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17.017

017

雁雲山脈的外圍尚還可見曾被踩踏出的小徑,越往深處走,便越是險峭寂靜,冬日霜寒,甚至連蟲鳥叫聲也時有時無。

穿過密林,又蹚小澗,大概往山嶺內部深入了半個多時辰,青刀便聽見追兵圍山的動靜。

最壞的預想還是發生了。

不過好在,他們這邊有個耳力絕佳的大殺器,盡管常州軍兵多将廣,也無法輕易地把他們封鎖入網。

一行人且進且退,游走在山崖密林與敵軍包圍的縫隙之中,就這般周旋到了暮色将至。

酉時,行進間的唐婠突然聽到身後的腳步聲消失了。

她回頭,見顧英植倒在了一株粗壯的烏桕樹邊,她心下一沉,連忙上前查看。

顧英植的身體已經十分滾燙,意識好似也昏沉沉地,所幸方才有青刀攙着他,才不至于磕壞了哪裏。

唐宏章和謝善文也循聲圍了上來,見狀,二人的臉色都不怎麽好看。

“不能坐以待斃,我背着他,繼續走!”

唐宏章說着就要上手,卻被唐婠猶豫地按住:“他這個樣子,再趕路,會不會……”

“生死有命。若是停在這兒,那便是我們所有人給他陪葬了!”

唐婠脊背一僵,緩緩松開了指尖,側眸看去,只見青刀附在顧英植耳旁說了句什麽,後者聽罷,烏睫一動,竟然強撐着扶住樹幹,微微坐直了身。

“王爺,可否聽我一言?”

這話一出,周遭登時安靜,數道目光皆聚攏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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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英植半倚在樹下,額前頸間的發被冷汗打濕,皮膚蒼白無一絲血色,但他眼中的神色依舊保持着清明,毋寧說是冷靜。

若只看那一雙眼,當真是十足地安撫人心。

唐宏章卻不吃這套,目光審視地打量他:“你想說什麽?”

顧英植緩了口氣,不緊不慢道:“常州軍還有一刻鐘便會追趕而至,王爺若信我,就不必再逃,留在這兒靜候那常州令便是。”

“你說等我便等?老子這輩子從不打沒準備的仗,你要是有什麽辦法,那就明明白白地說清楚了,別給老子打啞謎!”

顧英植掩唇咳嗽了幾聲,烏睫恹恹垂下:“此事三言兩語解釋不清,王爺稍安勿躁,待會兒,答案自會送到王爺眼前。”

他說完,似是疲累至極,眉心淺蹙,靜靜地阖上了眼,徒留唐宏章站在原地,如一樽怒目金剛般盯着他。

唐婠扯了扯唐宏章的袖子。

唐宏章這才憤然一拂袖,尋了塊幹淨石頭,撩袍坐下了。

看他這架勢,唐婠也知道他算是信了顧英植的話。

說來奇異,不論是誰,盡管對顧英植其人有着千般萬般的憎惡和戒備,卻無一人會懷疑他的決斷——這無關乎品性、德行、好惡那些玄虛的标準,只因為他足夠理智,也足夠聰明,所以能使人深信不疑:他做出的選擇,一定是當下最好的。

天色。欲晚。

成群的寒鴉不時被驚起,撲棱棱掠過天際。

烏桕樹下,又傳來顧英植壓抑的輕咳。

唐婠背對他站着,努力想要忽略這陣聲響,卻越聽越心亂,忍不住想道:剛才不小心碰他手背,那溫度已經燙得似火燒,這會兒放任不管,會不會更糟了?

好歹相識一場,總不能眼睜睜看他折在這兒……

何況,何況顧英植若沒了性命,岷州失去南業的助力,日後也怕是危機重重、獨木難支……

唐婠自顧說服了自己,從袖口摸出一方羅帕,混着水囊裏的冷水浸濕,轉身朝烏桕樹走去。

蹲到顧英植面前時,他仿佛有所感覺,緩緩地睜開了眼皮。

大約因為高熱,那雙桃花眼中的神色有些迷離。

唐婠并不與他解釋,疊好羅帕,擡手往他額間拭去,濕發貼在耳鬓過于礙事,她又伸出另一只手,将他的碎發撥了撥。

羅帕擦至頸下,那雙眼眸已然從迷離變得幽深,淺褐色的瞳仁一錯不錯地望着她的臉。

唐婠垂睫避開他的注視,握着濕帕,一路拭過頸部肌膚,來到繡有暗紋的衣襟處——裏頭也該降溫。

她頓住動作:“你自己擦吧。”

白皙的脖頸間,那顆突出的喉結微動了動,溫沉的聲音帶了點啞意,低低說道:“我沒有力氣。”

唐婠收緊指尖。

還不待她回應什麽,突兀地聽見一旁傳來了唐宏章那震天響的咳嗽聲。顯然他也留意到了這一片的動靜,此時不樂意極了。

唐婠只稍微一頓,便側過身,遮住旁邊投來的視線,垂手搭在顧英植的腰帶上,給他松了松。素色的衣襟亦因此敞開了些,露出一小截瑩白的皮膚。

唐婠把帕子塞進去,從肩膀為他往下擦拭。

滾燙的溫度中和了濕巾的涼氣,擦至腹部,顧英植的呼吸驀地一滞,身軀也細微地僵住。

唐婠便停了手,不再向下。

她與顧英植這時已貼得極近,姿态幾乎相擁,只消再近一寸,便能吻上那形狀秀麗的鎖骨。

唐婠晃了一瞬神,忽然,聽得發間有聲音低啞地喚她:“婠婠。”

她立即清醒了,毫不留戀地将羅帕抽出他衣懷,替他束緊腰帶:“叫我唐姑娘。”

“……”

顧英植沒有繼續說話。

唐婠也收拾好帕子,去一邊坐遠了。

少頃,樹林中竄過幾只驚鳥,林深處,隐約傳出雜亂的腳步聲以及甲胄摩擦的響動。

唐婠屏息凝神,果然不出片刻,零星的火把光芒浮現于視野之中,樹木掩映間,一隊帶刀官兵緩慢地顯出身形。

适時殘陽夕照,天光将昏未昏。

領頭的将士披堅執銳,眯眼瞧清了山澗旁修整的幾人後,嘴角噙出一絲笑意。

他朝後打了個手勢,待身後兵卒将這山澗團團圍住,他才向前跨一步,志得意滿道:“王爺,多年不見,想不到這一次會面,竟是在這等光景之下,真是造化弄人哪。”

唐宏章斜眼睨他:“你又是哪個?”

領頭将士恭敬一拱手,道:“鄙人姓霍,賤名不敢有辱尊耳,如今身居常州都尉一職,當年,霍某便是在岷州從的軍,算是王爺麾下。”

唐宏章掏掏耳朵:“記不得了。”

“呵,王爺位高權重,記不得霍某這一介小卒,也不足為奇。”那霍都尉灑然一笑,“原本以為王爺熟谙兵法,不會輕易被緝獲,我還做好了在這山中多耗費一些時日的打算,卻沒曾想王爺如此通情達理,倒省去了霍某的一番功夫。”

唐宏章冷笑一聲,不肯接話了。

一側,顧英植眸光掃過在場官兵,忽地悠悠出聲:“那常州令沒來?”

霍都尉聞聲,神色微斂,終于把目光從唐宏章身上挪開,落到了烏桕樹底下,“你是何人?”

顧英植笑了笑,緩聲道:“大概是個無足輕重之人吧,否則通緝令裏,怎會沒有我的畫像?”

霍都尉仍心有狐疑,但仔細一想,又不能挑出錯漏,只好按下心底那一分警惕,冷然道:“常州令大人公務繁忙,緝拿反賊一事,已交由我全權負責,你若有什麽話,等回了常州城,自然能面見大人禀述。”

“是麽。”顧英植輕嘆,“可惜了。”

霍都尉不明就裏,眉頭深深擰起:“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有何可惜的?”

“因為無法一網打盡,所以可惜。”

顧英植耐心極佳地解釋道。

血色餘晖自烏桕樹枝頭篩落,斑駁地映在他俊雅的面龐上,使得蘊含在他眼角眉梢中的那股溫潤之意,陡然生出幾分妖異。

“霍都尉說了這麽久的話,難道沒發現嗎?在你之後進山的援軍,可是遲遲沒有跟上來呢。”

霍都尉瞳孔驟然緊縮,手掌幾乎是下意識地摸向腰間佩劍。

他擡眸,倉皇地環顧一圈,發現果真如顧英植話裏所言,在場的常州軍,除了先前和他一起行動的二十餘人之外,後援部隊已經許久未見蹤影。

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你……”

他驚疑不定,正想要開口質問,猛然感覺頸邊逼近一縷寒氣!

渾身的汗毛瞬間倒豎,但還不等他抽出長劍,皮肉被劃破的痛意就已經先行一步傳至腦中。

“霍都尉,別來無恙啊。”

涼飕飕的話音自腦後響起,霍都尉身形一震,立刻辨認出了說話者的身份,驚怒道:“蔡仕誠!你怎麽來了?你要幹什麽?”

“如你所見,自然是要殺了你。”

話畢,那橫于頸側的劍鋒再度往內壓進,血流如注傾瀉,沾濕衣襟。

霍都尉心下大駭,加之附近的常州軍都被湧上來的數衆黑衣人抹了脖子,那令人作嘔的血風肉雨,更化作一柄又一柄尖利的刃,刺入他腦中。

他兩股戰戰,眼前泛出窒息的白光,極度的恐懼之中,再也不敢枉做矜持,忙不疊高聲喊道:

“住手!住手!蔡仕誠!你身為雍州令,光天化日之下殺我,是要反了不成?你,你若是想立功,只管放了我,我保證,你抓你的人,我絕不橫加阻攔!今日之事,我也全當沒見過!怎麽樣?蔡仕誠,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你要考慮清楚了……”

喊話聲落,脖頸邊的長劍果真停頓了一剎,随後慢吞吞地向外撤了撤。

霍都尉霎時一喜,可還不等他擺出笑容,猝然,一道寒芒飛閃,緊接着視野便天旋地轉。

四周翻轉的景致被染上猩紅的顏色,連風過樹梢的動靜也顯得無比滞緩。

咽氣的最後一刻,他終于看見了蔡仕誠的身影。

那雍州令黑衣黑甲,手提血劍,步履恭敬地走到了烏桕樹下,朝那病怏怏的男子扶膝行去一禮:

“君上,臣救駕來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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