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章

第 28 章

阿蘭對上了拉爾特的眼神。

作為曾經的隊友,阿蘭當然知道拉爾特此刻的想法。

但曾經對自己的隊長千依百順崇拜萬分的小法師,這一次卻顯得格外執拗。

“這是我的朋友種在這裏的。”阿蘭解釋道,他又輕輕拍了拍龍蔓的葉子,在他的掌心下那些綠油油的,長得又肥又壯的植物看上去确實有幾分乖巧——前提是忽略它們閉合的瘤果縫隙中滴落下來的幾縷帶着劇毒的消化液。

消化液滴在地上,發出了“滋滋”的聲音,泥土上瞬間多了幾團漆黑的腐蝕痕跡。

阿蘭也看到了那一幕,他假裝若無其事地撇開了目光。

停頓了半晌,他弱弱地補充道:“……它們都是魔法生物,而魔法生物的脾氣有的時候就是有些奇怪。更何況它們才剛種下沒多久,它們年紀還很小呢。”

拉爾特輕咳了一聲,沉聲說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這些……小東西……真的不像是你想的那麽簡單。”

聽到拉爾特如此鄭重其事的警告,阿蘭猶豫了一下,但很快,他就想起了至今還盤踞在書架上的首飾盒裏,每天哼哼唧唧要喝蜂蜜水,吃蛋奶布丁的小格林。

“真的嗎?”他沒忍住還是開口反駁了拉爾特,“也許你知道的都是野化品種,而這些孩子都已經是被馴化的了?這種事情在魔法生物中不是挺常見的嗎?摩恩飛馬的野外種群簡直就是噩夢,但是一旦馴化之後它們就變成了一群小可愛。”

阿蘭當然知道自己有些偏心了。

可這麽久以來與龍蔓的相處卻讓他很難不偏心。

龍蔓也許有些調皮,偶爾還有些嬌氣,但它們還是相當好的生活伴侶。要知道,即便是像小格林那樣挑剔而柔弱的小東西,也會在阿蘭不在家的時候幫忙驅趕老鼠。

而當阿蘭回想着小格林驅趕老鼠的溫馨畫面時,拉爾特腦海中浮現出來的畫面卻是幾年前發生在王都大法師塔中那堪稱災難的事故:某位性格異常傲慢且愚蠢的高階法師被維列斯表現出來的冷漠态度所迷惑,他誤以為那個高大的銀發男人真的被禁锢了力量屈服于法師們的監管,然後他盜取了幾根屬于維列斯的龍蔓用于自己的某項小實驗。

那些看上去懶洋洋的纖細植物差點毀掉了整座法師塔,數十位高階法師被追得抱頭鼠竄,至于那位罪魁禍首,他被吃得幹幹淨淨連骨頭渣子都沒剩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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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爾特:“你需要提高警惕,阿蘭,無論看上去再友好的魔法生物都隐含着可怕的一面,這一點在冒險者小隊守則上寫得很清楚。”

“滋——”

一根只有小指頭粗細的龍蔓裝作咳嗽的模樣,往拉爾特的腳邊滋了一口毒液。

拉爾特面不改色地往後退了一步,精準地避開了龍蔓的攻擊。

“你看。”

他朝着阿蘭聳了聳肩,露出了一個和煦而溫柔的微笑。

阿蘭用腳尖輕輕踢了踢那不聽話的龍蔓,他頭痛地揉了揉太陽穴:“它們之前很少這樣……算了。”

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些人讨魔法生物的喜歡(比如說阿蘭自己),也有人怎麽也跟這些非人的存在合不來,想想看維列斯吧,在他離開之後阿蘭甚至偷窺到了妖精們在窗臺下的灌木叢中開了一場舞會。

阿蘭最後将拉爾特帶回了自己的家。

讓我們先略過小格林的強烈抗議以及各種不禮貌行為——它險些就像是村子裏某條容易沖動的小狗那樣跳起來咬拉爾特的腳後跟了——總之阿蘭花了一點兒時間才把憤憤不平的小藤蔓重新鎖回那枚首飾盒,然後才騰出時間來招待拉爾特。

他給拉爾特倒上了香草茶,按照記憶中男人的喜好,阿蘭在裏頭放了足以讓妖精們吃一個月的蜂蜜。緊接着他又給拉爾特端上了一小碟切好的新鮮無花果,在香甜的果肉旁邊,擺放淡黃色的酸奶酪和薄如蟬翼的金紅色的火腿片。

拉爾特端起茶杯,用茶勺攪拌着杯子裏粘稠的甜茶。啜飲下溫熱的茶水後,男人的眼底浮現出了懷念的暖意。

“你的茶還是這麽好喝……我已經很久都沒有喝到這麽美味的茶了。”

他說。

阿蘭想到自己剛才倒進去的那些蜂蜜,苦笑着回應道:“正常人大概也很難泡出你喜歡的口味。”

畢竟若是只看外表,沒有人能想象得到拉爾特的口味如此“獨特”。

“唔,我也讓人按照你給的配方制作甜茶,但任何人都無法做出你的味道。”拉爾特用雙手握着茶杯,他擡起頭深深凝望着面前的小法師,輕聲說道。

夜色早已降臨,偏遠鄉村中的小房子裏燈光昏黃。

拉爾特的蔚藍的雙眸在此時此刻看上去竟然顯得有些幽深。

“啊,這樣……”

“我一直都在找你。但是冒險者協會那邊拒絕提供你的位置,他們說這是你自己要求的。”

拉爾特說。

“怎麽說呢,我只是不想給大家添麻煩。”

阿蘭幹巴巴地說,他看着面前的大拉爾特,隐約覺得此刻的氣氛有些不妙。

果不其然,下一刻拉爾特忽然站起身來,一把抱住了阿蘭。

男人的盔甲硬邦邦地抵着阿蘭的肩膀。

“我一直都在想見到你時我應該說些什麽,”高大的騎士團團長現在看上去竟然顯得有些脆弱,他的聲音變得低沉而沙啞,“我應該跟你道歉,阿蘭,我一直都在想那件事,我真的非常抱歉。”

阿蘭沒有等拉爾特說完。

他推了推拉爾特的胸口,艱難地從後者的懷抱中掙紮了出來。

“額,其實也沒有什麽好道歉的啦,一切都已經過去了,”頓了頓,阿蘭結結巴巴地補上了一句,“嚴格說起來道歉地人應該是我才對,我擅自脫離了小隊,而且還躲了起來。哈哈,隊長,你都不知道瓊斯罵我罵得多兇,冒險者協會轉寄給我的信封厚得需要兩只貓頭鷹才能運送,結果我打開以後發現裏頭全是瓊斯的髒話……”

阿蘭的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

因為拉爾特正看着他,而那種深沉的目光讓阿蘭再也沒有辦法假裝微笑。

是的,雖然阿蘭還是十分懷念自己作為蹩腳冒險者的過去,他也依然十分尊敬隊長拉爾特,但他與拉爾特的分開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說不上美好。

可以說,如果不是因為拉爾特,阿蘭也不會從一名冒險者變成偏遠鄉村裏的花園法師。

事情究竟該從什麽地方說起呢……

其實在意識到之前,他一直都覺得自己在冒險者小隊裏過得很開心。

直到偶爾有幾次,他發現隊長似乎正在疏遠自己。

問題是從什麽時候出現的呢?

是去人魚宮殿取回被劫走的貨物那一次嗎?明明是隊伍裏最強大的人,拉爾特卻像是菜鳥一樣沉溺于人魚制造出來的幻境,險些溺死在湖泊深處。

因為某些緣故對心靈魔法完全沒有反應的阿蘭下水救起了拉爾特。

他在岸邊對拉爾特實施了人工呼吸,而當男人睜開眼睛後,卻臉色大變地一把推開了阿蘭。

拉爾特當時的臉色簡直比死人還要可怕,阿蘭至今也不敢回想那一刻拉爾特望向自己的眼神。

又或者,是前往七神祭壇獲取神恩水晶的那次任務?

因為魔力場的意外事故,他們不得不脫下自己所有的衣物回歸“全淨之體”依次通過試練之門。

那本是最簡單不過的任務,可偏偏備受神靈寵愛的拉爾特卻在看到阿蘭之後駐足于試練之門之外,徹底放棄了任務。

再不然就是那次該死的兔人襲擊?

阿蘭被溫柔甜美看上去格外無害的兔人欺騙,最後被暴走的兔人劫持帶往地下洞穴。

他差點兒被求偶期的兔人壓倒,最後是拉爾特宛若魔神一般直接擊潰了整座地下洞穴然後将阿蘭帶出。

阿蘭當時有點兒神志不清,而且還額外的衣冠不整。

他已經記不清當時發生了什麽,只知道拉爾特把自己帶出洞穴之後,就像是丢垃圾一樣将曾經當做摯友的法師丢在了地上。

金發的男人消失了一天一夜,回到隊伍之後,對阿蘭就更加冷漠了。

……

到了最後,就連隊伍中最遲鈍的矮人瓊斯都意識到了拉爾特對阿蘭的古怪态度。

“嘿,你到底是做了什麽竟然那家夥變成那副鬼樣子,我覺得你們兩個應該好好談談!解開誤會比什麽都重要!那老古董現在每次看你的眼神都讓我懷疑他想把你吃了……”

在瓊斯的喋喋不休中,阿蘭老老實實地反省了自己的所有行為,他還是沒有找到自己惹怒拉爾特的地方,但他還是決定找個機會跟拉爾特談談。

就像是瓊斯說的那樣,解開誤會比什麽都重要。

只不過,當他找了個機會正準備去跟拉爾特談話時,卻在牆角聽見了精靈詩人與拉爾特的對話。

精靈諾拉是隊伍裏副隊長,雖然有點啰嗦,但他确實是一個溫柔的好人。

而如果連矮人都意識到了隊長與法師之間的不對勁,精靈自然也早有察覺。

當時諾拉正在努力地開導拉爾特,就跟瓊斯一樣,諾拉也希望拉爾特和阿蘭之間的關系緩和下來,最好能回到當初。

可是……

“我想要退出隊伍。”

阿蘭清清楚楚地聽見了拉爾特顫抖的聲音。

在那之前阿蘭從未聽見過拉爾特用那樣的聲音說話,被譽為行走的騎士守則的拉爾特總是鎮定,溫柔而強大的,可在那一刻,拉爾特卻像是已經被擊垮了一般。

從他喉嚨裏冒出來的每一個單詞都顯得那麽不堪重負,那麽絕望。

“我……無法與阿蘭呆在一起。”

他說。

諾拉被驚呆了。

“你在發什麽瘋?你曾經親口對我說過,阿蘭是隊伍裏不可或缺的人!他是親自帶進小隊的!而且他那麽信任你,那麽尊敬你——”

拉爾特絕望地打斷了精靈詩人的質問。

“我沒有在發瘋。諾拉,但是我不能與阿蘭呆在同一個隊伍裏,我嘗試過,我真的……我無法忍受……”

阿蘭沒有聽完拉爾特剩下的話。

因為當時他已經蹑手蹑腳地離開了那個角落。

一直到現在阿蘭依然不願意去回憶那個夜晚。

他早就知道自己非常弱,他的法術很精細,卻完全沒有殺傷力。在一個冒險者小隊中,阿蘭這樣的人确實是小隊中的累贅,阿蘭已經記不清有多少次自己是靠着拉爾特死裏逃生。在這過程中他與拉爾特結成了無比深厚的情誼。

也正是因為這樣,阿蘭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原來一直以來最為照顧他的拉爾特,其實一直都是在忍受着這一切。

到了第二天,在任務中阿蘭受了傷。

他順理成章地以養傷為由離開了小隊,他對小隊的所有人說,自己會在養好傷好後再去歸隊。

但緊接着他便躲了起來。

通過冒險者工會的飛鴿系統,他退出了冒險者小隊。

為此他收到了不下一打的信件,他的同伴們用各種方式表達着對他的懷念和牽挂。

但這些信件中……唯獨沒有拉爾特的。

也許,對于拉爾特來說,自己的離開終于讓他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吧?

那個人終于不用再繼續忍受隊伍中的累贅。

阿蘭對自己說道。

從那之後,阿蘭的生活中,再也沒有拉爾特的痕跡。

直到此時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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