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泥土

第11章 泥土

奚微從來沒想過,鐘慎私下對他是什麽看法。

只有在意別人眼光的人才總糾結:他們喜歡我嗎?讨厭我嗎?覺得我做得對嗎?我是不是過分了?……諸如此類的敏感心理,跟極端自我型人格絕緣,奚微無所謂鐘慎怕他敬他還是欣賞他,但也的确沒想到,竟然是讨厭他。

——邊花他的錢,邊讨厭他。

扣一頂“欺男霸女資本家”的帽子,默認他經常為難人,讓鐘慎全家不得解脫,以至于盼望他趕緊結婚,斷掉關系。而他給的錢,據說還不夠精神損失費。那鐘慎的精神損失未免太多。

“原來你是這麽想的,”奚微擺脫鐘慎抓他的手,第一次發現,自己竟然也能生這麽大氣,胸口堵得緊,“那就斷了吧,以後我不為難你。”

奚微把玉墜放進大衣口袋,臉色冷酷駭人,轉身往電梯走。鐘慎又追上來,很沒分寸地抓他手腕,喃喃道,“聽我說——”

“沒什麽好說的。”奚微猛一甩手,“別跟着我。”

可鐘慎竟然不松,手掌像鎖在他身上似的甩不脫,奚微忍無可忍反手推了一把,厭惡至極:“滾!”

“……”

電梯門緩緩打開,奚微快步進門,按了幾下關門鍵。

那一瞬間鐘慎好像什麽都忘了,還想跟進去,追逐奚微是種生理本能。

但電梯即将閉合之際,背後猛地砸來一個東西,肩上的鈍痛迫使鐘慎清醒回頭——襲擊他的是一打系在一起的木頭衣挂,嘩啦散落地上。

下一秒,電梯下降,奚微消失了。

空蕩蕩的走廊裏只剩兄妹二人。

“你在幹什麽?”鐘念把哥哥攔下,惱怒道,“你追他幹嘛?既然他說斷,那就斷啊!”

“……”

“爸媽天天催你你都不開口,現在終于有結果,你卻還想去求他?你有沒有骨氣?!”

鐘念還沒成年,正因沒成年,小女孩的世界格外黑白分明。可她眼前的哥哥卻不黑也不白,是一片沉默的灰,讓人恨鐵不成鋼。

“來之前爸跟我說,他擔心你被名利場腐蝕,貪圖榮華富貴,不舍得離開奚微了。媽說不會,你不是那種人……可你看看你,你住着他的房子,開他給的車,是不是我們不找你,你就能當什麽都沒發生過?!”

鐘念站在門口,突然撸起衣袖,露出自己的左手手臂。那裏赫然有一道醜陋的疤,長近十厘米,傷口愈合多年也沒消除,可見當年傷得多重。

鐘慎好似被燙了一下,僵硬地轉開目光。

“你是不是不記得這道疤了?還有媽媽的心髒病,也不記得怎麽來的了?”鐘念邊說邊把自己氣哭,可她哥竟然沒什麽反應,不肯附和一句也不認錯,倒像是印證了爸爸的懷疑:一催他和奚微分開,鐘慎就百般推脫,恐怕早就被奚微的權勢套牢,在娛樂圈大染缸浸染得不記得自己姓甚名誰了。

面對妹妹的質疑,鐘慎卻一聲不吭,撿起地上衣挂,回屋關門,态度像默認。

鐘念瞪着眼睛哭,越想越氣,見他突然從客廳的茶幾底下拿出一個包裝精美的紅色小盒子,遞給她說:“別哭了,回去吧。這是給媽買的生日禮物,告訴她明天我有工作,不能回家陪她過生日。”

“是不能回還是不想回?”鐘念推開他的禮物,“媽不會要的,她嫌你的錢——”後面似乎是“不幹淨”的發音,但臨時收住,改口說,“反正她不會要!你現在跟奚微斷了,明年再送。”

鐘慎卻說:“這是我的事,我知道該怎麽處理,你們先別管了。”

“……”鐘念愣了下,驚呆,“你想怎麽處理?他都讓你滾了,你還要處理什麽?”

鐘慎不解釋,指着大門道:“你自己坐地鐵回去,不用我送吧?”

“你——”鐘念氣得臉通紅,“你還想去找他!你就那麽喜歡錢嗎!為了錢不要尊嚴?!”

“……”鐘慎一哽,默然看着妹妹。

鐘念才十四歲,她能懂什麽大人的事?說的這些話無非是家長教的。可見父母平時對他有多不滿,是天天念,夜夜念,讓妹妹學得倒背如流。

鐘慎視線一低,後知後覺地掃了眼鐘念的穿着。

她今天穿校服來的,腳下是一雙洗到發白的舊鞋,價格不好估計。鐘慎已經很久沒買過平價衣物,沒概念了。

鐘念還在哭,見他不反駁哭得更兇,鼻涕眼淚一團糟,憤憤道:“你就那麽願意被人包養?可你自甘堕落,能不能為家人考慮一下?”

“……”

“媽媽從來不好意思跟學校的同事談論你,爸爸當一輩子警察,獎章挂滿牆,以前處處受人尊敬,可現在因為你,在親戚鄰居面前擡不起頭!”

過激的言辭堪比刀鋒,往人心口裏刺。鐘念抱着激将的念頭,期望哥哥迷途知返,跟自己保證今晚就跟金主斷幹淨,從此重新做人。

但重新做人比重新投胎還難,鐘慎臉色一白,沉默幾秒說:“對不起。”短短三個字,竟好像把他的靈魂掏空,再說不出別的句子了。

僵持半晌,鐘慎勉強找回語言能力:“你先回去行不行?讓我一個人安靜會。”

“……好!你待着吧!”鐘念用力一抹眼淚,丢給哥哥一個失望透頂的眼神,氣沖沖地摔門走了。

**

晚上九點多,奚微開車回到了明湖畔。

他本意沒打算回家,一時火氣上頭沒想好去哪兒,本能幫他選了一條最熟悉的路線。

停車時夜色正濃,湖畔有人垂線夜釣,奚微降下車窗,冷風和霧倏地吹進來,鼻腔嗅到熟悉的潮濕,他解開襯衫頂上的衣扣,緩緩吐出口氣。

已經不想再回想,但剛才聽見的那番話實在令人難忘。氣性過後,奚微又突然覺得,鐘念的态度有點奇怪。

按理說,鐘氏夫婦一個是警察,一個是教師,品性不至于太差。姑且當他們人品欠佳,那也要講最基本的道理:強迫是強迫,自願是自願,兩廂情願的包養無論如何也不能叫欺男霸女,除非——

鐘慎無顏面對家人,編了一套“被強迫”的謊話,導致家人态度偏激,把問題都推到奚微頭上。

除此以外,還有什麽解釋?

難不成奚微真的欺過他、霸過他?七年前沒發生過這種事吧?奚微一點也想不起來,倒是記得鐘慎一開始就乖巧得很,雖然笨拙但一直努力讨好奚微,是個非常敬業的情人,否則奚微也不會在初夜失敗後還留着他。

算了。奚微默然望着夜色,心想,他沒必要給鐘慎找解釋。回顧過往七年,鐘慎在他面前一直戴着面具,面具下那張臉什麽模樣,他從來不了解。既然不了解,想來鐘慎在背後罵他也不算稀奇,哪有員工不罵老板的?他見過太多了。

只是沒想到,他之前覺得鐘慎的心機不高明,做事總露痕跡。現在再想,這反而是鐘慎的高明之處,扮豬吃虎,連他也蒙蔽了。

奚微按了按眉心,煩躁不減,下車走到湖邊。

他終于後悔,情人不該養這麽多年,不論有沒有感情,同一個物件在身邊擺太久,容易形成習慣,丢掉的那天主人難免心裏不适。

七年實在漫長,長到連這片湖鐘慎也陪他看過無數遍。

有一回,是兩年多以前,奚微慶祝二十七歲生日,夜裏從衆星捧月的酒宴上回來,發現鐘慎在湖畔回家的必經之路上等他。

鐘慎手裏捧着一罐泥土,告訴他,是在附近挖的,送給他當生日禮物。

那天奚微喝了不少酒,醉意醺着夜色,他施施然下車,拽住鐘慎的衣領親了口對方,嘲諷道:“一罐破泥,你糊弄誰呢?丢進狗窩裏小白都不要。”随後一揚手,把玻璃罐扔進了水裏。

湖岸邊水淺,鐘慎竟然立刻翻過圍欄,趟進水裏把罐子撈了回來。

上岸時他身上沾滿了泥水,髒污不堪,只有玻璃罐被他洗幹淨了,又遞給奚微。

鐘慎說:“等我說完‘生日快樂’再扔行嗎?”

奚微漫不經心:“我今天聽膩了,不差你一句。”

他真是喝醉了,拿到手裏又想扔,鐘慎早有預料,牢牢按住他的手,有點難堪地說:“這個禮物有用意的……”

奚微好奇聽着。可能是見他醉酒,沒平時嚴肅,鐘慎也敞開了說:“我不想送你用錢能買到的東西,你也不稀罕。”

“所以你就送了個一文不值的?”

“不,你不覺得泥土很特殊嗎?”鐘慎說,“在中國神話裏,女娲造人用土;在希臘神話裏,普羅米修斯造人用土;在聖經裏,耶和華造人也用土……”

奚微笑笑:“你想給我造個人?”

“……”鐘慎噎了下,語塞。

濃夜裏他的面容浮上一層窘迫和憂郁,大約是終于認清自己不适合玩浪漫那套,奚微也不買他的帳,認命地放棄煽情,用普普通通的語氣說:“我只是覺得,很難找到和你之間的牢固聯系,你是你,我是我,從來都不是‘我們’。”

“所以呢?”

“但追溯到千萬年前,我們來自一捧泥。”鐘慎的手指沾染湖水的涼,幫奚微打開玻璃罐,“這是我們。”

“……”

“生日快樂,奚微。”

那是奚微印象最深刻的生日禮物,各種意義上。但他實在太醉了,第二天醒來時不确定昨晚發生的一切是不是夢。

裝着泥土的玻璃罐擱在他收到的無數禮盒之上,鐘慎不知所蹤。

他發消息問:“你昨晚對我說什麽來着?”

鐘慎回複說“沒什麽”,似乎出于某種隐晦心态,不想再重複一遍。

奚微也沒刨根問底,左右不過是鐘慎讨好他的一個節目。鐘慎編排,他給獎勵,一如他們一直以來的模式。

但今天突然憶起往事,竟然有了不同的感觸。

——你是你,我是我,從來都不是“我們”。

即使追溯到千萬年前,創世神手裏也不止一捧泥。

分道揚镳是人間平常事,稱心的擺件丢了,換一個新的便是。

奚微回到車裏,恰好手機響。屏幕上顯示“賀熠”。

巧了,如果賀熠不打電話來,他都忘記今晚約了人打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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