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章

第 1 章

“所以說,我真的只需要準備鼠尾草,蒜頭和土豆就能做出你之前做的那種土豆餅?”

一陣微風吹過,黃昏中的綠河村裏依舊殘留着夏日的暑氣。

臉色紅潤,身形略微有些圓潤的潘太太站在花園旁邊,有些不太确定地向阿蘭确認道。

“還有黃油。”阿蘭半蹲在潘太太的花園裏,他補充道,“土豆,鼠尾草,新蒜和黃油,這就足夠了,土豆餅的做法從來都不複雜。”

阿蘭一邊說着,一邊将手按在了花園那疏松肥沃的泥土之上。

一層薄薄的魔法微光自從他的掌心浮出,然後滲進了這片種植着番茄,茄子,小南瓜還有酸模的土地。

片刻之後,原本稍顯萎靡的植物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舒展起了枝葉,恢複了勃勃生機。

不久之前,潘太太的花園裏入住了一群白翅地精。潘太太發現并且買來符文版将這些讨人厭的小東西驅逐了出去,但花園裏的植物依舊有些不太精神,擔心影響到秋日的收成,她有些慌亂地找到了阿蘭尋求幫助。

這無疑是一個正确的決定。阿蘭的魔法對比起那些正兒八經的魔法師來說,微弱到不值一提,但這點魔法卻已經足夠安撫好花園中那些飽受驚吓的植物了。

“讓我重複一遍以免有所錯漏,我只需要準備好土豆,然後把它擦成細絲。”

“越細越好。”

阿蘭提醒道。

潘太太點了點頭,然後道:“是的,越細越好,然後是兩顆新蒜,一枝鼠尾草……在滾燙的鍋中放入一大塊黃油,再把這些東西放進去,按成薄薄的餅狀……”

“薄一點容易形成焦脆的口感。”

阿蘭沒忍住,又補充了一句。

“哦,當然,沒有人會讨厭又香又脆的土豆餅底,”潘太太笑了起來,“然後我們就只需要等到土豆餅變得金黃焦脆就可以了對嗎?”

“沒錯,出鍋之後再撒上一些鹽花。”

“真是難以想象,這麽美味的土豆餅做法竟然如此簡單。要知道自從你收留了我家那兩只小搗蛋鬼吃了晚飯之後,他們就一直念念不忘你的土豆餅呢!”

潘太太撓了撓自己臉頰,她的面龐有些發紅,顯然還是有點不太适應跟阿蘭這樣的人讨論菜譜。

畢竟,即便魔力地位,阿蘭依舊是一名不折不扣的魔法師——哪怕他的魔法最大的作用也就是那些溫順無害的植物恢複生機也一樣。

“我很高興他們喜歡我家的晚飯。”

阿蘭垂下眼簾,有些不知所措地避開了潘太太灼熱的視線。

穿越到這片充斥着魔法,怪物,龍與法師的異界大陸的第七年,他還是不太能适應直面當地原住民的打量。

當然,對比起中央大陸的許多人,位于帝國邊陲的綠河村村民已經很好了。

這裏地處偏遠,周圍都是沒有什麽魔法元素波動的密林與河谷,居民最大的困擾也不過是類似于地精和沼人之類的小魔物。當地人多以農耕為生,良好的氣候讓這裏物産豐富(縱然出産的也都是不帶任何魔法增幅效益的普通食物),小小的村莊只有一條大街,一間小得要命的酒吧,沒有雜貨鋪,但是雜貨商每隔半個月會來這裏一趟,替居民們帶來他們所需的東西。

也正是這裏的封閉與偏遠,以及足夠程度的富饒,綠河村的居民們大多有着近乎天真的溫和開朗。

綠河村罕有外人到來,但村民們還是接受了阿蘭的到來,而且在幾個月後緩慢地适應了阿蘭那迥異常人的“奇特”外貌——瘦小的身材,黑色的頭發與瞳色,比普通人要柔和許多的五官,還有那淡象牙色的肌膚。

作為一名穿越者,阿蘭并沒有什麽主角光環和金手指。當然在剛穿越過來的時候他也曾産生過這樣的錯覺,他會在這片充斥着龍,魔法,半獸人,龍,法師的異界大陸上大放異彩,以一敵萬,擊退魔界進犯成為至尊魔法師什麽的。

……陰差陽錯進入了某個七流探險者小隊并且勉強活下來之後,阿蘭的幻想很快就煙消雲散了。

能活着已經是阿蘭運氣不錯了。

在意識到這點之後,阿蘭花了點功夫讓自己定居下來,而目前來說,綠河村的一切都讓他感到惬意和舒适。穿越時候的某些效應讓他這具普普通通的人類身體有了一些微弱的魔力感應,在外界,這種程度的魔力不值得一提,但是在綠河村,一次簡單的“工作”便讓他得到了足夠多的報酬。

兩大塊自家産的黃油。

一整條烤面包,裏頭包裹着蜂蜜和碎杏仁。

一大兜小蘋果。(“雖然很小,但是相信我,這些蘋果比姑娘們的親吻還甜!”潘太太殷勤地推銷道。)

一小麻袋土豆,裏頭還夾雜着幾顆甜菜頭。

大塊的蜂巢,裏頭滋滋流淌着蜜。

……

如果不是阿蘭那肉眼可見瘦弱的身體看上去确實背負不了太多的東西,潘太太甚至還想讓阿蘭再背一整條用黑胡椒和海鹽腌制好的豬腿回去。

好吧其實就連現在的這些“工作報酬”也已經讓阿蘭不堪重負了。

“你太瘦弱了。你真應該多吃點豬腿!”

潘太太替阿蘭綁好的背帶,看着搖搖欲墜的阿蘭憂心忡忡地說道。阿蘭只能苦笑一聲,若是他沒能穿越,他在正常的世界裏應該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年輕人,說不上強壯倒也稱不上瘦弱,可是對比起這片魔法大陸上動辄兩米高的原住民,他确實顯得格外的……嬌弱。

而這種體格上的差異可不是吃豬腿就可以彌補的。

潘太太提議讓阿蘭在村裏住上一晚上,等到第二天她的兩個孩子,克裏斯與約翰回來,再替阿蘭把東西背回去。

這樣的話,阿蘭還可以帶走那一條豬腿,潘太太對于自己腌制豬腿的手藝可是足夠自豪的。

但阿蘭還是禮貌地拒絕了潘太太的好意,作為外來者,他并沒有住在綠河村的村內,而是在靠近綠河村附近的一小塊荒地中建了一座小木屋住了下來。

那裏本來是村裏人用來種植草藥的田地,距離村子不遠但又有點兒距離,剛好符合了阿蘭不适應人群的居住需求。

“只不過是一小段路而已。”阿蘭看了看天色,跟潘太太告別,“太陽落山前我就可以到家了,多謝您的關心。”

“好吧。”

潘太太嘆了一口氣,有些失望地送別了阿蘭。

然而當她晚上回到家時,本應第二天才回來的約翰與克裏斯卻已經坐在了家裏的餐桌旁,他們兩手空空,而且身上也有些狼狽。

對此潘太太大為驚訝,約翰和克裏斯雖然都很年輕,但已經是綠河村裏最為出色的獵人,在這之前,他們還從未有過這種無功而返的情況。

面對母親的疑問,約翰和克裏斯眉頭緊皺:“……不,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密林裏的動物都不見了。”

“不見了?這是什麽意思?”潘太太問道。

“就是不見了——逃跑了——哪怕最兇狠的蛇狼和鱗鹿都跑了,它們的巢穴都還是熱烘烘的,天知道密林裏來了什麽東西,它們全部都撤離了密林。”

約翰揉着自己的眉根,頭痛地說道。

“太可怕了。願自然女神早日驅逐那些破壞平衡之造物。”

潘太太将雙手放在胸前祈禱道。不過總體而言,無論是潘太太還是她的孩子們,都沒有顯露出太多的擔憂。畢竟就如之前曾提到過的,這片綠河流淌過的河谷缺乏魔法元素,無論是什麽東西都不可能在這種魔法荒漠中逗留太久。

也就是在給自己的孩子們烹饪今天剛學到的黃油土豆餅時,潘太太的腦海中閃過了一縷微弱的擔憂——

阿蘭回家的那條道路似乎有一小段靠近綠河,而綠河對面就是密林。

若是真的有什麽東西在密林裏,也許……

不過這種可能性實在太小,這輩子都未嘗遭遇過比白翅地精更大麻煩的潘太太很快就把擔憂抛之腦後,沉迷在了那散發着焦脆香味的土豆餅的美味中。

至于阿蘭。

阿蘭并沒有像是他說的那樣,在日落之前趕回自己舒适溫馨的小屋。

一來是潘太太給他的東西實在太重了,以至于他必須走一小段路就必須休息一陣。

二來是因為,在途徑河畔那條小路時,他被某樣東西重重地絆倒了。

……

阿蘭被摔得頭暈眼花。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絆倒他的東西,似乎……是一個人。

阿蘭心慌意亂地站在不遠處,忍着暈眩和身上的疼痛,恐慌地打量着地上的男人。

男人一動不動地伏趴在地上,似乎是已經死了。

他的半張臉都浸在了潮濕的河泥之中,身上滲出的鮮血将身體下方一整片土地都染成了黑色。

從衣着上看,他也許是游俠?不,從身上的殘破不堪的盔甲來看,也許是戰士,但阿蘭并沒有辨認出男人盔甲上那古怪的徽章來自于哪個氏族。

離開冒險者小隊之後沒多久,阿蘭就把之前學到的那些冒險知識忘得差不多了。

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個男人在死之前,遭受了非常可怕的攻擊——阿蘭甚至可以透過破破爛爛的盔甲窺見男人的身體,焦黑的皮肉之下似乎有白骨突顯出來。

該死的,那些從傷口中流出來的玩意總不會是男人的內髒吧?

阿蘭瑟瑟發抖地想道。

在平靜的綠河村待了這麽久之後,驟然再見到這等恐怖的景象,阿蘭發現自己已經完全無法适應了。按照冒險者小隊裏的培訓,面對這種死人他的合格反應有兩種:第一種,他應該立刻湊上前去,切斷男人的脖頸以免他還有一線生機,接着再迅速地搜刮掉男人身上可利用的財務,最後将屍體推入河中,毀屍滅跡。

第二種,他可以若無其事地掩蓋自己形跡,避開男人,假裝什麽都沒發現的離開原地,盡量避開可能的麻煩。

只可惜阿蘭從來都不是合格的冒險者,之前不是,現在更加不是。

他白着臉靠近了那個男人,将手按在了男人的脖頸上。

在探查到男人竟然還有一絲極其微弱的生息之後,阿蘭條件反射性地給男人施加了一道治愈魔法。就是那種他在潘太太的花園裏施加給番茄,茄子和南瓜的魔法。

在這個距離下,阿蘭終于勉勉強強借着微弱的月色看清楚了男人隐在污泥之下的面容。

男人很英俊,但不是那種叫人感到愉快的英俊,未曾被污泥沾染到的皮膚白得就像是霧色,而他緊閉的眼睫宛若極寒之地猙獰四射的冰刺。

他身上籠罩着一層濃郁的寒意,死的冷寂。

他絕不是什麽普通士兵,僅僅只看這張臉便能看出來這點。

然後阿蘭便反應過來自己究竟幹了什麽蠢事,他遇到了一個古怪的死人,然後施展了一道微弱的花園魔法企圖拯救對方——簡直蠢得叫人抓狂。

好在此時這裏只有他和身側的死人,沒有人會發現他的白癡舉動。

阿蘭打了個激靈,将手從男人的頸側抽了回來。

可就在這一瞬間,他的手腕被一只冰冷的鐵箍死死地卡在了原處,那個本應該已經死去的男人竟然已經睜開了眼睛,銀色的雙眸在夜色中冷冷地凝視着阿蘭。

阿蘭注意到,他的眼睛并非是人類的形态,而是細長的,宛若爬行動物一般的細長瞳孔。

倒黴的鄉下魔法師發出了一聲驚叫,本能地想要跳起來避開對方,但即便是跟這個看上去已經死了一半的男人對比起來他的力量依舊是這般孱弱。

他沒有脫離銀瞳男子的桎梏,又什麽東西倏然纏在了他的腰上,迫使他第二次摔倒了後者的身上。

男人的身體硬得簡直不像是人類,更像是由銀子和冰塊鑄造而成的冰霜傀儡。

“咔嚓——”

阿蘭聽到了一聲脆響,接着他的胸口便是一陣濕漉漉的,那是他放在胸口的酒瓶碎了,蜂蜜酒浸透了他的衣襟。

“放開我!”

阿蘭吓得大喊出聲。

他勉勉強強凝結出了一道風刃,勉強甩在了男人身上,男人身上出現了一道小小的劃痕,血湧了出來,但也僅此而已。

那雙爬行動物的雙眸驟然縮緊,直勾勾地對準了阿蘭。

阿蘭身體僵住了。

他覺得自己下一秒就要被這個怪異的男人殺死了。

“滾——不然我會殺了你——”

然後他聽到了一聲沙啞的低語,自從那男人汩汩冒血的口中滲出。

銀瞳的男人像是終于反應過來如今狀況,他沒有殺死阿蘭,反而是松開了手中孱弱可憐的黑發青年,然後他整個人砰然倒回了污泥之中。

男人的氣息比之前更弱了,也許下一秒,他就真的要死去了。

阿蘭驚魂未定地站起來,遠離男人。他應該就這樣趕緊離開才對。

阿蘭想。

事實上他也這麽做了。

在走了一小段路之後,阿蘭撫到了胸口濕漉漉的布料。

他取出了已經破掉的酒壺,又氣又驚。

作為一名魔法力微弱的法師,阿蘭總是會在自己身上放一瓶蜂蜜酒。

這些濃稠的,金黃色的甘蜜酒液經過了自然的祝福,有着恢複精神力和微弱的治愈作用。

酒壺裏還殘留着一酒瓶底的蜂蜜酒,散發着誘人的甘甜。

“我一定是個白癡。”

阿蘭自言自語地喃喃道。

他腦海中重複着男人方才的舉動,最開始的襲擊無意是下意識的防備,但認出身側之人是無辜的人之後對方卻直接放開了他。

如果按照冒險者小隊的準則,那個銀瞳男人的反應無疑也是完全不合格的。畢竟在這片該死的大陸上,即便是手無寸鐵的普通人,在發現殆死的冒險者時候也可以化身為貪婪的禿鹫。可是對方卻放開了阿蘭,這也許可以說明他并不是一個壞人。

阿蘭很清楚自己不過是在為自己接下來的舉動尋找借口,畢竟他完全忽略了那個男人野獸般的銀瞳和某些不該存在的部件(比如說那根倏然出現纏在他身上的骨尾)。

但不管怎麽說,最後阿蘭還是一步一步磨磨蹭蹭的回到了那個男人倒下的地方。

他深吸了一口氣,發着抖,扶起了那個男人。

這一次,男人甚至都已經無力再對他做出下意識的攻擊。

他的頭死氣沉沉地垂在阿蘭的臂彎中,看上去竟然顯得格外脆弱。

“你,你別咬我。”

阿蘭艱難地祈禱着,撬開了男人薄薄的嘴唇,他毫不意外地在男人的口中看到了完全不符合人類模樣的細密三角形利齒和一小截分叉的,猩紅的舌頭。

他抖得更厲害了。

阿蘭把破酒瓶裏剩下的那一丁點兒蜂蜜酒倒入了男人的口中。

謝天謝地,男人沒有咬掉阿蘭的手指。

當然也不是沒有意外,接觸到了第一滴甘甜的酒液,死氣沉沉的男人喉頭動了動,緊接着便貪婪得吮吸起剩下的蜂蜜酒。

甚至在阿蘭企圖收回手之後,他猛然探出了舌頭,用力地纏住了阿蘭的手指——在拿取破碎的酒瓶時,阿蘭的手指也難免沾染上了蜂蜜酒的香甜。

“哎呀——”

阿蘭吓得頭腦空白,他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艱難地将自己的手指從男人的口中抽出來。

然後他略顯粗魯地将男人摔回了地上,踉踉跄跄迅速地離開了河畔。

他已經給予了那個男人一杯蜂蜜酒,接下來一切都只能看生命女神的眷顧。

無論那個男人是生是死,都已經與他沒有任何關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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