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15章

半個小時後。

漆黑的森林裏亮起一簇簇昏黃的光火。

大雨不停,無數頭戴寬檐雨帽、腳踩木質長杆的人——有男女老少,都手挑明瓦燈,在藏匿于茂密樹冠、連綿相接的樹屋間忙碌穿行。

樹屋構造極具原始風情,屋內中央置一石爐,爐中燃燒猶帶潮氣的碎木枝,潮氣蒸騰作白霧,缭繞滿屋。

“喝點?”聲音懶散的男人摘掉寬檐雨帽,露出臉上從左耳鬓一直橫斜到右額角、橫切鼻山根的一道傷疤。他以鐵鉗子從石爐明火中夾起一對鋼杯,遞向對面滿身泥水的兩名年輕男子。

鋼杯裏是黑糊狀液體,散發熱氣和濃香。旁邊兩名少女以木托盤接過,用麻布包裹鋼杯手柄,才又置于來客面前。

戴月來和周靜水對視了一眼。周圍還圍坐着幾十號人。

男女老少都有。說是原始人,也不對,他們身上衣服雖然又髒又破,但勉強還能看出來都是文明社會襯衫T恤西裝夾克之類的款式,有人還帶着手表和眼鏡。一名戴眼鏡的男孩用袖口擦了好幾次鏡片上的白霧,一瞬不瞬地盯着兩位來客。

又來了。奇怪的事情又來了。

戴月來也想戴眼鏡,一摸口袋發現沒帶在身上,早不知丢到那裏去了。他看向面前的刀疤臉男人:“公元……1212年?”

周靜水端起鋼杯,研究裏面的黑糊糊,說:“1212年,還沒有眼鏡。”

刀疤臉玩味地勾起嘴角:“有意思。你們就是姓卓的從2021年擄來的樣本?喝吧,這是本地特産,黑沼澤裏一種名叫‘臭芋’的塊狀植物根莖曬幹磨粉後,加鴿子血和長尾猴腦花熬的,我們叫它‘黑森林的眼淚’,補腎。”

周靜水面不改色地喝了一口。幾個小時前的宴會上一口吃的沒撈着,從2021到2121,算一百年沒吃東西了吧,早餓得前胸貼後背。

刀疤臉穿着無袖皮夾克,光着膀子,肌肉很是結實勻停,他接過一個男孩遞來的熱毛巾,擦拭胳膊上的泥水,又把皮靴脫了,把腳伸進男孩端來的一木桶熱水裏,發出一聲舒适的喟嘆。

另有幾名年輕力壯的少年搬進熱水桶,擰了熱水巾上前,七手八腳地就要為兩位客人寬衣擦洗。他們沒有惡意,但戴月來很不好意思:“自己來,我們自己來。”

圍觀的一名老婦人着急地說:“祛濕寒,祛濕寒,不然要了不得的诶。”

少年們嘻嘻哈哈也不肯罷休,兩人只好褪掉衣褲主動胡亂擦洗一通,動作飛快地換上他們捧來的麻布長衫長褲。

一名少女抱走他們褪下的衣服,拿到門外平伸出去的木廊裏,以繩索和竹筐吊下去,在沼澤上方的積水層裏一下一下篩漂。

男孩女孩們踩着高跷在外頭的泥澤裏跑來跑去,互相甩泥巴,一團泥巴甩進樹屋廊臺上,浣衣少女不住笑罵。

大孩子小孩子們一齊嚷嚷回嘴:“臉紅啦臉紅啦!疤叔從‘眼’裏救回來的那兩個人?好看嗎?”說着紛紛趴到廊臺前探頭向木屋內張望。

屋內衆人盯着兩位來客換衣服,早已都看直了眼。刀疤臉起身去一腳踹關上木門,打發道:“都自個兒玩去啊,人家內部消化了!”

屋內一些人露出了然的神情。

周靜水繃着臉。戴月來試圖解釋:“我們,不是你說的那種關系……感謝你救了我們。”

周靜水戒備地看向刀疤臉:“你知道卓不群?你又是誰?這是什麽地方?”

提到“卓不群”三個字,所有人的表情都微妙一變,不約而同小心翼翼地瞥了“疤叔”一眼。疤叔模樣并不老,看着也就三十多歲,像中國人,可能還有點南亞血統,體格魁梧,五官立體,麥色皮膚,頭發茬子很短,脖子上挂着塊金屬鏈牌,像野戰軍人。

疤叔掏出鏈子,将金屬牌翻給戴月來看:“喏,荊無疾,原815特研處處長,卓不群是我副手。這裏是距離亞歐中心城兩百六十公裏的雨林帶,你們的銀蟾號墜入大泥潭‘黑森林之眼’,我采撈臭芋頭,發現了你們。你們在親嘴兒。”

“!”周靜水立即大聲反駁,“我們不是在親嘴!”

太尴尬了。爐火熱烘烘的,一名半大少年蹲在石爐邊,用鐵絲串着幾只拔了毛抹了香料的鴿子,架到火上烤。一面烤一面歪着頭笑眯眯打量戴月來。這少年大概是白人和亞裔混血,眉眼精致而不刻鑿,海藻般的金棕色卷發齊肩披散,穿着松垮破爛的燈籠袖襯衫,手腕還戴着一串佛珠,整個人非中非西、非古非今,有種奇異的漂亮,在這種破地方裏一打眼讓人移不開目光。他目光清亮,已經毫不閃避地和戴月來直勾勾對視了半天,這時配合疤叔的話,乍然露出一個調侃的笑容。

戴月來:“……”

“得得得,”疤叔哈哈大笑,“你們是偷了飛艇自己跑出來的?姓卓的不會放心讓你們自己出門。”

周靜水狐疑地打量刀疤臉:“你說卓不群是你副手,您是被他‘謀權篡位’了嗎?”

疤叔從皮夾克口袋裏摸出一只銀質方酒壺,嘬了一大口酒,說:“嗨,不,我和他兩清了。我現在是共和政府的通緝犯,這裏是我的叛軍。”

戴月來盯着爐火中的烤乳鴿:“……”

金發少年突然興奮道:“哈薩勒那,瓦卡魯,猴裏鳥不拉肥……”

“他是說,”疤叔翻譯道,“我是這裏的領導,卓不群是共和政府的狗腿,狗腿要是來接這兒你們,我們可以趁機向政方提交換條件。哈哈哈,路易斯,你很聰明,和我想的一樣。”

金發少年路易斯得意地挑了挑眉。

戴月來謙和有禮地問道:“那敢請問……你們想用我們交換什麽?說實話,我們不确定政方能不能來接我們,因為就在幾個小時前,我們在十字形大樓頂層遭遇了一場爆炸,我們聽見他們說炸彈叫‘春雷亞核’,有人想殺掉我們,想殺掉所有人。飛行器就是逃離大樓時,被爆炸波炸毀一側引擎,自動領航途中墜落到這裏。”

“哈哈哈哈,”疤叔又大笑一通,拍手稱快,“我就知道!共和政府的輪值大總長和生科哲辦公室總署的人都是膽小鬼,他們害怕承擔責任,絕對不會歡迎你們的到來!還有大椿集團,他們幾年前就研發好了空間捕獵網,據說設計了一百零一種偷獵2021樣本的方案,God!一百零一種!如果搶不到你們,他們的財政預算可以虧出一個東非大裂谷來!”

“……”周靜水等待刀疤臉笑完,“感謝你救了我們,我們願意做些什麽作為報答。不過我們不是很想回到‘共和政府’手裏,那聽起來不太好。你們缺醫生和老師嗎?或許我們可以幫忙。”

疤叔連連擺手:“不不不,小夥子,我們需要你們幫別的忙。我們沒有惡意,只是想用你們交換一些權益——平權運動,我們希望政府全面取締本體克隆和記憶移植手術的合法性,這個手術讓平民百姓們感到很不公平。”

路易斯的乳鴿烤得差不多了,滋滋冒着肉香,他激動地揮舞着鴿肉串,嗚哩哇啦說個不停:“猴裏鳥不拉肥……”

“路易斯是說,”疤叔同聲翻譯道,“本體克隆和記憶移植讓有些人可以活很久,而其他人只能很快地死去,至于哪些人配得上活很久,哪些人不配活那麽久,這不應當由人為判定,那是上帝的事情。路易斯,你說得很好,關于克隆本體和記憶移植的法規确實存在很多漏洞和倫理争議,這就是我們造反的一部分原因。如果這項規定繼續執行下去,階級矛盾将更加尖銳。”

路易斯情緒很激動,還在說個不停,一邊說一邊把烤熟了的鴿子從鐵絲上撸下來,往疤叔和周靜水、戴月來三人面前的木托盤裏各放了一只,還剩下兩只,拎着傳給圍觀衆人。

同時木門被從外面打開,一行人端着一盤盤熱氣騰騰香氣撲鼻的飯食走進來,衆人自發取用,都坐在一起,一面吃着一面看屋子中央三人說話。

周靜水向路易斯道謝,忍不住朝疤叔問道:“那你們為什麽不要求‘全面施行克隆和記憶移植手術’?”

疤叔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笑:“小夥子,在21世紀時你們還是學生,你們更不了解這個社會。需要錢,手術要錢,即使社會倫理和自然資源允許全面施行這種手術,政府也沒有財政資源支持。細胞煥生藥和仿生器官就是法律全面放寬限制的例子,它讓有錢人益壽延年,讓窮人更加感到憤恨和絕望。共和政府上議席和下議席的代表們每年都為天價藥品和仿生器官問題吵架。你們看我臉上這道疤。”

疤叔盤坐蒲席上,指着自己的疤,曲起一條腿,不知是一口酒勁上來還是怎麽着,來了興致:“這就是在議會上落下的。上議席有個叫‘鴉雛’的女人,使一把大拖刀,我提交議案建議全面取締克隆本體和記憶移植手術,她提議案建議上調‘有意義的人才’接受手術的次數,最後上議席全投了她的票,下議席全投了我的票,但我買通了上議席一個代表讓他棄權,所以最後我的議案通過了,她不服氣,從美洲中心城追着我打到南澳,我拼着挨了一下,然後搶過她的大拖刀,把刀丢進了大澳大利亞灣。從那以後她再也打不過我。”

“……”周靜水點了點頭,“是的,這個女人現在可能還在和卓處長打着架,她沒有大拖刀。戰況十分焦灼。”

疤叔:“沒錯,鴉雛十分難纏,還有藍大個子,他們是優能變異人,享有特權,站在資本的一方,很不招人喜歡。”

戴月來:“你剛才說,你的提案通過了?”

疤叔嘆息道:“嗨,是以一票優勢通過了,但因為我和鴉雛在會議當場大打出手,監察機構介入調查,判定我倆拉票作弊、惡性競争,第二天就下達革職處分,所以那女人現在去當了傭兵,我來到這裏。法案泡湯了,我在探索其他追求平權的途徑。”

路易斯坐到疤叔身邊:“阿那不奇卡,瓦卡魯,猴裏鳥不拉肥……”

“路易斯說,”疤叔大手呼嚕着少年一頭棕金色卷發,“我們要推翻共和政府,建立一個‘黑森林帝國’,消滅所有壞人……不,路易斯,消滅所有壞人這個說法很模糊……不,我不做‘國王’,你也不能做‘王後’,你是個男孩子……”

路易斯:“猴丫魯!豬不逡回……”

衆人哄堂大笑。

疤叔忙道:“不是,跟卓不群沒有關系。好吧,就算有那也不叫王後,我們并不是要□□,中心城的家夥說我們是野人,我們得文明進步給他們看……”

信息量實在有點大,戴月來嘗試插話:“那卓處長……”

“呔!”路易斯怒目一喝,瞪向戴月來,像炸了毛的刺猬一般。

周靜水要起身:“想幹嘛?”

“路易斯,路易斯,他們是客人,”疤叔連忙按住路易斯,朝周靜水道,“抱歉,他不喜歡卓不群,因為……”

路易斯:“哈薩勒那米西米西……”

“嗯,”疤叔略顯尴尬地解釋道,“路易斯說,因為他想做我的伴侶,但卓不群曾經是我的……”

“喂,”突然,疤叔的金屬鏈牌傳出卓不群的聲音,“前夫,把人還我。”

“前夫……”疤叔吐出下半句話,“嗯,我們已經離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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