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為愛連生四個娃

為愛連生四個娃

在21歲的那年春天,我如願以償地嫁給了十隊裏長的最親的男娃,他叫李俊峰,大我一歲,上學的時候比我高一級,眼睛很大很水潤,讓人很容易記住,初中畢業後見的少了,去年春節趕集時見過一次,整個人精神奕奕,五官分明,眼睛更大了,很有神,鼻子很挺,留個偏分頭,穿的城裏賣的那種棉襖,從領子裏能看見裏面藍色的毛衣,藍褲子,運動鞋,從頭到腳打量完他已經過了好幾分鐘了,他轉頭看了我一眼,驚喜的問我是不是五隊的林淑珍,我說:“嗯,你也回來過年了啊。”他說:“對啊,有時間來我隊裏耍啊。”“好啊。”說話間他已經拐進了一個巷子,應該是買豬肉去了。

正月初五,村裏的一個嬸嬸來我家了,一進門就尋我媽,緊接着叫我,然後就是一頓誇,淑珍越長越好看了,個子也合适,皮膚白的啊,城裏還是養人,穿的衣服也好看,掙哈錢了吧,給你媽買的啥,不等我們說話,她緊接着說:“十隊李軍禮家有個小兒子叫李俊峰,今年22了,小夥子這幾年出息了,畢業後跟着他姨夫去省城周邊的周城做生意了,聽說掙了不少錢,關鍵他本人長的俊,個子也高,脾氣也好,軍禮哥人家是工人出身,吃的國家飯,老了有退休金拿,不會麻煩兒女,還能給娃幫忙,他媳婦淑梅嫂子也是個能人,通情達理,能幹得很,老大兒子上的學,将來是要接他爸班的,老二女子已經訂婚了,就剩這小兒子,昨兒個,娃他爸媽找到我,說是娃認識淑珍,感覺淑珍人很好,他們老兩口也見過淑珍,也知道你和軍望哥(我爸)都是本分人,就托我來給兩個娃牽個線,叫我說這事就沒啥說的,娃大了,早早找個好人家,結婚了,父母也是有個交待了。你說呢,老嫂子”。

我媽聽完笑着說:“娃還小呢,不着急呢”。

嬸子趕緊說:“咋不急啊,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咱娃長得好看,咱先挑他們,嫂子你問問淑珍意見麽”。

媽媽和嬸嬸同時看向我,我微笑着問:“嬸,李俊峰是咋給你說我的啊”?

嬸嬸一看有戲,激動的說:“人家俊峰說了,淑珍上學的時候就看着很乖,很聽話,也秀氣,畢業這幾年沒見,上次趕集見了一次,女大十八變,好看很”。說着嬸子挽着我媽胳膊,咯咯咯笑起來。

我心裏暖流流過,大腦觸電般,竊喜,開心,臉微紅。

嬸嬸和媽媽看在眼裏,嬸嬸說:“老嫂子,我看這事八九不離十了,現在社會進步了,兩個娃願意比啥都重要,我去給軍禮哥兩口子回個話,接下來咱按程序來,你看咋樣”?

媽媽說:“我再和娃她達(我們老家把爸叫達)商量哈,你先別急”。

嬸嬸說:“那行,我等你消息,過兩天我再來。”說着就要離開了,我媽留她吃瓜子,兩人又寒酸了一陣子,嬸嬸才離開。

媽媽送嬸嬸走了好遠,回來問我有啥想法,我說:“李俊峰我認識,他家人不熟悉,其它的也沒啥,我聽你和我達的”。

農村的春節都是過到正月十五,元宵節過了才算過完年,我在家幫媽媽做飯、洗衣服、招待親戚,隐約也在期待着什麽。

正月初八的時候,嬸嬸又來了,說是李家計劃初九來我家,兩家人見個面,看我家什麽意見,我媽見我和我達沒說話,就說:“這家人太着急了吧,不行明年再說,娃都還小呢。”嬸嬸笑着說“只是兩家人見個面,又不是讓明天結婚,你怕啥啊。”媽媽不再說話了。爸爸說:“那行吧,就明天來吧,見一下,雙方了解下,有些話也需要說開了。”媽媽瞪了爸爸一眼,爸爸識趣的不說話了。嬸嬸說:“好好好,了解下,那就明天他們人就來了,到時候有啥要問的或者啥要求,就當面提啊”。

一夜忐忑,想問我媽,又不好意思,就這樣熬到天亮。

李家是上午十點多來的,帶的兩把挂面、一斤白糖、一瓶西風酒,李俊峰和他爸媽還有嬸嬸,雙方父母都認識,嬸嬸簡單介紹了下,說了一些互捧的話,我和李俊峰都插不上嘴,嬸嬸就讓我們去裏間說話。

他問我在哪裏打工、忙不忙、老板人咋樣,我一一作答,他說他是跟着他姨夫做生意,剛開始很難哩,總出錯,老被罵,現在熟悉了,就很輕松。還說生意沒那麽難做,他準備自己單幹呀,他爸爸會給他一部分本錢,他這次回來借了點錢,去了就自己幹,這樣就掙得多了。

我們又聊了幾個老師和同學,聊了下他們隊裏我的同班同學和我隊裏他的同學。突然,他問我:“淑珍,你願意跟我結婚不”?

“我願意吧。”我紅着臉回答。

“那就行,我知道了,我會把家裏布置好,會好好掙錢,讓你過上好日子。”他意氣風發的說。

後來不知道雙方父母和媒人咋談的,就把這事定下來了,讓我十五去“看家”,老家有個規矩,男女雙方願意繼續發展的,女方要去男方家看看,一看家裏條件和媒人以及對方說的是否一致,二看男方在當地村裏的口碑,這個要側面打聽,三看男方對女方的重視程度,這個過程俗稱“看家”。當天是大嫂陪我去的,大嫂是我們那出了名的美女,皮膚白皙、眼睛水靈、頭發烏黑、身形婀娜,最主要能說會道,還會紮針,她爸爸是村醫,在她們那個村很有名,嫂子有弟弟妹妹,弟弟托關系進的鎮供電所,妹妹比嫂子還漂亮,氣質婉約,據說十裏八鄉求親的把她家門檻都踩斷了。大嫂當年是看不上大哥的,因為我家太窮了,爸爸相對于其他伯伯顯得很懶,家裏有大姐、大哥、二哥、三哥和我,孩子多,糧食不夠吃,大姐小學讀了兩年就辍學了,大哥也是小學沒讀完就辍學了,二哥學習好,喜歡唱歌,我們這初中設在其它村子,離家有8公裏的路程,他因營養不良個子很矮,經常被同班同學欺負,吓得晚上做噩夢,尿褲子,後來就不讀書了,他們班主任跑家裏來說二哥如何好好讀書,考上中專不成問題,中專畢業後就是鐵飯碗,爸爸說家裏沒錢供了,他也不願意讀了,就算了。三哥則是在小學三年級時展現出了他木匠的天賦,于是我爸就讓三哥跟着一個遠房姑父學習木匠活。嫂子當時能嫁給我哥是因為媒人告訴她父母我兩個哥哥在煤礦打工,掙得錢比工地都多,很有前途,後來稀裏糊塗的嫂子就進門了,很快就有了大侄子。

我們去李家的那天下雪了,難得這個時候下雪,往年都已經開始暖和了,快到李家的時候,老遠就看見他們一家人在門口等着,個個臉上洋溢着笑意,幾十米開外的雪也掃到了兩邊,看我們去了,他們迎了出來,一衆人歡歡喜喜進了門。家裏飯桌上擺滿了各種吃的,瓜子、洋糖(就是水果糖,那個時候叫洋糖)、蝦片、花生、蘋果,家裏整潔有序、看起來很溫馨,我和嫂子坐下後李俊峰的媽媽開始給我們介紹家裏的情況,一個看着和我年紀差不多的姑娘給我們倒水,我看她放了好多白砂糖,攪拌了幾下,端給我們,我們相視一笑,嫂子接過水,沖着李俊峰的媽媽說:“這是你女子吧,長的真好看,定親了哈,定的啥時候啊”?聽到這話,姑娘臉紅了一下,走開了,“是我女子,下個月就結婚了,”李媽媽開心的說,“她嫂子,讓俊峰帶淑珍去我們新房看看,新房是專門為他兩結婚準備的,都收拾好了,家具也買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就看淑珍喜歡啥,到時候他兩自己去買去”。

李俊峰帶我來到了新房處,是四間磚房,比周圍的房子看着高很多,也很大,外面看着很闊氣,進門後是客廳,兩邊是兩個卧室,說是結婚後先和他父母一起吃飯,所以廚房沒修,客廳有兩個大麥櫃,東頭的卧室裏放了一張新買的床,櫃子也是嶄新的,帶着梳妝臺,和當時家裏給我嫂子準備的一比,這簡直好太多了。我心裏很滿意,年輕也藏不住事,臉上也笑意盈盈,李俊峰得意地給我介紹着卧室的家具,說這是時下最流行的,他一眼就看中了。

在他家吃完午飯才離開的,午飯很豐盛,李媽媽手藝比我媽好,尤其肉炒的特別香,一般家裏初五過了就沒啥菜了,又恢複成吃蘿蔔、白菜的日子了,李俊峰家正月十五了,飯桌上還有很多菜,這讓嫂子斷定他們家條件比我們家好太多,臨走時李媽媽塞給我一卷錢,我推托不要,嫂子說你拿着,這是規程,表明婆家對你很滿意,我不好意思的把錢塞進棉襖口袋,李媽媽提出讓李俊峰送我們,我拒絕了,兩家離的不遠,雪也停了,我更想和嫂子走着回去。回家路上,嫂子問我給了多少錢,我拿出來一看,200元,嫂子說“這家人條件好,也大方,淑珍你有福氣啊,我當年看家時你媽才給我30元”。“那30元還是我們借的呢!”我脫口而出,嫂子沒再說話了。

年過完了,又到了外出打工的高峰期,村裏唯一一趟去省城的車是淩晨5點發,正月十六至二十是返城高峰期,我排了兩天隊都沒排上,索性再待兩天,準備二十一號再去,我是在大姐的小姑子家的飯店當服務員的,管吃管住,兩天假,一個月80元。

到省城已經是二十一號下午了,暈車吐的一塌糊塗,下車後緩了好久才敢走,倒了三趟公交車才到店裏,此刻下班高峰期,飯客人很多,可我實在沒力氣幹活了,進去打了個招呼就去休息了,醒來已經半夜了,肚子餓的咕咕叫,拿出包裏媽媽給煮的雞蛋,狼吞虎咽的吃了三個,噎的直咳,吵醒了另一個服務員,她迷迷糊糊說“林淑珍你來了啊,晚上回來叫你都叫不醒,給你留的飯這會估計都涼了,你倒點水喝,抗一下,明早就有飯吃了”,我嗯了一聲,示意她快睡,不敢吵醒其她人。下床蹑手蹑腳的倒了水喝,回來躺下後清醒了,想到了過年時的團聚時光,想到了媽媽凍破的手,想到了哥哥們皲裂的臉,心裏一陣難過,眼淚不由得直淌,轉眼又想到李俊峰,想起他的眉眼、舉止、說話時的神态,心裏暖暖的,嘴角不由地上揚,暢想着我們結婚後的生活,一起過日子,他會對我好的吧,應該會的,思緒飄了好遠好遠,直到進入夢鄉。

打工的日子是忙碌且充滿委屈的,但發工資時的開心又可以抵消一切負面情緒,循環往複的日子裏,簡單的重複着。夏季來臨的時候,有天下午剛收拾完餐桌,見有客人進來了,同事問幾位,只聽他說:“林淑珍是在這上班吧,我找她”。擡頭看見那張久違的臉,李俊峰,是他,那個占據我心裏的人,他出現了,同事轉頭看向我說:“林淑珍,有人找”。然後壞笑着離開了,“淑珍,可算找到你了,我找了一圈人打聽你的地址,早上還跑錯了,餓了,你收拾下,咱去吃飯走”。我看了看身上的工作服,此刻它咋那麽醜,記得剛來時穿上它開心了好久,就連睡覺都舍不得脫,我說:“你等會我哦,我換個衣服就來”。他說不急,然後開始上下打量店裏,我迅速回宿舍,換了件紅藍相間的碎花襯衣,又覺得不好看,但沒其它衣服了,就它吧,看了看從家裏穿來的布鞋,還是決定穿店裏統一給發的黑色綁帶鞋,又洗了把臉,擦了點雪花膏,梳好了頭發,這才出門,看他在店門外等我,快步上去,他轉身說“換好了啊,走,我帶你去吃那家川菜,吃完飯再帶你去買衣服”。“川菜貴,咱吃個面就行,就在我們店裏吃吧,廚師還沒休息呢。”我說道。“沒事,貴不了多少,我掙錢了,來找你就是想帶你吃好的”。說着就往川菜館走,我跟在他身後,心裏樂開了花。這才看見他穿了件藍白相間的襯衫、褲子是藍色的,襯衫編進褲子裏,系了條黑色皮帶,一雙運動鞋,全身上下都很好看,再看看我自己,過時的襯衫,媽媽給縫的褲子,寬松肥大,還有那雙店裏發的鞋,心裏一陣不适,有意的離他遠了些,他走到川菜館門口,回過頭來跟我說話,發現我離得有點遠,就停下來等我,我走過去說“還是算了吧,太貴了”。他說:“沒事,走,進吧”。因為不是飯點,沒人,他點了幾個菜,很快就上來了,第一次吃川菜,沒想到這麽好吃,我倆都吃了兩碗米飯,三個菜都吃幹淨了,看着盤子裏的油水,有種想拿饅頭蘸下吃幹淨的沖動,他付完錢過來說:“吃好了吧,咱們去商場買衣服走”。我局促的說:“不去了,時間太緊張,待會還要上班”。他說:“沒事,我去給你們老板請個假,今天得帶你買衣服”。

第一次來商場,以前和同事逛街,只敢去哪些不起眼的小店,不敢進商場,看着琳琅滿目的貨品,我有點眩暈,有點喘不過氣來,他拽了拽我胳膊問:“沒事吧”?我說:“我第一次來,出洋相了”。他哈哈笑着說:“都一樣,多來幾次就好了”。我們先後買了一對手表,女士襯衫、褲子、皮鞋、皮帶和一個紅色背包,他說以後再和他逛街就穿這身,背這個包,帶手表,可以看時間,他教我校對手表,還一本正經的說,結婚需要準備的“三轉一響”,手表第一個到位了啊。那是我至今難忘的一天,我第一次被如此重視,被特別對待,喜歡的東西他會買給我。

以後每隔兩個月他都會來看我,說是順路,給我買各種新奇的零食,帶我買應季的衣服、鞋子、飾品,帶我去吃各種小吃,那年省城的空氣異常的甜,城牆下的我們被幸福包裹着。

比往年更多了份過年的期盼,回家後媽媽說雙方父母把結婚日子定在了正月初八,初六李家人會“上門”,家裏給我“送湯”,按照老家的習慣,男方要在女方出嫁前兩天把彩禮和給女方主要親戚的禮物提前送到女方家,稱為“上門”,而女方則在當天邀請親朋好友來聚餐,意為送女兒一程,也順便看看新女婿,帶着大家的祝福和叮囑将來新夫妻的日子能過的更順利,稱為“送湯”。

回家那晚跟着媽媽睡的炕,給媽媽講了李俊峰帶我吃喝玩樂的過程,給她看了他給我送的手表、衣服、鞋和飾品,媽媽看着這些她沒見過的新款式,一個勁的說好好好,說“我娃有福啊,将來要享福啊,不用再待着咱家受苦了,”說着哭起來了,我趕緊安慰說:“我結婚了也會管家裏的,會對家人好的”。說着拿出了給媽媽買的護手霜和凍瘡膏,給她塗了些,剩下了她放箱子裏了,那個掉漆的紅箱子是她唯一的陪嫁,她寶貝的緊呢。

大姐給我買了一對紅色暖壺,大哥大嫂給我買了兩個紅色搪瓷盆,說是一個洗臉一個洗腳,二哥給我買了一條毛毯,很柔軟、很暖和的毛毯,三哥親手給我打了一套家具,有茶幾、餐桌、椅子,染的流行的黃色,特別好看,媽媽給我縫了幾床被子,這就是我的嫁妝,承載了家人滿滿的愛和祝福。

初六這天李家人來的很早,嬸嬸作為媒人也來了,他們帶了彩禮和送給我家親戚的禮物,彩禮是1200,禮物有給我大哥、大姐家的,有給我姑姑家的。親戚們都在讨論李家大方,給的彩禮多,禮物也很體面,老家擺的是流水席,席間我爸帶着俊峰挨個敬酒,也算是都認識這位新女婿了,我是家裏老小,當時二哥、三哥還沒成家,所以在家裏,大家對我都還不錯,這也是後來我面對生活的磨難能一直堅持的原因,當然,這是我以為的。

初八結婚當天村裏的好姐妹和嫂子一起給我梳的頭發,還用了發膠,穿的是和俊峰一起在縣城買的衣服,從頭到腳、從裏到外都是紅色的,就連口紅也特別紅,早上我媽給煮的雞蛋,吃了兩個,說是新娘要在婚禮儀式舉行完、敬完酒才能吃飯,讓我墊下肚子,也不敢多喝水,如果中途要上廁所就比較麻煩,上午接親的隊伍來了,窄小的院子裏一下子熱鬧起來了,叫門、挂門簾、發紅包、響鞭炮,一系列程序走完,李俊峰帶着我走在了隊伍中間,前面有擡嫁妝的,後面有姊妹會以及親朋好友,“姊妹會”是由村裏和新娘玩的好的未婚姑娘們組成,帶着嫁妝裏的小件物品,跟在新娘後面,算是送新娘子,也寓意讨個好彩頭。到李家後,先去的婚房,休息了一會後去院子裏舉行儀式,整個過程很順利。

送完親朋好友,李俊峰的姐姐給我端來了飯菜,我正好餓壞了。吃完飯後把碗筷端去廚房,村裏的嬸嬸、大媽們都在幫忙洗刷鍋碗瓢盆,她們有說有笑異常熱鬧,我回房後,俊峰緊跟着也來了,說是晚上有幾個好哥們要來鬧洞房,可能比較晚,讓我這會抓緊時間睡會,他要去幫忙收拾院子了,說完就走了,我自己一個人待着,突然覺得好不适應,娘家人都走了,剩我一個人了,想哭,又想到媽媽說今天不能哭,就忍住了,靠在床上睡着了。

感覺有人拍我,醒來後發現是俊峰,身上的被子估計是他給蓋的,他說幾個好朋友都到了,讓我先起來清醒下,待會他們就進來玩了。我懵懂的起床,活動活動筋骨,一幫人哄擁而入,把我和俊峰圍到了中間,有個個子很高的大聲喊,夥計們,讓新娘子給咱表演個節目啊,“表演節目、表演節目”其他人跟着起哄,我看了看俊峰,說道:“給大家唱首常回家看看,咋樣”?“不行,要聽情歌,唱情歌!”大個子喊到,又是一陣起哄。 “好好好,一首心太軟送給大家”。所謂的“鬧洞房”在一片歡聲笑語中落下帷幕,俊峰看到我打哈欠,急忙把他們趕出去了,我看了眼窗外,繁星點點、月色怡人,良辰美景佳人,這是屬于我們的洞房花燭夜。

第二天起了個大早,媽媽叮囑過,嫁人了,不能再像在家一樣,一覺睡到飯點。初夜的不适感令我害羞又窘迫,洗漱完畢後,又偷偷洗了貼身內衣,晾在屋子裏,俊峰比我起的還早,我趕到老房子發現一家人都起床了,婆婆在做早飯、公公在收拾昨天的剩菜,大姑子在掃院子,唯獨沒見俊峰,大姑子先看見的我,說:“淑珍起這麽早啊,你咋不多睡會,一會飯好了我給你端過去”。“睡不着了,就起來了,我來幫忙做早飯,以後我就在這吃飯,不用來回送。”我連忙說道,大姑子笑着指了指廚房,說:“媽在做飯呢,你去燒火,廚房暖和”。又接着說:“俊峰去給人還東西了,一會就回來了”。

一切都那麽自然而然,讓我沒有拘束感,回完門後,我們一起去了俊峰做生意的地方,陌生的城市因為有他在,我內心安穩不少,每天他外出擺攤,我則在出租屋做飯、洗衣服,偶爾會幫忙看下攤子,慢慢的也認識了貨品,也能給顧客介紹,也能跟他一起去進貨,我們攢了一些錢,日子向着好的方向發展,兩個月後我懷孕了,孕吐嚴重,俊峰帶我回老家了,說是兩邊的父母更有經驗照顧我,他平時出攤忙,顧不上我和孩子。

整個孕期我是一個月在婆家,一個月在娘家,自在閑适,俊峰期間回來過兩次,給我和孩子買了好多東西,經歷過在家艱難的生産,女兒出生了,初為人母,我手忙腳亂,幸虧婆婆的照顧,看着女兒一天天長大,我經常感動到哭,也理解了媽媽和婆婆的不容易。過年期間俊峰在家待了一個多月,他非常愛女兒,大冬天親自去河裏洗尿布,孩子晚上哭鬧,他就整晚抱着,孩子生病,他穿着秋衣就跑去找醫生,他說平時不在家,照顧我們母女太少,過年回來了好好補償我們。

女兒長到一歲的時候,婆婆開始暗示我們生二胎,她想要抱孫子,按照當時的計劃生育政策,頭胎是女兒的可以生二胎,但兩個孩子必須間隔4年,我給婆婆說了這個政策,她說“你們可以先準備着,有了咱就生”。為此她幾次三番讓我去找俊峰,孩子留給她帶,我都拒絕了,女兒剛學會走路,我實在放心不下,堅持自己帶,并且修建了廚房,我和女兒單獨做飯吃,這樣就不用來回跑,婆婆住的房子離我們家有段距離,我不想女兒風吹日曬,俊峰基本兩個月回來一趟,每次回來待三天左右,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女兒三歲,公婆終于忍不住了,跑來專門找我談,還動員了我爸媽來找我,無奈之下,我選擇将女兒留給婆婆,自己去找俊峰,從下這個決心開始到離開女兒的一個月裏,我幾乎天天哭,實在忍不住了,就回家看女兒,待幾天,離開的時候女兒又撕心裂肺的哭,我們娘倆哭成一團,婆婆說:“你別經常回來了,回來一次,娃要哄好久才行,你們安心做生意,孩子我們會照顧好的”。

不出意料,一年後我又懷孕了,二胎相對來說輕松了好多,身體也沒有太多不适,孕期都是和俊峰在一起,原本計劃回老家生産,可婆婆說穩妥期間還是在外地生産更好,我明白他們是想要兒子,怕我萬一生女兒被計生辦的人知道了,會帶來麻煩。二胎沒能如大家的意,是女兒,我看到了俊峰眉眼間的失望,盡管他隐藏的很好,坐月子期間,婆婆一家積極商量如何處理二女兒,他們一致認為應該送人,保留我倆的二胎指标,可孩子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啊,我如何能舍得,經歷了無數次的争吵後,在我的堅持下,雙方各退一步,二女兒不用送人,但也不能回老家,當然也上不了戶口,就這樣我第一次站在了俊峰全家的對立面,他平時很忙,都是我自己一個人帶孩子,很少能有機會回老家,也不敢回去,夜深人靜的時候,看着熟睡的二女兒和打着鼾聲的俊峰,我越發的想大女兒,一年多沒見過她了,不知道她長多高了,是不是已經忘了我了,常常哭到不能自已,俊峰看我憂思過慮,他聯系家裏讓他姐過來幫忙看幾天孩子,換我回家看看大女兒,終于在分別兩年後,我見到了已經五歲的大女兒彤彤,我一眼就從十幾個孩子裏認出她了,紮着兩個小辮子,臉紅彤彤的,衣服幹幹淨淨,心裏突然很感激婆婆,小孩子們看到我都好奇的望過來,有大點的孩子在喊“彤彤,是你媽媽,你媽媽回來了”。彤彤看到我後,眼神淡漠且空洞,這淡漠的眼神深深地刺痛我了,我笑着,又哭着走向她,蹲下來,準備叫她,她一溜煙跑開了,往家的方向跑去,我站起來邊哭邊追上去,看見她拉着婆婆從屋裏出來,指着我,擡頭望着婆婆,婆婆說:“瓜女子,是你媽,你媽你不認識了啊,你媽回來了”。彤彤這才全神貫注的打量我,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我看到她眼圈紅了,我叫了聲“彤彤,快到媽媽這來”。她哇的一聲哭了,哭聲裏充滿了委屈、憤怒,我過去抱着她,她也抱着我,哭的更大聲了,接下來的四天裏她像個影子一樣跟着我,吃飯、睡覺、上廁所都跟着,一直追問我是不是不走了,她說爸爸每次回來住兩天就走了,她也想跟着去,可爸爸說她太小等她長大了就能去了,她問我:“媽媽,我什麽時候才能長大啊”?

永遠忘不了再次離開女兒的那個早晨,她睡覺都是牽着我的手,那天早上我趁她熟睡,悄悄拿開她的手,把給她買的衣服、鞋子和玩具都放在床頭,然後收拾好東西,準備出發,輕輕的拉上卧室門的那一刻,我聽到了一聲“媽媽”,盡管很輕,但我确實聽到了,趕緊推開門,發現她滿眼淚水,掖着被角,那一刻我實在繃不住了,返回抱着她哭了好久,過了會她輕輕的說:“媽媽,其實我知道你今天要走,奶奶說你是去找爸爸了,下次你們回來會給我帶回一個弟弟,奶奶還說如果我聽話,媽媽就能經常回來看我”。聽着女兒的話,我嚎啕大哭。這幾年把這輩子的眼淚都流了,為人母,為什麽要有離別,為什麽這麽殘忍,女兒用她的小手給我擦眼淚,邊擦邊說:“媽媽,你去找爸爸吧,我會乖乖在家等你們的”。她推了推我,我卻更難受了,是誰要求一個五歲的孩子這麽懂事?

這次和女兒分離,我用了一個月才緩過來,調整好狀态後,我對俊峰說:“我們再生個孩子吧,如果是男孩,我們就能回家了,就可以一家團聚了”。他說:“再生就超生了,即使再生是個兒子,可二丫頭咋辦啊”?我說:“交罰款呗,咱們好好掙錢,将來交罰款,到時候孩子都出生了,我不信計劃生育還能把娃掐死”。就這樣,我們開始計劃三胎。很快我又一次懷孕了,這次懷孕該吃吃、該喝喝、該幹活幹活,完全沒有任何特殊照顧,經歷了漫長的孕期,終于迎來了生産時刻,孩子生下來那一瞬間,我根本不敢看,聽到穩婆說:“唉,又是個丫頭,遭罪喽”!我整個人都懵了,身體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樣,我努力的想抓住什麽,可手指不聽使喚,根本抓不住,感覺身體飄起來了,周圍瞬間沒有了溫度,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醒來時,映入眼前的是二女兒哭花的臉,旁邊是不被歡迎的三女兒,俊峰在一旁站着,我掙紮着想要坐起來,他沒讓,沉默了一會說:“淑珍,又是個女娃,我不知道咋給我爸媽說,你生完老二的時候,我就不想讓你再受罪了,我想的是咱們就一直在這邊待着,等咱情況好了,咱把老大接過來念書,一家子和和美美的,可是我每次回去我爸媽都給我施壓,弄得我破煩很”。我沒說話,也沒力氣說話,他接着說:“老三還是個女子,現在進退兩難,實在是不知道咋辦了,送人吧,我舍不得,自己養的話,娃戶口都上不了,将來上學都是麻煩,而且咱也不敢回去,一家人永遠團聚不了,實在太窩囊了”。他說着站起來,揪着頭發來回踱步,突然像想起什麽似的,說:“我給你弄飯吃,娃也餓了,也要給娃做飯吃,你再休息會”。說着他出去了。看着身邊躺着的這個小人兒,我多想是她們搞錯了,她就是男孩,我顫抖着揭開小被子,确認是女孩後,心裏五味陳雜,不是不歡迎她,而是沒辦法戰勝世俗。

經過兩家人協商,最後統一決定将三女兒送人,我有萬般不舍,奈何在家裏已經沒有了話語權。不想将孩子送的離我們太遠,于是決定帶老二、老三偷偷回老家,臨時住大姐家,将老三送人後我們再返回周城,原本不想帶老二,可她太小了,實在放心不下,而且孩子自打出生也沒回過老家。

就在出發前一天,老二突然發高燒,俊峰趕緊送孩子去附近的診所,一夜未歸,第二天回來時孩子虛弱的睡着了,俊峰則疲憊的說不出話來,緩了很久他說:“燒了一晚上,醫生原本讓送醫院,但太晚了,還下雨了,醫生就給繼續治了,我和醫生兩個人換着給娃擦身子,折騰到早上4點,燒退了,醫生去睡了,我恨不得給人家跪下”。“是得好好感謝人家,孩子沒事了吧?”我問道。“沒事了,等她醒了,我給熬點粥喝,這兩天吃清淡點,等她好點了咱們再回去吧。”他閉着眼睛說。

看着腳下的二女兒,我心裏再次難過了,自她出生就不被歡迎,還差點被送人,俊峰對她明顯沒有對彤彤上心,我也是被家裏的一地雞毛折磨的對她關注很少,突然才發現她已經長這麽大了,胖乎乎的,可愛的緊,摸了摸她的額頭,心底的某處地方狠狠地柔軟了一下,眼淚奪眶而出,我再次決定,不把三女兒送人,我要養她。我知道這個決定要面臨什麽,但我不想把自己的孩子送給別人,她是我孩子,應該在我身邊長大。

結果跟我想的一樣,俊峰第一次跟我吵架,他将壓抑很久的情緒全部釋放出來,然後摔門而去,兩個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他不同意養老三,堅持要送人,我以死威脅,他發脾氣,憤怒地道出了自己這些年的不易。

在我的堅持下兩個女兒都留在我身邊了,只是這樣我就沒辦法出攤了,俊峰更加忙了,經常晚上不回家,說是為了養孩子,每天收攤很晚,早上又要很早起床進貨,怕吵到孩子和我,就在店裏睡了,我理解他的不易,也心疼他,但兩個人齊心協力為這個家付出,我一直感覺很幸福。也常常想起在老家上學的大女兒,家裏裝了座機,能經常打電話,聽着電話裏她稚嫩的聲音,我幸福的一會笑一會哭,像個傻子一樣。

俊峰的生意做的不錯,又盤了一家店面,一個人忙不過來,就在附近雇了個女孩,女孩也是農家出身,瘦瘦小小的,才16歲,一副很聽話、很懂事的樣子,因離家有點遠,所以管吃住,吃的話,我每天給他們送飯,住就和我們住在一起,俊峰把床加寬了,改成了通鋪的樣子,我們一家子再加上雇傭的女孩小穎,我們五個人一起睡,随着跟我們一起生活的日子越長,小穎也越來越開朗,跟我和孩子也越來越親,有時候店裏不忙,她就過來幫忙帶孩子,還能教孩子算數和古詩,偶爾也幫我做飯、洗衣服。生活中能有個人分擔,精神上也經常跟她聊聊心裏話,我一下子覺得老天對我太好了,讓我遇到這麽知心的姊妹。小穎是一個月兩天假,回家的車不好等,她休假時,我都讓俊峰開三輪車送她回家,她也經常帶家裏的菜給我們。我們的經濟也越來越好了,我和俊峰商量着回趟家,總這麽躲着也不是辦法,俊峰說現在兩個店,他走了就只能關門了,損失太大,我說讓小穎幫忙照看,他說外人他信不過,我說:“沒事,小穎人很好,不會有問題的”。就這樣,我們在大女兒上一年級的時候回家了,村裏人看到我們帶着兩個女兒,立馬明白了,很快就有人通報給鄉裏,計生辦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來到我家。

三男兩女氣勢洶洶、來者不善,兩個女的張牙舞爪的要過來抓我,被本家幾個小夥子攔住了,她們罵着、掙紮着要撲向我,三個男的則開始盤問,“誰是這家掌櫃的,出來” !俊峰站出來說:“我是,咋了”?“還咋了,你們犯法了,知道不,計劃生育是國家的基本政策,違法就是要被逮捕、是要付出代價的。”有個胖點的男的說道,胖男人接着說:“你們現在三個女子了,還有沒有,老實交代,你媳婦懷孕着沒”?“沒有了,就三個女娃。”俊峰說道。“老大和老二是可以的,老三是違法的,要罰款,一萬二,現在就交罰款,然後我們帶你媳婦去結紮。不然這事沒完。”胖男人面目猙獰的說道。“罰這麽多,你們咋不去搶去,狗仗人勢的東西。”婆婆罵了一句。“你罵誰是狗,辱罵公務員是違法的,你知道不,小心我們把你一起抓起來!”另一個矮個子的男的指着婆婆吼道。婆婆還想說什麽,被俊峰護在身後,他說:“你這罰款标準是怎麽算出來的,我們超生了,我們交罰款就是了,但你得給我們說說這罰款咋算出來的”。“到鄉上去給你說咋算的,現在是要把你媳婦帶走,你也得一起走。”胖男人說。“馬主任啊,您來了,都沒人給我通知一聲,我好在村口迎接各位領導啊”。說話的是村支書,和公公是親戚,應該是公公去找的他,村支書說着上去握了握胖男人的手,又分別和其他兩個男的握了握手,同時向拽住那兩個女的小夥子命令道:“快放開、像什麽樣子,拽着人家幹什麽,放開”!那兩個女的努努嘴,給了支書幾個白眼,退一邊去了。胖男人開口了:“李支書啊,你這保密工作都快趕上保密局了啊,村裏人三胎都快三歲了,我們才收到消息,你可真是盡職盡責啊”!“那裏那裏,我這也是剛知道,主要他們人一直在外面做生意,這幾年很少回來,這突然回來就三個娃了,我還沒反應過來,這不,我這老哥跑過來找我,就一直回話着,我一路上都在批評他呢”。支書指着公公說道。“行了,不說了,人我們帶走了,罰款趕緊交。”胖男人不耐煩的說。“這樣吧,他們家也一下子拿不出這麽多錢啊,你再寬限幾天,讓他們湊湊啊”。支書向胖男人求情。“三天,三天內交齊罰款,不然就坐牢,這家媳婦我們今天必須帶走!”胖男人斬釘截鐵的說道。“我身上現在只有6000,我先給你們交,剩下的我和我媳婦馬上去湊,去我丈人家湊,我幾個大舅子都在煤礦呢,人家有錢,但借這麽多錢,我去人家不認我啊,得我媳婦去,等我們湊齊錢了,我送她去找你們,去衛生院結紮,你們看行不行?”俊峰說道。“不行,必須現在去結紮!”那兩個女的喊道,胖男人回頭一個眼神警示,她倆不說話了。支書見狀上前拉着胖男人的胳膊說:“走走走,去屋裏坐,站這幹啥”。邊說邊拉着胖男人往他家方向走去,公公給俊峰使了個眼色,俊峰馬上跟上了,矮個子男人站出來喊道:“都散了,看啥看,有啥好看的”。村裏人慢慢都走開了,剩下婆婆、我和計生辦的幾個人,相望無趣,我說:“各位領導,要不要去我家裏坐坐啊”?沒人回應我,都假裝沒聽見,我知道此時我們也不能擅自離開,就和婆婆在原地等俊峰和公公。

一會功夫,俊峰回來了,給計生辦的兩個男人一人發了一根煙,給兩個女的賠了笑臉,說:“馬主任讓我轉達下,讓各位領導去村口等他”。他們将信将疑的走了,我上前去拉住俊峰胳膊,婆婆一下子癱軟了,我們回過頭去扶她。“回家說。”俊峰壓低聲音說。到家後,俊峰關上門說:“淑珍,你趕緊收拾,咱今晚天黑就出發,去周城,我聯系好了車,直接給咱和孩子都送到,彤彤也跟着咱走”。“剛才事情咋處理的啊?”婆婆急迫的問道。“給馬主任交了6000罰款,又單獨給他塞了1000元,給了我達200,讓給支書,剩下的6000罰款等我們去了周城再給你們寄回來,讓我達去給交下,這事就過去了,淑珍也就不用結紮,不用受那個罪了”。“那不是把咱的錢花完了。”我焦急的說。“沒事,這事能辦到這份上,算可以的,一般人今天肯定就被拉去做結紮了,我不想讓你受罪。”俊峰說。我轉過頭哭了,我們背井離鄉、辛辛苦苦、起早貪黑、省吃儉用掙得錢全交罰款了,實在心有不甘。幾個女兒推門進來,圍着我們,一臉茫然,二女兒和三女兒是第一次回來,她們一直嚷嚷着要見爺爺奶奶,這次回來和爺爺奶奶話都沒說上就又要走,想到這裏,我又難過的哭了,彤彤走上來,擦掉了我臉上的淚水說:“媽媽,這是兩個妹妹嗎?我能和你們一起走嗎”?看着她硬生生憋回去的眼淚和小小的臉龐,我點頭:“對,這是兩個妹妹,佳佳、欣子,這是姐姐彤彤,叫姐姐”。兩個女兒乖巧的叫彤彤“姐姐”,彤彤沒答應轉過頭看向我,“這次我們都走,也會帶上你”。得到我的肯定回答,彤彤如釋重懷,她笑着轉向妹妹們,響亮的答應她們,拉着她們邊走邊說:“媽媽,我帶她們去看看咱家,随便收拾下東西哦”。看着她們三個蹦蹦跳跳走遠,我一下子精神起來,看向婆婆和俊峰說:“錢沒了可以再掙,我不後悔把她們都留下”。

夜幕降臨,村裏的最後一盞燈熄滅的時候,我們一家四口出發了,歷經四個半小時,才到達周城,給司機付完錢,俊峰抱起熟睡的二女兒和三女兒,而此刻彤彤竟然沒睡着,她撲閃着的大眼睛,打量着這漆黑的夜,我拉着她,提起行李,跟在俊峰身後,向着出租屋走去,聽到開門的動靜,裏面燈亮了,小穎起身,迷迷糊糊的喊了聲:“哥、姐你們回來了,我給你們倒水喝”。看到躲在我背後的彤彤,小穎立馬清醒了,笑着走過來跟彤彤打招呼,她蹲下說:“你是彤彤吧,你好啊,我是小穎,你可以叫我小穎阿姨哦,歡迎你回家啊”。看着小穎伸出的手,彤彤又往我身後躲了躲,我放下東西轉過身跟彤彤說:“彤彤,叫姐姐,這是小穎姐姐,給咱家幫忙看店的”。奇怪了,小穎一直是讓佳佳和欣子叫他姐姐的,怎麽還讓彤彤叫阿姨了,我腦子疑惑了一下,又忙着收拾床鋪去了,得給彤彤拿個被子,她晚上愛踢被子,怕她着涼,見彤彤不說話,俊峰就說:“孩子怕生,小穎你先來幫我把孩子接下”。小穎接過了俊峰手上的欣子,熟練的放在床上,又把哼哼的佳佳抱在懷裏搖了搖,佳佳安靜後小穎才把她放在欣子身邊。我收拾完東西,小穎把水燒好了,我給彤彤洗完臉,自己也簡單洗漱了下,看着一屋子人說:“今晚彤彤睡我旁邊吧,小穎你睡欣子旁邊吧,俊峰你睡佳佳旁邊”。很快熄燈入睡,彤彤悄悄問我:“媽媽,這個阿姨為啥在咱家住啊”?我已經困的睜不開眼睛了,就對她說:“明天再告訴你啊,太困了,快睡啊”。

睡到了日上三竿才把孩子們叫起來,俊峰和小穎已經去店裏了,我起床準備早飯,彤彤負責給妹妹們穿衣服、洗漱。做好飯我和孩子們先吃,吃完後就帶着幾個孩子一起去店裏給他們送飯,想讓彤彤認個門,兩個小的放家裏又不放心,就都帶着。因為是周六,店裏生意還不錯,他倆換着吃飯,我幫忙看店,随便給彤彤介紹貨品以及周圍的環境,這時彤彤又問我為什麽小穎和我們住一起,我解釋說小穎家太遠,每天回家不方便,城裏的雇主都管吃住呢,單獨租房子要花錢,就和咱們住一起了。彤彤聽了,眨巴着大眼睛所有所思,沒再說話。他們吃完飯後,我帶着幾個孩子去了趟附近的百貨商店,買了點吃的,去集市上給彤彤買了幾件衣服,上次回去給她帶的衣服太小了,孩子長的快,兩個小的只顧着吃,倒沒鬧着要衣服,彤彤看着新衣服兩眼放光,開心的頭發絲都在飛舞,不由得感嘆小孩子的幸福真簡單啊!

在我們逛完菜市場後,手裏的東西終于拎不動了,幾個小家夥主動幫我,一個拿衣服、一個拿糕點、一個拿肉,此刻我深深地沉浸在孩子多的幸福中,笑得合不攏嘴,仿佛計生辦的罰款不用我們交似的。

中午包的餃子,肉餡的,彤彤很愛吃,佳佳比欣子吃的多很多,佳佳從小就胃口好,胖乎乎的,很惹人愛,欣子則瘦小些,五官看起來更秀氣,三個孩子各有特色,專挑我們的優點遺傳。

晚上收攤早,俊峰回來說小穎想休假回趟家,他去送下,我說:“平時不是周天早上才回,今天怎麽提前回去了,天都黑了,你騎車也不安全啊,為啥不等明早回”。俊峰說:“人家要回,我不能綁着她吧,肯定家裏有事呗,吃飯你不等我了,你和娃先吃,我回來了随便吃點”。說着就出門走了,彤彤擡頭看着我,我說吃飯吧。

晚上我帶着娃睡覺,一覺都睡醒了,看了看表,23:43了,沒見俊峰回家,我有點擔心,這段時間外面打架鬥毆、偷東西的很多。一想到這些瞬間睡不着了,索性穿衣服起來,準備去院子裏看看,剛準備出門,聽見腳步聲,我喊了一聲:“俊峰是你嗎”?“是我,”是俊峰的聲音,我連忙打開門,看見他有點迷糊的樣子,身上一股子酒味,“你喝酒了啊?”邊說邊他扶進門,他有點東倒西歪,進門喝了口水,踉跄着往床邊走去,我趕緊上前堵住他,怕他壓到孩子,扶他睡好後,泡了點蜂蜜水喂他喝下,又給孩子蓋好被子,本想問問他晚上和誰喝酒了,為啥回來這麽晚,可聽到了鼾聲起,想着明天再說吧。做完一切已經淩晨十二點多了,困意來襲,躺下繼續睡。

第二天早早起床做早飯、彤彤是第二個醒的,她麻利的穿好衣服,幫我盛飯、端飯,然後去叫妹妹們起床,随便給她們穿好衣服,有彤彤在,感覺輕松多了,俊峰也醒了,抱着欣子來到飯桌前,一家人溫馨的享受早餐時光。

吃完飯,俊峰去了店裏,我到嘴邊的話又咽回去了,想着中午再問也不遲,快速的收拾完碗筷,心裏還是不踏實,就讓彤彤先看着妹妹們,我去店裏找俊峰。

俊峰忙着給客人稱菜,我看排隊的人多,就讓另外排了一行,我自己親自稱,忙了一會兒,人漸漸少了,我就開始收拾衛生,随口問他,昨晚和誰喝酒了,他說是和豆腐店的老張,一不小心喝多了。“那你菜是昨晚進好的嗎”?他說昨晚送完小穎就去進了點菜,那個點的菜便宜,回來碰上老張,心裏煩的,就一起喝了點。“為啥煩啊?因為罰款嗎?”我問,“不全是,罰款一交咱這兩年就白幹了,現在三個娃,彤彤上學要找人,找人就得花錢,我爸昨天打電話說可能得做結紮,不然計生辦這關過不去。”他說道,“怕啥,錢沒了咱可以再掙,你看咱幾個娃多好的,一家人多幸福。”我寬慰他。他苦笑着沒說話。

在店裏待了會,我拿了點菜和水果準備回家做飯,俊峰叫住我說:“淑珍、我媽讓咱再生個兒子”。他聲音漸漸變小,我卻聽得很真切,我站着沒動,也沒回頭,心裏五味陳雜,婆婆想要孫子、俊峰也想要,一家人都想要男娃,而我不争氣的肚子,結婚快九年了,生了三個孩子,身體已經沒有那麽好了,肚子上長了很多贅肉、頭發也大把大把的掉,眼睛因為經常哭的原因,陰天就模糊了,腰也經常疼。這些年我失去了自己,一直在生娃、做飯、洗衣服,連自己都不知道什麽時候突然就默許了這樣的自己,看着皲粗的手,我眼淚又下來了。這時俊峰說:“你要不願意生咱就不生了,反正養起來也很費勁”。我說我考慮下,沒回頭一直走到家,進門前,擦幹眼淚,不能讓彤彤看出來我哭了,她比一般孩子敏感,不能讓她胡思亂想。

周一銀行上班了,俊峰忙完店裏就去給家裏彙款了,6000元不是小數目,他得起早貪黑很久很久,看了看在一旁玩水的欣子,心裏說不上來什麽滋味,如果當初把她送人了呢,是不是就不用交這一萬二,可就算把她送人了,公婆肯定也會要求我再生兒子的,一直到生出兒子為止,還是得交罰款,再說欣子也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是我們的孩子,我怎麽能這樣想,狠狠的掐了下自己,我怎麽能是如此自私的媽媽。

中午吃飯的時候公公打來電話說是計生辦的人跑到家裏抓人,看我不在家,就開始暴力強拆,新房子的鎖被他們砸壞了,家裏的家具被搬的搬,砸的砸,糧食也被拿走了,推搡的過程中,婆婆胳膊被他們擰骨折了,現在在醫院,大姑姐和姐夫照顧着。俊峰帶着哭腔說完,我一下子暈的站不住,彤彤扶着我坐下,俊峰嚷嚷着要回去,這時電話又過來了,我接的電話,公公說:“你們都不敢回來啊,尤其淑珍,一旦回來肯定要被抓去結紮,俊峰也別回來,他們現在鬧了鬧了,東西也搬了,人也傷了,等錢到了我去交了罰款,這事就算過去,你們要是再回來,就不會這麽輕易過去,他們不會拿我們老兩口咋樣的”。俊峰問我要了我倆存的應急的2000元,說是婆婆住院了,要花錢,出了這事,公公要打點,也需要錢,他再去給寄點錢,我心裏不舒服,但這一切都是為了我的娃,也只能支持。

計生辦風波還沒完,他們隔三差五就去家裏鬧,公婆實在受不了了,就去了大姑姐家住段時間,東躲西藏的日子他們替我過了一年多,至今都很感激。

日子一天天的過着,三個孩子、三個大人的飯菜、一家子人的衣服、家裏的衛生、偶爾周末店裏的活,占用了我大量的時間。有天下大雨,客人很少,關門早,小穎也休假回家了,俊峰回來時提着兩斤肉,說是孩子長身體,要吃好,晚飯是他做的,很香,孩子們吃的很滿足,吃完飯他主動洗碗、打掃衛生、哄孩子睡覺,忙完九點多,他拉着我來到屋頂上,就着夜色,看着眼前這個男人,眼角竟然有皺紋了,皮膚也粗糙了很多,臉上的毛孔清晰可見,肉眼可見的老了,感覺自己都好多年沒有好好看過他了,每天都是忙忙碌碌,盡管他看起來比剛認識時老了點,但依然很帥氣,棱骨依然分明、眼裏依然有光,我不由得挽緊他的胳膊說:“俊峰,你還和上學時一樣好看,可我都成了老太婆了”。說着有點傷感,他抽出胳膊抱着我的肩膀說:“你在我眼裏永遠18”。盡管知道這不是真的,但依然很吃這一套,開心向他懷裏靠了靠。月色下,我們懷念、總結過去、憧憬未來,幸福感彌漫在兩個人心間。“我們再要個孩子吧!”他突然說道,沒等我反應,他又說:“再生最後一個,不論男娃女娃我們都不生了,也好給我爸媽一個交待,他們每次打電話都說這個事,我哥家就一個女娃,所以我不好跟他們頂嘴”。說着他低下頭去,我一想到老兩口東躲西藏、又在村裏受人冷言冷語,心裏也不是滋味,于是就轉向他說:“可以,但必須是最後一個,這是我的底線”。

小穎奶奶去世了,她回家守孝去了,我和俊峰給她拿了點錢,算是我們的一點心意,她從小父母就外出務工了,她是奶奶帶大的,感情很深,這次奶奶突然去世,她哭成了淚人,看得我們心疼的不行。

也正是小穎不在的這段時間,我們幾乎天天同房,為了圓公婆的夢。

一個月後,我順利懷孕了,這次懷孕我們都沒有驚喜可言,生活照常進行着,只是随着月份變大,很多家務活我慢慢幹不了了,彤彤白天上學,晚上幫我照顧孩子,小穎經常兩邊跑,店裏不忙的時候她就回來幫忙做飯、洗衣服、偶爾還輔導彤彤作業。我已經很久沒去店裏了,有天出門給彤彤買輔導書,路過店裏,就準備進去看看,還沒走到跟前,就被隔壁豆腐店老張媳婦拉到一邊了,她說:“小林啊,你跟我來我家店看下,我這有個事要請你幫忙出主意呢”。我拖着大肚子跟着她去了她家店,店鋪後面有個小房子,他們夫妻倆平時就在這睡,只能放下一張床、一個桌子,我們坐在床沿上,她又探頭往外看了看,一副神秘莫測的樣子,“咋了,你是撿到寶貝了啊,這麽神秘的。”我笑着打趣到。她這次坐下來,對我說:“小林,我接下來要說的話可能會傷害到你,我原本不想說,但咱們認識這麽多年了,我實在忍不住,不想看你被蒙在鼓裏”。我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但依然笑着說:“啥事啊,你說的我都發毛了”。她一臉憤恨的說道:“你們家雇的那個小穎,就不是啥正經女娃,我和老張見過好幾次她坐着不同的男娃摩托車來上班,按理說這輪不到咱管,可上次你家小李和老張喝酒,給老張說小穎像是在勾引他,經常說話騷情很,老張沒多想就說那是你人帥,魅力大麽,但是自從那之後我就經常能看見小穎和小李拉拉扯扯,有時候小李還給小穎買東西,兩個人鬼鬼祟祟的,聽說你們睡的通鋪啊,你要小心啊,她正值青春,很容易春心蕩漾,可不敢讓她破壞了你們的家庭啊”。聽完這些話,我半信半疑,心裏一塊石頭也是落了地,我說:“嫂子,謝謝你啊,能推心置腹給我說這麽多,真的很感激你和張哥,不過我相信我家俊峰,他對我和娃都很好,他不會亂來的,至于小穎,她也是個命苦的娃娃,從小父母不在身邊,沒人管娃,16歲就來我們家了,除了看店還幫我做飯、洗衣服、看娃,我把她當妹子看,我比她大十歲,給她當姐自然是沒問題的,你說的她坐不同男娃的摩托車來上班,我估計她是談朋友了,現在都流行自由戀愛了,咱也管不上,等她确認了,帶給我們看了,我們再幫她把把關。你說她和俊峰在店裏拉扯,我想這是我讓俊峰給她錢,她不要,推讓呢,她奶奶不在了,我們有店、有娃,去不了,總得表示一下,平時我也會讓俊峰給她買點東西,娃很節約呢,平時也舍不得買化妝品,我就讓俊峰給她買了,又花不了多少錢,人家娃給咱出力,咱就是得對人家好點,你說是不”?聽完我的話,老張媳婦不說話了,只是點點頭,自言自語道:“但願是我想多了”。

從豆腐店出來我猶豫了一下,沒有直接去我們店裏,而是直接回家了,我不想讓老張媳婦覺得我是去查證什麽了。

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人就會變得患得患失,以前看着正常的兩個人,現在看他們的每一次對視、每一次無意中的對話都充滿了暧昧,這讓我精神恍惚,我知道這樣無理猜測不對,甚至有點怨恨老張媳婦,要是那天我沒有走進他們店裏,或者她沒有給我說那些話,是不是一切都正常着。

事情的轉機是在一天晚上,小穎正吃着排骨,突然捂嘴嘔吐,她急忙跑去廁所,我不自覺地看向俊峰,他眼裏閃現出一絲慌亂,不過很快就消失了,他說:“你去看看吧,她是不是吃壞肚子了,咋還吐了”。女人的直覺讓我莫名擔心,要是擱以前,我肯定會跑過去問是不是胃不舒服,可此刻我腦子裏竟然浮現的是會不會懷孕了,而孩子是俊峰的,意識到這個想法太可怕了,我趕緊搖頭,彤彤見我沒動,就起來扯下幾節衛生紙向廁所走去,怕俊峰看出我的異常,我也趕緊起身,他跟着起來又坐下了,漫不經心的扒着飯。這一切都太詭異,我像一個偵探一樣,觀察着這一切,腦子中快速的閃現出不同的場景。不一會小穎和彤彤回來了,我問小穎:“沒事吧,你是不是吃壞肚子了”?“沒事,我就是下午吃冰棍了,胃受涼了。”她說道,同時又不經意的看了眼俊峰,就這一眼,我腦子裏又迅速變換了一遍場景,這時小穎說:“姐,你應該是下個月就要生了吧,希望這胎是男娃,這樣你們就不用再生娃了”。這話原本這麽正常的,可此刻的我聽着怎麽這麽刺耳,她很反常,首先平時她沒吃過冰棍,好幾次孩子們饞嘴,我多買的給她,她都不要,說牙齒受不了,都是被佳佳吃掉了,其次她平時話不多,很少參與讨論我們的家務事,最後她說我們就不用再生娃了是啥意思,難道她吃醋我們同房啊,這樣一想我那還有心情吃飯啊,如坐針氈,我悠悠的說道:“生男生女都一樣,你看我們彤彤、佳佳、欣子多可愛啊,将來穿三件棉襖,可不得暖和死我啊”!佳佳立馬問:“媽媽,為什麽要穿三件棉襖,哪裏有三件棉襖啊”?我被逗樂了,耐心給她解釋:“因為棉襖多啊,所以穿三件啊,弄不好還是四件呢,1.2.3.4這不是三件,哦,不對,不是四件棉襖嘛”!我挨個數了數三個女兒,又指了指圓鼓鼓的肚子,佳佳一副聽懂了又沒懂的表情,我顧不上她,沒給她再提問的機會,接着說道:“小穎,明天讓你哥帶你去檢查下身體啊,看看胃裏哪裏出問題了,好對症下藥,有病得治,不能拖,你還年輕,身體很重要”。我特意加重幾個詞,說完看了看他倆,俊峰敷衍着說行,小穎不再說話。

第二天我比任何人都在意這個檢查,一大早做好飯,催促他們吃飯,再借着關心之名催他們去醫院檢查,俊峰說檢查胃要空腹,不能讓小穎吃飯,他迅速的扒拉了兩口,就準備出門了。看着他們一前一後的背影,我心裏貓抓一樣,這天對我來說是漫長的一天,漫長到我竟然忘記了做午飯,彤彤放學回來看我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默默拿錢去買飯,又照顧妹妹們吃完飯,收拾完桌子,她才去上學,走之前還過來抱了抱我,又跟肚子裏的孩子說要乖,不要踢媽媽,我摸着她的頭,眼淚險些出來,又硬生生憋回去了,不能讓彤彤擔心,她下午還要上學。

下午四點的時候俊峰和小穎回來了,聽見腳步聲我趕緊站起來,又覺得太失态,就又坐下,看着他們進屋,假裝漫不經心的問道:“怎麽樣,醫生怎麽說”?小穎率先開口道:“沒事的姐,就是反流性胃炎,醫生開藥了,我們預約做胃鏡了,所以耽誤時間了,姐,還有飯沒,沒吃飯,快餓死了”。看着她的狀态和說話的語氣,我懸着的心總算放下了,忙說:“中午沒做飯,你兩去外面吃吧”。“去什麽外面、家裏做飯多實惠。”俊峰說着就挽起袖子,走進廚房了,小穎去和兩個孩子玩了,看這陣勢,除了我,其他人都沒事人一樣。我長出一口氣,想想也是,俊峰幾乎每天都回家住,店裏也全是菜、幹果啥的,小穎也是每天和我挨着睡,不會有問題的,反倒是自己龌龊了,胡思亂想,看着其樂融融的一家人,我滿足的連打了好幾個哈欠。

過了兩天,我專門挑了個時間找小穎談了談,她說那些個騎摩托車送她的男孩是她小學同學,其中有一個是一直追她的,她不知道該怎麽辦。我說:“你長大了,也該找個人照顧你了,前提是人品要好,要踏實”。她說那娃挺好的,她準備跟他試試。我說:“你要保護好自己啊”。她臉刷的紅了,慌忙的點點頭。

一個月後,在我人生31歲的這年,公元2001年,我的四胎出生了。盡管生了三個孩子了,可這次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擔心、害怕,緊張到不知所措,俊峰也很緊張,不停的問醫生,男娃還是女娃,醫生不搭理他,臨産頭一天,公婆也從老家趕來了,一家人在醫院裏期待這個小生命的到來,這也是我第一次在醫院生孩子,特別難為情,光着身子面對一幫男醫生的檢查,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天随人願,四胎是兒子,産房裏我淚眼模糊,産房外一片歡呼聲、哭泣聲。

兒子的到來讓我揚眉吐氣,婆婆比生彤彤時照顧我坐月子還仔細,天天好吃好喝的,啥活也不讓幹,公婆來了後,家裏住不下了,俊峰就在隔壁又租了間房子。兒子覺睡反了,總是晚上鬧,怕影響俊峰和孩子們休息,就讓他帶着孩子們和公公一起住隔壁,我和婆婆、兒子一起住,晚上婆婆照顧兒子,白天婆婆和兒子睡覺,公公就做飯、洗衣服,他在老家都很少幹這些,婆婆說為了孫子,他幹啥都開心呢。

四個孩子了,還有公婆,我們一大家子要生活,兩個店明顯不夠養活我們了,俊峰決定去省城找他姨夫,一起做藥材生意,現在的兩個店暫時交給小穎和她對象打理,小穎和那個騎摩托車送她上班的男孩子在一起了,他們在旁邊的小區租的房子,男孩子是個司機,收入好像還不錯,兩個人在一起恩愛有加。

省城距離周城有點距離,再加上剛去,還有很多問題要克服,所以俊峰基本一個月才回來一次,還好有公婆幫忙照顧孩子,不然我一個人是真的忙不過來。

2002年爆發了“非典”,全民頓時陷入恐慌,學校嚴格控制,店裏天天消毒,俊峰的藥店反而生意出奇的好,短短幾個月時間,就賺了不少錢,比得上我們過去幾年的收入,他再次回來時,病毒已經被國家控制住了,學校、生活秩序也恢複正常了,他這次回來在周城一個很不錯的小區租了個三室一廳的房子,我們全家人都搬過去了,公婆帶着兒子住一間,我和俊峰帶着欣子住一間,彤彤和佳佳都上學了,所以讓她倆住一間,家裏家具家電都有,很方便,住進新房後,全家幸福感爆棚,其樂融融。俊峰回來的次數更少了,在省城連着開了三家店,招聘了三名店員和一名業務助理,俊峰負責業務、采購和賬務,每天很辛苦,收入倒還不錯,周城的店面我們低價盤給小穎了,她嫁給那個男孩了,兩口子更勤勞了,他倆經常給我們家送菜,有次來我看見小穎明顯胖了,過來人的經驗告訴我她懷孕了,她嬌羞的承認了,我拉着給她講了很多孕婦注意事項,又把家裏孩子穿的衣服給她拿了些,她感激的眼眶紅了,對我說:“姐,你知道嗎,我可羨慕你了,哥和他家人都對你很好,哥也有本事,會做生意,孩子們也聽話,感覺你像個女王一樣,不像我,我從小在家沒人待見,要不是我奶奶,可能早餓死了,後來奶奶去世後,我就覺得沒有人再愛我了,那段時間很難過,一下子失去目标了,幸虧遇到了你們一家人,你們從不把我當外人,讓我感覺到家的溫暖,尤其是你,姐,你比我親姐對我都好,是你們讓我燃起生活的希望,讓我覺得活着挺好,這才有機會和我老公結婚,才有機會當媽媽,你們還把店面盤給我們,讓我們兩口子不用為了生計奔波,姐,你真好”。她抱住了我輕聲抽泣着,我輕輕拍了拍她後背說:“別哭了啊,有孩子了,不能老哭,要有個當媽的樣子啊”。很慶幸當年的自己沒有沖動。

俊峰買了輛面包車,平時拉貨用,也可以坐人,孩子放暑假了,他決定帶我們全家去省城逛逛,想想真是好多年沒去過省城了,這些年因為孩子,沒回過老家、沒看過爸媽,只是偶爾在電話裏能聽到他們的聲音,不敢想象這些年他們過得怎麽樣,我哥嫂們怎麽樣,想到這,突然覺得自己很不孝,當年也是蒙受了全家的寵愛,現如今過得好了,卻沒有幫助過他們一分一毫,在車上,我跟俊峰說,想回趟老家,回去看看家裏,婆婆也立馬說她們也想回去,想老大一家,想女兒一家,也想父老鄉親了,彤彤說她也想回去了,想外婆外公和舅舅們了,俊峰說最近生意很忙,沒時間送我們回家。“我們自己坐車回家。”我和婆婆異口同聲說道,又相視一笑。俊峰說等逛完省城,随便給我爸媽哥嫂買點東西,然後收拾下就讓我們坐車回老家。車裏一陣歡呼,就連懷裏一歲多的兒子也跟着傻笑。

省城之行滿載而歸,孩子們回周城路上就睡着了,公公也直打盹,婆婆抱着熟睡的兒子,笑嘻嘻的,我陪着俊峰,一路上憧憬着回老家的情景,跟他絮叨個沒完。

安頓好家裏、我帶着公婆、四個孩子踏上了回家之路,上次回去還是1999年帶大女兒出來那年,四年了,我四年沒回過老家了,而我已經7年沒見過我的家人了,上次回去躲計劃生育,着急忙慌的,沒時間去看父母。一路上我想象着再見時的情景,他們還好嗎,老了沒,二哥、三哥過得還好嗎?看着汽車離家越來遠近,我卻莫名的擔心、害怕起來,這大概就是“近鄉情更怯”吧。

見到媽媽的時候,她正在院子裏曬被子,看到我突然出現,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後轉過頭去喊我爸,再轉過身抱着我打我,我們母女倆抱頭痛哭,聽到喊聲爸爸也出來了,聽見他嘴裏直念叨,淑珍回來了啊,淑珍回來了,邊說邊擦眼淚,彤彤也跑過來抱着我媽一口一個外婆,聽到孩子喊她,身高只有154cm的媽媽轉過身抱着孩子又是一頓哭,還是爸爸先發現的其他幾個孩子,他走過去一一确認,同時邀請公婆去家裏坐,婆婆将懷裏的兒子交給爸爸,說:“你們多少年沒見過淑珍了,這幾個娃都是第一次見,我兩把淑珍和娃就交給你們了啊,我們先回家了,你們好好團聚下”。公公将我們買給家裏的東西拎到家裏,又給爸爸交待了一些事項,這才轉身要走,媽媽松開彤彤過去送他們,兩位媽媽見面又拉着手哭了一陣,送走公婆後,媽媽趕忙回來抱抱這個、親親那個,她并沒有因為重男輕女而忽視女兒們。已經69歲的爸爸抱着兒子愛不釋手,每隔一會就看看兒子小雞雞,生怕搞錯了,每次确認完後笑的更開心了,血緣這個東西說不清道不明的,孩子們沒過幾分鐘就和外公外婆熟絡起來了,尤其佳佳,簡直像個小土匪,上蹿下跳,追雞攆狗的,兒子倒是比較高冷,沒太多表情,也不拒絕被抱。

媽媽當年嫁給爸爸時比爸爸整整小十歲,媽媽娘家太窮,養不起她了,就找了個家裏糧食多的人嫁了,給娘家換了一些糧食,媽媽的父母在媽媽嫁過來不久就去世了,她的兩個弟弟一個殘疾,一個智力發育不全,至今都未婚娶。

媽媽不讓我動手幫忙做飯,看着她在廚房裏忙前忙後,時光仿佛回到了小時候,陽光照射進來,我看到媽媽全身都在發光。爸爸則負責帶娃,沒覺得我們小時候他有多稀罕娃娃,果然是隔輩親啊。

飯快好的時候聽到了嫂子的聲音,她大老遠就在叫我名字,我趕忙從炕上下來,還沒穿好鞋就被沖進來的嫂子抱了個滿懷,她激動的說:“淑珍你終于回來了啊,想死我們了,快讓嫂子看看你”。幾個孩子也跟着跑進來了,看到嫂子眼角的淚水,我也哭了,就叫了聲:“嫂子”。然後讓幾個孩子叫“妗子”,嫂子高興的上前去,一個孩子親了一口,兒子這個“不知好歹”的小家夥,竟然拒絕了嫂子親他,他轉過臉去示意要出去,爸爸只得抱他出去了,大概是嫌屋子有煙,老家的廚房沒有油煙機,而且是燒的柴火,所以會有煙冒出來,确實熏眼睛。嫂子拉着我去了她房間,問東問西,說說笑笑的,甚是親熱,門口一聲響亮的:“婆,飯好沒”?我想着應該是侄子玩回來了,趕緊出門去看,只見一大一小兩個男孩子,大侄子在我出嫁時就出生了,這個小的應該是小侄子,虎頭虎腦的,甚是可愛,趕緊看起來和誰很像,半天又不确認,我上前去,跟他倆打招呼:“江江、你還認識姑姑嗎?這個小家夥是超超吧”?他倆擡頭看着我、又轉身看看幾個孩子,一臉懵,小侄子超超跑到爸爸身邊看了看兒子,問爸爸:“爺,這些人都是誰”?爸爸笑着摸摸他的頭一一介紹這些小朋友認識,江江腼腆的叫了聲“姑姑”,彤彤過去拉着江江的手說:“哥哥,我是彤彤,我媽媽給你們帶好吃的了”。兩個孩子一聽到吃的,兩眼放光,跟着彤彤一起進屋裏翻吃的去了,我又把給孩子買的衣服和玩具找出來分發給他們,兩個小家夥開心的又蹦又跳。

吃完飯,幾個孩子早已打成一片,爸爸帶着他們一起去河邊玩了,嫂子午休了,我和媽媽坐在炕上聊起來這幾年家裏發生的事。

大姐家基本沒啥變化,兩個女兒都不上學了,大女兒聽說是談了個省城的對象,二女兒在我們鎮上理發店學習理發,老三是個兒子,為了生老三,大姐也是費盡心思,東躲西藏不說,也是交了不少罰款,還被強制拉去結紮,好在現在孩子都長大了,媽媽說老三被慣得不像樣了,成天在學校打架鬥毆,學習一點門道沒有,天天惹事。姐夫常年在外打工,姐姐一個人種了幾畝地,也是很辛苦,媽媽還說待會給大姐打電話,讓這幾天回來看看。

三哥比我成婚晚幾年,三嫂是聾啞人,當年我極力反對過這門親事,奈何家裏太窮,爸爸懶漢的名聲十裏八鄉都知道,所以哥哥們的親事都很難,三哥心靈手巧,人也長得帥氣,在長身體的時候營養沒跟上,所以很瘦小,去煤礦打工,幾度被拒,沒賺到錢,就更沒有人願意把姑娘嫁給他,他學的木匠手藝,因為沒有名氣,也只是小打小鬧,沒有發展起來,錯過了最佳婚娶年齡就更難了。三嫂是鄰居一個嫂子的親戚,三嫂娘家條件好,她爸爸是工人,媽媽是隊裏的會計,有個弟弟在外面做點小生意,她們家在他們村裏都算是條件好的,在我們都住土坯房的時候,他們家已經是磚瓦房了,很大很闊氣,結婚時三嫂爸媽沒要彩禮,還資助我們家給三哥修了三間房子,作為他們結婚的新房,新房的所有家具都是三哥自己親手打的,婚後,三嫂在家不幹任何家務,三哥都默默的全幹了,村裏人替他感到不公,三哥卻說:“我一無所有,人家能嫁給我,沒讓我當光棍,就已經很不錯了,多幹點活,我樂意”。婚後不久三嫂就懷孕了,她爸媽接她去娘家了,三哥就出去打工了,現在侄子和我家二女兒一樣大了,孩子自出生起就一直在三嫂娘家住着,上學也是在三嫂娘家的村小學上的,除了過年三哥回家時才将老婆孩子接回來住幾天,走的時候送到三嫂娘家,我爸媽想孫子的時候就去看看,我媽說雖然不常見,但孩子跟他們很親,每次他們去,孩子都很粘他們,鬧着不讓他們走。媽媽說:“就是可憐老三了,咱家太窮,讓他沒找到正常的媳婦,你三嫂子不知道心疼他,也沒法說知心話,苦了老三了”。我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三嫂不會說話,但她心裏都明白着呢,三哥勤奮、聰明,孩子也在一天天長大,他們一家子把日子過好就行了,總比村裏很多光棍強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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