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章

第 27 章

維列斯做夢了。

在夢裏他回到了那令人懷念的綠河村外的小屋之中,他的視野扭曲而且十分模糊,時不時的會被綠色的濃霧所遮蔽,但這沒關系,因為在夢中的他思維也是不連貫的,是渾渾噩噩的,他懶洋洋地耷拉着自己的“枝條”,在逐漸暗下來的天色中随風微微晃動。

真正讓他變得精神起來的是一道纖細的身影。

是阿蘭。

維列斯當機立斷地沖了上去,他貪婪地磨蹭着阿蘭,汲取着那人身上溫柔的香氣與體溫。但很快,美妙的夢境中闖入了不和諧的存在。

金發藍眼的高大男人迅速地讓維列斯難得的美夢化為了讓他發狂的噩夢。

在夢中那個男人竟然就那樣抱緊了維列斯最為心愛的法師,就連維列斯在現實中也不曾那麽放肆,那麽盡情地擁抱過阿蘭,可拉爾特卻那麽做了。

“我一直在找你,阿蘭,我好想你。”

夢中的拉爾特聲音微微顫抖,倒是與維列斯記憶中那令人厭惡的裝腔作勢不太一樣。王庭騎士團團長的體型龐大,更何況他還身着銀甲與猩紅的披風,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堵牆,阿蘭在男人面前顯得愈發嬌小柔弱。

當拉爾特抱住他時,他仿佛都要被嵌在對方懷裏去了一樣。

“阿蘭,我的阿蘭,我終于見到你了。”

拉爾特微微躬身,他深吸了了一口氣,然後深沉地說道。

阿蘭不得不微微仰頭,在維列斯的角度,他可以看到阿蘭此刻略微有些怔忪的表情。

“我也很想念大家。”

阿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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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維列斯在現實中從未見過的阿蘭,在記憶中的法師永遠是香甜綿軟的,是會讓維列斯想到甘蜜,蘋果酒和奶霜蛋糕的人,可此時此刻的夢境之中,純甜的法師身上似乎染上了一絲檸檬般的微苦和酸澀。

他臉上的表情中夾雜着欣喜與懷念,還有一絲絲難以形容的複雜的酸澀。

毫無疑問,拉爾特也感受到了阿蘭此刻的遲疑,但騎士團團長并未按照禮節松開阿蘭,反而用将阿蘭禁锢得更緊了。

“阿蘭。”

他呼喚着維列斯的小法師。

而這一幕讓維列斯體內暴虐的黑暗面瞬間燃燒了起來。

即便是在夢中維列斯也難以忍受看到拉爾特這般擁抱阿蘭。

龍蔓騰然而起,兇狠殘忍的綠影糾結在一起,宛若一條可怖的毒沼綠蟒,迅猛地襲向了拉爾特。

如果是普通的騎士,此時恐怕早已被那些揮舞的枝條卷起四肢然後拉到半空撕成血淋淋的肉塊,然而拉爾特卻在抱緊阿蘭的同時單手持劍朝着虛空迎去。

男人口中輕誦着咒語,長劍上迸發的聖光亮起——濃稠的綠汁驟然炸開,堅韌的龍蔓齊刷刷地斷裂,化為四散的綠色粘稠斷枝落在了地上。

“等等……”

阿蘭在拉爾特懷中驚恐地睜大了眼睛。

而下一秒,受到襲擊的龍蔓陷入了更加難以控制的暴怒之中——當然,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維列斯陷入到了暴走。

即便靠着無數法陣與咒語控制,随着紅月的到來,他身體裏屬于龍的貪婪與瘋狂那一面也日益活躍。

龍蔓開始了變化。

墨綠色的枝條表面覆蓋上了肉眼可見的菱形鱗片,滴滴答答,流着毒液的細刺綻開,宛若無數細密的毒牙遍布枝條末端。

它們就像是蓄勢待發的毒蛇那般微微揚起了頭。

夜風中泛起了某種特殊的腥味。

眼前的一幕宛若魔物進攻人類大陸,然而拉爾特依然沒有太多表情,他面不改色地瞥了面前狂暴化的龍蔓一眼,然後将手按在了阿蘭後腦勺,迫使人類法師将臉埋在自己的懷裏。

“別看,這些東西長得有些惡心。”

他溫柔地對着阿蘭說道。

而與此同時,他手中長劍上金色的聖光變得異常明亮。

憤怒的龍蔓即将襲向拉爾特。

然後,維列斯“看到”阿蘭掙紮着從拉爾特懷中擡起頭來,然後他驚恐地呼喊了一聲:“不要——”

阿蘭是在……害怕嗎?

在層層疊疊的綠影與拉爾特的劍光中,維列斯對上了阿蘭蒼白的面容。

意識到阿蘭的恐懼那一瞬間,劇烈的痛楚同時在維列斯的靈魂與身體中炸開。

在拉爾特舉劍切碎龍蔓的同時,維列斯猛然睜開了眼睛。

夢境退去。

他醒了過來。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片不詳的暗紅色,那些紅色中漂浮着無數變幻莫測的上古秘語,然後是紅色背後影影綽綽的黑影。

再然後,是遍布秘銀咒法,被修葺得比護城牆還要厚重的石壁。

淡藍色的光照之術漂在高高的穹頂上方,投下來死一般的暗淡光線。

維列斯想起來了,自己如今已經身處王都。王宮深處的法師塔底,無數法師耗費多年人力物力才建造出了這座專門的囚籠,而維列斯如今正身處其中。

濃重的血腥味充斥着整片空間,冰冷的液體在維列斯堅硬的,滿是黑鱗的皮膚表面流淌,維列斯過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那些液體是自己的血。鑲嵌着咒語的鐵索早已深深地嵌入了他的四肢,在他身上切出了縱橫交錯的傷口。

讓維列斯從噩夢中醒來的疼痛和血液都來源于此。

咒語,鎖鏈,以及其他有形亦或者無形的禁制死死地禁锢住了他那污穢而可怖的身體。

至于維列斯剛才看到的一切不過是他的臆想,或者說,幻夢。

王都距離綠河村實在是太過于遙遠了,即便是維列斯的龍蔓,也不可能越過如此漫長的距離,向維列斯投射綠河村的景象。

發現這一點之後,維列斯感到一陣絕望,但同時又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絕望是因為,他好不容易才看到的阿蘭只是他的幻想。

而安心,則是因為,如果一切都只是夢的話,就意味着阿蘭并沒有因為龍蔓的真實面目受到任何驚吓。

一想到夢裏阿蘭驚慌的眼神,維列斯便感到胸口一陣酸楚,那種感覺甚至比現實中那些禁制帶給他的傷口還要痛苦許多。

“維列斯殿下。”

層層疊疊的法陣後面走出來了一道人影,是安塔拉。

總是顯得有些吊兒郎當的精靈此時看上去卻顯得格外凝重。

他皺着眉頭觀察着維列斯,許久之後才長嘆了一口氣。

“如果可以的話,我誠摯地建議你控制好自己的情緒。你應該知道,越是靠近紅月,你就越容易被自己體內的龍血控制,而越是被龍血控制,你就——”

“我就越容易堕落為魔龍。”

維列斯冷淡地打斷了安塔拉。

他低下頭看向自己,很容易就明白安塔拉為什麽又跑到他面前來說起了廢話。

他現在幾乎已經很難稱之為“人類”了,他的下半截身體已經完全覆蓋上了厚厚的鱗片,他長出了棘刺和爪子,背後原本被封印住的翅膀也早已伸展開來,漆黑的骨翼上覆蓋着不詳的肉膜,他的尾巴自身後探出,環繞住他大半個身體,毒刺冒了出來,一直到此刻還在噗呲噗呲小股小股地往外噴着毒液。

那個夢讓他原本就有些糟糕的狀況進一步惡化了。

事實上一直到此刻,他內心深處依然彌漫着強烈的惡意。

即便只是在夢裏看到了拉爾特,但只要他腦海裏浮現出拉爾特抱住阿蘭的景象,殺戮的渴望,獨占欲,還有嫉恨,就像是硫酸一樣腐蝕着維列斯原本就脆弱的理智。

也正是因為這樣,即便是現在清醒過來了,他依然無法控制住自己身體的異狀。

他的每一片鱗片,每一根毒刺都在躍躍欲試——生理本能讓他想要一口啃掉某個金發碧眼的男人的腦袋。

最好還能把那雙抱過阿蘭的胳膊也直接撕下來,咀嚼成肉醬再吐出來,最後在噴上一口把一切都腐蝕殆盡的毒液。

“咳咳,”安塔拉觀察着維列斯,終于忍無可忍地咳嗽了兩聲發出了提醒,“殿下,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但現在的你的眼神有點邪惡,相信我,其他法師不會願意看到你現在的樣子的。”

維列斯冷淡地哼了一聲。

安塔拉繼續開口道:“想想阿蘭法師,我想他也更希望跟一名英俊的王子晚餐,而不是一頭龍……”

“呵,王子?像是拉爾特那樣的家夥嗎?”

維列斯的氣息變得冰冷起來,他的目光将安塔拉拙劣的激将法凍結在了喉嚨裏。好吧,安塔拉現在愈發後悔自己将拉爾特王子的消息告訴給對方了。

天啊,想想某些被他瞞下來的消息,安塔拉簡直不敢想象如果維列斯知道一切之後的場景。

那一定是一場噩夢。

“安塔拉,請将我放置在寶庫中的二號物品帶給我。”

就在這時,安塔拉聽到維列斯的吩咐。

他愣了愣,有些驚訝地看了維列斯一眼,他還是第一次遇到維列斯親自開口索要物品。

其實這并不是維列斯第一次強撐着度過詛咒的發作,從小到大,他已經經歷過無數次類似的事情,而每一次都相當于一場酷刑。作為女王的孩子,維列斯當然擁有各種各樣的特權,他有權要求這世界上最珍奇的寶物來幫助自己減輕詛咒的痛苦。

但他從未這樣做過。

直到這一次。

綠河村的那位小法師對于維列斯殿下來說确實不一樣啊……

抱着這樣的想法,安塔拉迅速地前往了維列斯的私人寶庫并且取來了那傳說中的“二號物品”。

他可不願意承認,自己在看到那玩意時候呆滞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他硬着頭皮将“寶物”帶給了維列斯。

那是一條手帕。

很普通,很幹淨,但明顯可以看得出使用痕跡的手絹。

亞麻質地,簡譜到甚至連繡花都沒有,可安塔拉還是輕松地猜出了手絹的主人。

那是阿蘭的手絹。

在某次前往維列斯房子時,阿蘭不小心将那條手絹落在了維列斯家,而帝國的王子,銀色的死神,令人忌憚的魔龍預備役維列斯,因為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奇妙原因,默默地将那條樸實無華的手絹藏了起來。

很難說當時的維列斯就預感到自己有朝一日會需要用到這條手絹,但不管怎麽說,這條手絹确實起到了非常重大的作用——當安塔拉硬着頭皮将手絹帶給維列斯之後,那已經半龍化的可怖存在珍惜地将那條小小的手絹墊在了自己身體下面。

他匍匐下身體,用尾巴環住自己的前肢。

龍化以後異常敏銳的嗅覺也幫助了他。

維列斯閉上眼睛,這一次他不用做夢也感受到了阿蘭的氣息,暖洋洋的,溫柔的,讓他感到安心而平和的。

這條手絹讓維列斯想到了那一夜阿蘭的擁抱。

然後,遍布維列斯身體的漆黑鱗片漸漸褪了下去……

……

維列斯并不知道的是,在拉爾特即将砍斷所有龍蔓的那一瞬間,在他心目中孱弱且瘦小的阿蘭,用一個水球術攻擊了拉爾特。

“嘩啦——”

那是一個非常小的水球術,只有拳頭大小。

裏頭的清水裏還泛着一點兒蜂蜜的味道,是阿蘭平時用來給小格林喂零食用的術法。

可以說那個水球術沒有一丁點兒攻擊力,可當水球在拉爾特頭上炸開,并且将他淋得濕漉漉之後,拉爾特還是顯得有點狼狽。

他的攻擊也因此停滞了一瞬間,在他身側,察覺到這個好機會的龍蔓瞬間膨脹開來,龍蔓的枝端甚至膨起了巨大的瘤果,果皮綻開之後露出了內裏密密麻麻的牙齒以及黑洞洞的嗓子眼。

綠油油的消化液順着果瓣滴滴答答往下淌着。

張開血盆大口的龍蔓只差一丁點兒就可以啃下拉爾特的頭。

可就在這時候,阿蘭用力地敲了敲龍蔓那有點兒不堪入目的枝端。

“停下!”

他喊道。

“……”

龍蔓的動作僵住了一瞬。

下一秒,它想假裝自己聽不懂阿蘭的吩咐,顫顫巍巍又往拉爾特的方向伸了伸頭。

“不可以這麽不禮貌!”

阿蘭提高了聲音。

龍蔓垂下了枝頭,它有些垂頭喪氣,十分不甘願地縮了回去。

更纖細,更小一些的輔助攻擊枝條在粗壯的主枝旁邊拼命地左搖右晃,只有拇指大小的瘤果也張開來,露出了纖弱的小白牙,在阿蘭小腿肚附近龇牙咧嘴地抗議着。

阿蘭嘆了一口氣,他瞪着那些龍蔓,下意識地用對待小格林的方式批評起了這些屬于維列斯的植物。

“再這樣不乖的話,我就要生氣了哦!”

他喊道。

剩下的龍蔓驟然頓住,然後它們也縮了回去,用幾片僅存的,沒有變形的葉片擋住了自己如今變得有些不太好看的枝條。

它們只露出了頂端的幾根藤蔓也葉片,可憐巴巴地沖着阿蘭晃了晃。

阿蘭無奈地看着眼前的這一幕,然後才轉過頭來,硬着頭皮沖着拉爾特幹笑了一下。

“隊長,這些小東西其實都很乖的,它們并沒有惡意,它們只是……我想,它們只是受到了驚吓才會攻擊你的。”

拉爾特:“很乖?”

即便是面對美杜莎女王都不曾有過動容的王庭騎士團團長,難以控制地露出了一絲錯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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