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第28章

身為一國太子, 商景明不該去花閣。

花閣裏人人清楚知道自己罪臣之子的身份。他們有的認為家人犯法,不論流放還是斬首,罪有應得。還有一些則認為家人罪不至此。更有部分會認為, 自己活下來靠的是帝王恩賜。

心思詭谲難測,不如不猜。

君子不立于危牆之下,花閣算是皇家人默認的禁地。

商景明從未想過有朝一日, 守制守禮的太子妃在失憶後會對他說:“我想去花閣。”他也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太子妃還說:“你既不去,我自己去?”

他知道千轶身邊的春喜性子跳脫:“你從春喜那兒知道的花閣?”

春喜是說了花閣的事, 被太子這話驚出一身冷汗。她垂着頭, 生怕太子下一刻下令去蘇家告她一狀。慫恿生病的小姐去花閣, 大罪。

她內心滿滿懊悔,果然不該和小姐說太多。她愚笨,容易弄巧成拙。小姐總勸她多做少說,她卻還是會犯錯。

蘇千轶笑了聲:“地方就在京城。不從春喜那兒知道,也能從別人那裏知道。只是剛才殿下說的很對。這回偷溜出來,再回去容易被嚴加看守。”

她另有意思表示:“不如晚點回去,不如去點平時不方便去的地方。”

兩人互相對視着。

商景明忽得笑了聲:“好, 我換身衣服, 和你一起去。”

兩駕馬車并行前往一家衣服鋪。京城賣成衣的鋪不多。大多人更喜歡自己買了布料, 專程找裁縫做。僅有的幾家成衣鋪,裏面賣的成衣材質遠遠不及太子平日所穿。

商景明随意挑選了一件鴉青色的衣撒,在腰間系了縧鈎。一切能彰顯身份的配飾全收好, 唯一留下的小巧縧鈎又幾乎能買下京城一座二進小院, 絕不會讓人輕視。

他不僅給他自己換了衣服, 也給蘇千轶多拿了一件淺色披風,親自替她披上。晚上會涼, 他怕她受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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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千轶今日穿着粉白,就聽商景明帶着笑意說着:“少見你穿粉。”

聽着兩人很熟很熟,半點沒有春喜所說“相敬如賓”。蘇千轶見着商景明給她系上披風系帶,微仰頭對上人。

太子垂下眼,眼睫纖長。透過眼睫能窺見他的黑眸。

當系帶系好,眼皮一擡,太子殿下似乎對自己打的結很是滿意,唇角揚起。未來的天下之主也會幼稚如孩童。

蘇千轶心下微動,不動聲色地問商景明:“那我平時多穿什麽?”

商景明記得蘇千轶穿的太子妃服。在東宮中無非是那些套。算起來平日的常服,蘇千轶對外很少露出個人喜好,大多穩重顏色都穿過,沒有多與少。

唯一記得,她喜歡紅。

她喜歡她那套紅嫁衣。在最後入宮念遺诏時也一襲紅衣。

至于成親前平時多穿什麽?

商景明遲疑片刻,試探性發問:“紅?”

內裏穿着紅色小衣和紗褲的蘇千轶:“……”

猜的是不是有點過于精準?

春喜想起小姐裏頭的穿着,顧不得再次得罪太子,怒瞪:“殿下!”

商景明難得茫然一瞬,不理解自己怎麽被侍女怒瞪。

蘇千轶聽到春喜的喊聲,狠狠閉眼。

本來太子說不定只是随意猜猜,現在春喜這麽一喊,是個人都能猜出她蘇千轶內裏貼身衣物是紅的。

春喜喊完才終于意識到不對。她小臉漲紅,趕緊低下頭,恨不得躲到一個洞裏鑽進去,支支吾吾:“小姐,小姐平日有很多喜歡的顏色!”

蘇千轶深深嘆一口氣。

好一個此地無銀三百兩,平日喜歡顏色多。

她正要尋思着給春喜如何找補,卻意外看見面前的太子殿下很快挪走視線。不僅如此,他神情似自若,耳廓邊沿卻有着一絲紅。

不是,太子殿下闖進她閨房的時候,沒見着要臉啊?

帶着崔大人翻牆時也沒見羞愧啊!

蘇千轶震了震,把想說的那些找補話全丢到一旁。她甚至有點想失禮上前捏一下太子殿下耳朵,好知道殿下是不是真的耳熱。

商景明側身,示意蘇千轶邁步:“你身體不适,我們早去早回。”

他神态自若,好似那點微妙是蘇千轶錯覺。

她猶疑邁步:難道是她想多?難道太子本來耳朵就紅着?也不是沒可能。堂堂太子,見過的男男女女多如牛毛,又豈會因這點小事而失态。

蘇千轶走上馬車,一直到馬車行駛至花閣,還陷入在“太子到底有沒有耳紅”這點中。她做不到直接問,實在得不到答案,終将目光落到罪臣子女所居住的花閣上。

京城的銷金窟,有專人負責牽馬車去停靠。

門口站着的兩位一男一女如同金童玉女,優雅巧笑朝着來客行禮。他們不像是世俗紅塵的商販,會随時叫喊,到人走近時才施施然叫人:“小姐、公子,兩位請随我入內。”

一人帶路,很快有人填上門口的缺。

蘇千轶和商景明一道進門,春喜和爾東緊緊跟在其後。

引路人慢聲細語詢問他們兩人:“公子看着眼生,是第一次到花閣來麽?”

商景明反倒是聽出了話裏額外的意思:“只是我看着眼生?”

蘇千轶心頭一跳。

引路人笑起來:“我認識蘇小姐。花閣的人偶爾去一些貴人府上彈琴助興。我等會作為陪從一起前往。早前在一場賞花宴上正巧見過。”

蘇千轶暗放下心。看來她和迎春之間的事,在花閣這裏并沒有做得明目張膽。他們是私下的關系。

一想“私下的關系”,蘇千轶放下的心又稍提起一些。在剎那間把祖母說的該嫁給誰的對話又想了一遍。

她眼神幽幽,內心戚戚。

作孽。

以前的她何德何能,把太子殿下當成可挑選的夫婿之一。

商景明的聲音在她耳邊響着:“我第一次到花閣。這要怎麽找人?怎麽花錢聽曲?晚上可以吃點什麽喝點什麽?”

引路人光看商景明身上簡單配飾,便知道人很是有錢。他将人直接引向雅間,簡單介紹:“看公子是喜歡聽人唱曲,還是喜歡聽人彈奏。公子若不熟,我們對花閣每一位都做了牌子,等下便給您送來。我們按曲收錢,酒水吃食另算,我們主廚每一月都有菜譜,等下一并拿來。”

雅間到達,蘇千轶跟随着入內,打量起四周。

屋子有屏風遮擋,一半是擺放了椅子和屏風,瞧着就是讓人前來彈奏唱曲的臺。一半是吃飯的圓桌椅。桌上撒着一些花瓣,中央擺着瓷瓶,瓷瓶裏只塞了一枝花。

屋中帶有淡淡香氣,半點不庸俗。

引路人很快出門,去給他們取牌子。

商景明帶着蘇千轶入座。春喜和爾東相當有眼力勁,一個泡杯斟茶,一個檢查屋內所有陳設和香薰。

蘇千轶看向屋內屏風。她不懂屏風,依舊能看得出面前屏風該頗為昂貴,上面的山水字畫,比她在家的那些卷軸好上不止一點兩點。

商景明拿起茶杯,并沒有喝茶。

兩人默契安靜許久。如此安靜,并沒有讓他們當中任何一人感到拘束和不安不耐,反而至少讓蘇千轶有種舒适平和感。

一盞茶後,商景明問蘇千轶:“你想聽……”

問的同時,他已在內心想着。要是千轶喜歡,往後東宮裏可以時常叫樂坊的人過來。東宮太安靜,千轶有時會無趣。

話還沒完全說出口,門口恰有一人匆匆趕來。來人進門先敲門。

“進。”

來人得允許進門後,朝着屋內兩人巧笑着說:“聽聞是蘇小姐到來。不知我們迎春公子可有榮幸,為小姐彈上一曲?”

商景明聽到這個名字,重複:“迎春公子?”他有記憶。

迎春是京城花閣名頭最響的一位。想要見他的人被戲稱可以從皇宮排到城門口。每日都有人願意為他花上無數金銀首飾,當每年游街時,看他花車的人次次都擠到好些出人命。

他能言善辯,頗有心計,不是只憑讨好人能活到現在,居于花閣衆人之上。

朝中錦衣衛有在花閣中輪班值守,談起迎春都是一句“不簡單”。

來人應着:“是。迎春公子喜歡詩詞歌賦,也喜歡筆墨字畫。早聽說蘇小姐美名,沒想今天恰巧有緣能夠見到。當然,若是小姐和這位點別人,那小的也只能如實回去禀告迎春公子。好讓公子多學點才藝,往後能被小姐多看一眼。”

商景明将茶杯放回桌上,發出輕聲響動。

他聲音聽不出喜怒:“這位迎春公子有心了。”

雖聽不出喜怒,但不說蘇千轶,連春喜都聽出太子殿下不愉。

蘇千轶側目。太子殿下耳廓的那點紅早早褪到一幹二淨。如今他的神情陰晦,又好似回到他們初見時那一晚上。

她意外從他身上,感受到一絲在蘇小侯爺蘇漠身上感受到的“兇意”。又或者說,這屬一種殺意。

有老夫人的話,蘇千轶無論如何也要照拂迎春。她不可能讓太子對迎春動手。眼皮子底下最安全,還是點迎春最妥當。

她惆悵不由盯上太子頭頂。

指不定哪天就能放羊了,還是她主動放的羊。

蘇千轶本不該帶商景明來花閣。她今天見了自家祖母,蘇家老夫人,心中對她以前做的事有了一些別的揣測。

現在既然帶太子殿下來了,見見迎春是好事。

人和人見的次數越多,暴露的事越多。

她沒摸清她和太子的真正關系,對她和迎春之間的關系也不算肯定。

不知他們三人,誰先暴露給誰。

反正她現在,都不記得。

蘇千轶重看向來人:“勞煩迎春公子。我今天想随意聽聽曲,也想找人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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