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傍晚時分, 阿蘭匆匆從蘭亭軒外走進來, 眼中閃耀着毫不掩飾的嘲笑和自得,嘲笑的自然是林文築的不自量力, 自得的自然是自家主子的與衆不同,她走到鄧清芸身邊:“小姐,那林文築此刻正站在天行居外守着三少呢!這沒羞沒躁的行為, 果然是鳳舞天裏出來的人。”
鄧清芸挑挑眉,似乎也沒想到:“是嗎?”
阿蘭跟了鄧清芸這麽久, 在鄧清芸沒有再明言不許打探三少和林文築的消息後,便清楚,這是一種默許, 主子也想知道府內發生了什麽。阿蘭常常待在鄧清芸身邊,又是鄧清芸從進官邸之前就跟随的人,當然能夠代表鄧清芸了。別看林文築被傳得那麽火熱, 一副三少徹底被她給迷住的樣子, 在這些下人眼裏,依然比不上鄧清芸, 別說鄧清芸沒有任何失寵的表象,光是憑着生下三少唯一的兒子這一點, 誰都比不上她, 于是阿蘭一旦出現, 大家自然會給面子的知無不言。
鄧清芸端起茶杯,嘴角卻是扯了扯,大概也是覺得林文築的真面目露出來了。以前她還以為林文築也被三少迷住了, 如今卻是明白了,林文築從鳳舞天那種環境下出來的人,自然是将三少當成了金主,這樣的女人,她不信三少還會把她放在心上。
“三少看到她就有好戲看了。”
以往似乎發生過這種事,三少都是一言不發,而那些女子要麽被送走,要麽徹底消失,于是誰都清楚了,天行居是一個禁地。
當然了,也是相對而言,比如說鄧清芸就是一個例外。
不得不說,當這種例外的感覺真心不錯,盡管鄧清芸是以葉志恒為借口,但她就是那個不僅沒有讓葉傾淩生氣還成功把他帶走的女人,這種淩駕于別人之上的滋味不要太好。
當然了,這種事做一兩次就夠了,做多了,就是算計和心機,小則是不懂事,大則是別有用心。
雖然鄧清芸也知道葉傾淩不可能把林文築當一回事,想到林文築會被葉傾淩斥責,心裏竟然憋着一股氣,恨不得親眼看到那場景。
“那你去吧!”
阿蘭心裏一喜,立即又走出了蘭亭軒,并且激動的自言自語,要把等會兒看到的事,事無巨細的傳達給小姐,讓小姐也樂呵樂呵。
但當阿蘭真的看到後,臉色難看的回到蘭亭軒,面對鄧清芸眼神的詢問,又不得不說實話。
原來林文築并沒有被葉傾淩斥責,她同葉傾淩說了什麽後,葉傾淩就跟着她一同離開了。
鄧清芸臉色難看的将茶杯扔在地上,吓得阿蘭身體抖了抖,害怕的看着鄧清芸:“小姐……”
“那個……”賤人!
鄧清芸心裏火急火燎,一些難堪的語言就快要脫口而出了。
這番動靜,自然也讓葉志恒聽見了,他趕緊小跑進來:“娘親。”
鄧清芸一把将葉志恒抱起來,抱得很緊很緊,并在心裏做了決定,她不會讓林文築有好下場,她一定讓林文築輸得一敗塗地。
……
林文築早早的等在天行居外面,卻未得到通行,她便一直在大門外等着。
不知道過了多久,守門的人才走了進屋內,裏面不知道說了什麽,過了好一會兒,大門打開,葉傾淩才走了出來。
林文築站在這裏,心裏卻并不忐忑和無聊,思維不停的發散着。她來到這裏,不管天行居的人有沒有聽說過她,按理來說,都該進去通報一聲,但卻沒有,要麽是葉傾淩正在處理什麽緊急事,提前通傳過不許任何人打擾,要麽就是葉傾淩壓根不在。
如果是後者,就證明天行居進出不止這一個門,還有別的隐秘進出的通道,這恐怕就是天行居的一個秘密了,不能為外人道,然後就是青山官邸進出的秘密。
最關鍵的是葉傾淩在這種時候秘密出行,究竟是為了什麽?肯定是大事件,才會讓他在青山官邸時,仍舊如此小心翼翼。
她輕吐出一口氣,這會兒有些明白他為何如此拒絕大少派過來的人了,哪怕他再小心,碰上心思敏感的女子,哪怕他表現得再正常,都可以通過一點點蛛絲馬跡猜測出有用的信息。比如說現在,如果大少知道他小心翼翼做的事,就可以派上大隊人馬查探一二,就算查不出來,也可以吓一吓葉傾淩,讓他計劃中斷。
她在如此思索想象,時間竟然過得很快,直到葉傾淩走到她面前,她似乎才反應過來。
“三少。”
“有事?”葉傾淩的語氣很輕松,但目光裏的意味深長卻不是那麽輕松,仿佛在提醒她,最好是有事。
否則呢?打擾了他,他會對她怎麽樣。
林文築更加的低眉順眼:“三少還未吃過飯吧,我想讓三少陪我一起吃晚飯。”
葉傾淩不置可否的看着她。
林文築又看他半響,又看着一雙眼睛緊盯着自己的石岩,很莫名的反應過來,在這會兒他依舊很忙碌,大概還得回書房商量着什麽,她的出現打擾了他,也打攪了他們接下來的安排。
這麽說,他真的出去處理某些事了?
她故意一般,靠近葉傾淩,低聲細語:“三少,我發現了碧落軒鬧鬼的真相,想報告給你。”
這樣的親密動作和親昵眼神,林文築承認是自己故意的,她早就看出了石岩不喜歡自己,那麽就做點讓對方懊惱郁悶的事好了,這感覺還算不錯,尤其眼睜睜看着石岩臉黑得如同墨水一般。
葉傾淩挑眉,這是真的很意外了。
“三少沒有興趣嗎?”
葉傾淩想了想,又看了她幾秒:“行,依你。”
林文築瞥了石岩一眼:“但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就不要讓別人知道了,好不好?”
葉傾淩嗤了一聲,伸手示意,讓石岩不用跟了上來。如果是要離開官邸,石岩自然有話說,可是在府內,石岩便找不到理由一定要跟在葉傾淩身邊了。
林文築心情甚好的走在前面,葉傾淩跟在她身後。
“石副官什麽時候得罪你了?”
林文築故意嘆氣:“石副官跟在你身邊的時間都比我待在你身邊的時間長,我嫉妒他,所以他一旦不開心,我就特別開心。”
葉傾淩呵了一聲,輕微的諷刺,對她的解釋顯然不信任。
葉傾淩跟在她身邊,走到一半時,便明白了,這不是去斜雨軒的路,而是碧落軒。
“三少,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她并不是征詢,自顧自的說了起來,“有一個女孩子,她失去了家人,被一個少年安排在一個普通家庭裏。一開始她過得還不錯,後來被戰火波及,開始了逃亡之路,養父養母身體不好,在路上就去世了。她努力的活着,饑一頓飽一頓,跟着別人一起跑到了洛城。她運氣不錯,還活着,運氣也不算好,和她一起逃亡的人之所以幫助她,是為了到洛城就将她賣掉……後來在賣她時,遇到了一個大富人家的小姐,那個小姐花錢解決了這事。從那以後,她便以丫鬟的身份陪在那個小姐身邊,但那個小姐從未把她當成丫鬟,而是一個好朋友,什麽好吃好穿的都和她一同分享,那是那個女孩過得最平靜的生活,有一個人将她護着照顧着。”
這時候他們已經走到了碧落軒門口,葉傾淩站在大門邊:“那個女孩是你,那個小姐呢?”
林文築主動推開了碧落軒的大門:“這裏曾經的女主人,你的妻子三少夫人。”
葉傾淩沒露出意外的表情,跟着她走進去。
林文築沒有回頭看他的面色:“三少,你好像一點都不意外,似乎早就知道這一切。”
葉傾淩單手背在身後:“我只是在想,你的運氣的确很不錯,一次兩次都遇上救命恩人,只是你的恩人那麽多,你報得完那麽多恩嗎?”
林文築這才轉過身看着他,他的面色一如既往的平靜,毫無變化,她不由得嘆氣:“能報多少就報多少吧!”
“那你打算怎麽幫我的夫人報恩呢?”葉傾淩諷刺的看着她,摸摸她的臉,“還是你準備當着我的面感激她,如果不是她,你就不可能待在我身邊。”
林文築一雙眼睛靜靜的看着他,目光并不熾烈,并不會将他籠罩在這濃稠的目光下,這目光如霧如絲,輕輕淺淺,卻就是這樣的随意和漫不經心,反而不知道從哪個角落鑽進他心裏,竟然讓他有一絲動搖。
“三少夫人已經去世了,我想報恩也沒有機會。”林文築主動收回了目光。
“所以呢?”
林文築咬咬唇,她看到了他眼中一閃而過的警惕和防備。
她心裏就明白了,不管她如何表現,他都不可能百分百的相信自己,懷疑一切警惕所有已經成為了他的本能,她不是那個特殊的人。她甚至有些想知道,那個曾被他放在心裏的女子究竟是何許人也,那個人的出現是否徹底改變了他,讓他無法再相信任何人。
她竟然只是覺得心疼。
活得多麽的累,無法相信任何人,連睡覺大概都不會感到安心吧?
她不忍心再看他,害怕自己會完全對這個人投降,連僅有的堅持也做不到了。
“我待在三少夫人身邊時,雖然她不将我當成一個丫鬟,但她身邊也是有一個丫鬟照顧她的。後來她嫁到永寧城來,她的丫鬟采芸是跟着她一起來的。三少夫人雖然因病而逝,那采芸呢,她去了哪裏?”
葉傾淩淡淡的看着這碧落軒:“你不是說發現了碧落軒鬧鬼的秘密嗎?”
“采芸她去了哪裏呢,三少夫人過世了,她的丫鬟就由你親自處理了……”
葉傾淩慢悠悠的看着她:“我們還是讨論鬧鬼的事好了。”
林文築沉默的看着這碧落軒,此刻他們站在前院,整個世界仿佛都在一瞬間黑下來,像一大片黑光直接蓋下來,那厚重的壓力仿佛讓她無法呼吸。她想起了這個軒的名字,碧落軒,黃泉碧落,和黃泉緊密相連的一個地方,此時此刻看這荒廢的院子和早已無人居住的房屋,竟然覺得它們像一個巨大的墓地,在迎接着它下一個主人。
她微微笑着,笑容裏有一種認命的苦澀。
“三少,三少夫人的陪嫁有兩個丫鬟,一個采芸,一個采畫,你應該知道吧!”
葉傾淩沒有出聲。
“采芸失蹤了……但采畫……她……”
她無法說出口,在猶豫,在算計。她可以用自己的生命來做一個賭注,但憑什麽拿別人的性命來做賭注?她沒有辦法替別人做決定。
葉傾淩在這會兒呵呵的笑了起來:“你既然認定我是心狠手辣之人,甚至懷疑我将采芸殺人滅口,又何必帶我來這裏?難不成是想送上門來讓我繼續滅口嗎?”
林文築的心在這時突然就安了下來。
她覺得自己猜對了。
采畫在這裏鬧出這樣大的動靜,她不相信他就沒有感覺到,一個活人不見了,他不可能沒有懷疑和想法,可他就這麽放任了,雖然最大的可能是采畫做的這些都沒有影響到他,可他的默認代表默許。
他放過了采畫允許采畫活着,那麽采芸呢?
“不是。三少夫人去世後,采畫思念她,便一個人躲在這裏紀念她。大概是她在這裏住着的關系,鬧出了一些動靜,被別人聽見了,傳出些是是非非,時間長了,采畫習慣了這樣的生活。當她發現那些鬧鬼的傳言傳出後,這裏便沒有人來往,幹脆就不想解釋了,至少就不會有人來打擾三少夫人了。”
“這就是鬧鬼的秘密?”
“是啊!這就是碧落軒鬧鬼的秘密。”
葉傾淩淡漠的看着她:“這就是你帶我來這裏的目的?”
“三少,我覺得采畫待在這裏生活很不正常,她是三少夫人的丫鬟,我想幫她一把,想讓她出去過正常的生活,可以嗎?”她能夠聽到自己的呼吸聲,粗糙和難忍,仿佛壓抑着,呼吸困難,“三少你曾說要送我去過普通人的生活,我把這個機會讓給采畫,可以嗎?”
“然後呢?”
林文築笑了笑,眼睛微紅:“采畫待在這裏,長久沒有和人接觸過,一般人她不信任,出去後別人大概也不會多麽關照她,畢竟無親無故的誰會願意這麽照顧一個人。但如果采芸來接她的話,我想采芸一定會願意跟她走,采芸也會把她照顧得很好。而我也很久沒有見到采芸了,也想和她敘敘舊。”
這才是她的目的。
她想知道采芸是否還活着。
如果采芸死了,那就是他葉傾淩殺人滅口,是他心狠手辣。
她不願意相信當年那個救自己的少年狠辣到這種地步,對生命沒有半點敬畏。羅秀芸救過她,他也救過她,如果羅秀芸的死,真和他扯上關系,讓她如何留在他身邊?
那麽賭一賭吧,賭贏了,這輩子她願意為他粉身碎骨。
輸了,她願賭服輸。
葉傾淩伸出手,摸到她的臉,手指沾上一片濕潤,她哭了。
他舔了下自己的食指,有苦澀的鹹味。
他的臉貼近她,很近很近,真奇怪,在這樣的暗色中,他覺得自己看清楚了她的眼神,全是祈求,在祈求他能說出她想要的答案。
采芸還活着,他如同她想象那般,變成這樣只是環境所迫,他依舊是那個美好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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