊的侍女。
侍女當即低聲解釋:“小姐,老夫人知道您受傷後,這些日子有些反反複複。有時認為您才五六歲,有時認為您已經十二三。清醒的時刻,一日只一兩個時辰。”
蘇千轶無言沉默。
她心中對老夫人的設想千千萬萬,這是她不曾想過的一種。
不說話的老夫人,突然又開口:“千轶,你說你要嫁給誰?迎春、蘇漠,還是商景明?”
蘇千轶猝不及防被問住,震驚看着老夫人。
老夫人皺眉:“迎春是罪臣之子,無法嫁娶。蘇漠與你同姓。果然還是只能商景明?他太稚嫩,太天真,若你不做點什麽,他活不到登基。”
蘇千轶幾乎結巴:“……什,什麽?”這是能說的?
不論春喜還是中年侍女,對老夫人的驚天言論毫不吃驚。但春喜不敢接話。老夫人講規矩,萬一她接話了,回頭不管老夫人發不發病,她都可能受罰。
老夫人:“桐束,帶人走。”
中年侍女行禮:“小姐和老夫人聊聊天吧。我帶春喜下去。”
蘇千轶呆了呆:“……啊?”這天怎麽聊?聊她失憶前在祖母面前大放過什麽厥詞?說好的守禮,她是跟着老夫人學的這樣守禮?
侍女望向春喜。
春喜朝着自家小姐用力擠了擠眼,随後二話不說,跟着侍女走了。她後面的話可真聽不得。
“你是聰明的。”老夫人拉着蘇千轶到自己椅子那兒,恨不得将自己一生所知所學傾向傳授,“讓我來和你說說,要如何才能輔佐太子上位。他是良人,是好太子,未必能成為一位好皇帝。這世道對他太好,沒受過苦,成不了皇。”
蘇千轶懵懂,又意識到了點問題。
她一路走來,該是受到了老夫人太多影響。她心中對過往的自己,産生了極大的好奇。
蘇千轶剛被拉坐下,就聽老夫人迷糊自問:“咦,我怎麽在這裏?我剛不在船上嗎?”
蘇千轶:“……”
可惡,比失憶更可怕的,是記憶完全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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