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鏡中窺冥府

鏡中窺冥府

不遠處一男一女手牽着手,頭挨着頭,分別頂着個太陽腦袋,湊在一起不知在說些什麽。

視線變得很低很低,沈筠老老實實坐在原地,只能擡頭仰望着去看那一男一女。可他們正說着話,好像忘記叫上沈筠,兩個人手牽着手就往前走。

“爹……娘……你們帶上我啊!”沈筠在後面着急地大喊。可自己這副小孩身體怎麽也跑不快,只能看着他們離自己越來越遠。

沈筠人變小了,也變得脆弱了,察覺到自己可能被遺棄的時候,就抹着鼻子想哭。

“你怎麽哭了呢?”面前不知什麽時候出現了一個個高高的人影,因為背着光,看不清面容,只能聽見她溫柔的聲音:“是不是江漣和汪翞他們欺負你了?”

她的手柔軟而冰涼,輕輕貼在沈筠的側臉,像個溫柔而陌生的母親那樣,給沈筠擦去眼角的淚水。

“不要哭了,姑姑給你出氣好不好?”

這個陌生的女人自稱姑姑,可沈筠卻從不知自己有什麽姑姑。他揉了揉眼睛,想要看清她的臉,眼前卻總是灰蒙蒙的一片。

“姑姑”的手隔着很遠,卻放在了他的額頭上,雖然冰涼卻很舒服,“好好休息,不要害怕,不要哭,姑姑會保護你的。”

這是告別的前兆。沈筠生怕這個“姑姑”也像父母一樣離開了自己,上前一步想要抱住她,試了幾次卻屢屢撲空。

他又是一個人了。

這時,不知從哪兒伸出來一只手,抓着他的手臂往後一拉,沈筠就被拽得轉了個身,看見一個比自己略高一點兒的男孩,嘴唇紅潤,皮膚白皙,水靈靈的像個小姑娘,十足十的好看。在他的右手邊卻還真有個小姑娘,鼻若瓊瑤,尖端懸着一顆小痣,個頭比沈筠低一點,漂亮的不像話,可是她卻低着頭,很難過的樣子。

“你叫什麽名字?”那個漂亮男孩問。

“周……周筍。”鬼使神差的,小沈筠張了張嘴,說出一些他根本不記得的話:“我娘喜歡吃竹筍,就叫這個名字。”

“周筍。”男孩漂亮的嘴巴一張一合,說出的話卻一點也不漂亮:“老土的名字,一點也不好聽。爹跟我說了,你大名叫周警筠,這個好聽一點,我就叫你筠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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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你什麽事,你這個讨厭的家夥,我愛叫什麽叫什麽。”沈筠再不想搭理這個金玉其外的家夥,轉而去關心這個一只悶不吭聲的“小姑娘”,雙手撐在膝蓋上,附身問她:“小妹妹,你叫什麽名字,為什麽不開心呀。是他欺負你嗎?”

“她”好像是個啞巴,什麽話都沒說,撩開破舊的小衣裳,讓沈筠看“她”皮膚上被火燎出的醜陋的疤痕。

沈筠看了心驚,感同身受一般,自己身上也不舒服了。可那個男孩還不罷休,上前一步強行插進他和女孩中間,昂着頭,一副高傲的模樣,“小孩兒,你幾歲了?”

“八歲。”沈筠扁着嘴,看他要耍什麽花招。

“怪不得這麽矮。”眼珠一轉,男孩似乎想到了什麽好玩的招數,明知故問:“你八歲,我九歲,我比你大,你該叫我什麽啊。”

“哼。”沈筠把腦袋扭向一邊,不回答。

可這個讨厭鬼不肯放過他,沈筠往哪邊扭臉他就跟着往哪邊走,還沒皮沒臉地伸手去掐沈筠的臉蛋,“快說啊,叫我什麽?”

“快叫快叫”“不叫不跟你玩”,這個壞孩子不厭其煩地騷擾,手指在沈筠臉上又戳又掐,最後沈筠實在忍無可忍,“哎呀”一聲撥開了男孩的手,無奈妥協,悶着腦袋叫他一聲:

“漣哥哥。”

倏地驚醒,沈筠睜開眼睛,紛亂的記憶一掃而空,眼前卻好像還挂着“漣哥哥”那三個羞恥的大字,他一下從床上彈坐起來,因為躺了太久起身又太快,不由得腦袋發暈。

坐在外間守候的易開聽見動靜,急忙端着茶壺杯盞過來,把東西放在床頭矮櫃上,坐在床沿,給沈筠倒了杯水,一邊拍着他的背一邊把水遞到他嘴邊,說道:“筠哥,你終于醒了,這幾天我們擔心壞了。”

沈筠偏了一下頭,接過水杯,問道:“這是哪兒?我睡了多久了?”

環視一周,沈筠發現此處陳設簡樸,必然不是江漣的那幾處産業。小窗開着通風,從光線看,這應該是個陽光明媚的上午。

沒能讓沈筠就着他的手喝一口水,易開略微有些沮喪,答道:“此處是風清門驿站,現在是正月二十二的辰時,你已經睡了整整三天了筠哥。”

這時,正逢沈蘅香端着早飯跨進房門,看到沈筠醒來,把東西往八仙桌上一放,小跑過來,聲音清脆悅耳:“筠哥哥,你醒啦!”

“小仙女。”沈筠笑着和她打招呼。

“別這麽叫我,求你!”這個稱呼似乎令沈蘅香格外不堪重負,手背抵額誇張的把頭往後翻了一下,言辭懇切道:“就叫我沈蘅香吧,我倆還一個姓呢!”

沈筠被她逗的忍不住笑,從善如流道:“好啊,蘅香。”

翻身下床,沈筠發現自己的衣服已經從頭到腳換過一遍,此刻只穿了一身寬松嶄新的白色寝衣,有些不好意思地給沈蘅香遞了個眼神,想知道她是否介意此事。

然而沈蘅香從小在五雷山長大,恐怕也沒人教過她一些人間男女大防之類的禮節,并不覺得沈筠穿成這樣有哪裏不合适的,故而也沒有明白沈筠在給誰遞眼神,還以為此處除了自己和易開還有別人在,不明就裏地東張西望。

這一望,還真就給她望見一個人。

錢徵并沒有穿代表五雷山修士身份的白底茱萸紋道袍,而是一身民間常見的月白色圓領窄袖袍衫,整個人幹練又精神,神清氣爽地跨進門來。

藍屏緊随其後,三天前被姜舜血濺滿身的陰霾一掃而空,提着小裙子,轉眼間又是一個青春靓麗的大姑娘。

“小師叔,掌門叫你過去呢,說嚴掌教有些話要他帶給你。”錢徵對沈蘅香道。

沈蘅香心裏頭頓時“咯噔”一下,臉上表情肉眼可見地垮了下來,一步三回頭地從沈筠房間離去。

錢徵支開了沈蘅香,給藍屏遞了個眼神,這個人精心領神會,強行把不舍得走的易開拖出門去,要帶他去裁縫鋪,選布料做幾個合身的诃子穿。

“诃子是什麽?”易開誠懇地問。

“一會兒穿上你就知道了。”藍屏胡亂地答。

兩人吵吵鬧鬧地出門去,留下錢徵和沈筠相視一笑,笑他們少年心性,樂得自在。

在錢徵面前,沈筠也不講究那許多,一邊穿衣服一邊問道:“錢兄,我昏迷後都發生了什麽?”

錢徵不答反問:“關于江漣,你現在知道多少了?”

“有紅衣厲鬼守護左右,還有鎏青火冥鹿供他驅使,姓江,想也知道他是什麽人了。”

“冥府少主。”錢徵肯定了沈筠的推測,繼而說道:“庭堂……就是唐婷,她真名叫庭堂,庭院的庭,堂……”

似乎意識到根本用不着和沈筠說這些,錢徵神色有些奇怪地變了變,強行把思緒從某個當衆殺人故意給他出難題的女鬼身上轉回當下,道:“她殺了姜舜。江漣本想把你帶走,被我攔下了。”

“把我帶走?為什麽?”想到夢裏那個趾高氣揚的男孩,氣質和現在的江漣截然不同,眼角眉梢卻是如出一轍的漂亮,難道真如江漣所說,他們以前認識?那為什麽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江漣沒有認出他呢?

“本來以為你和他……”錢徵有些抱歉的神色,“現在看來是我們多想了。雖然并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帶你走,但他的确是很在意你的樣子,臨走前,讓我把這個交給你。”

從懷中掏出一面鏡子來,鏡子呈圓形的蓮花形狀,共八個角,每隔一瓣蓮花上雕出鳳凰展翅的圖樣,金絲纖細,龍飛鳳舞,仍是以蓮花的形狀點綴。

鏡子遞交到沈筠手上,“嗡”的一聲就亮了起來,錢徵跟着眼前一亮,說道:“這面鏡子在我這裏放了三天都沒有反應,你一碰它就亮了,看來真是你的東西。”

鏡面澄澈如水,一圈圈漣漪在鏡面上蕩開,最終如撥雲見日,真真切切的顯現出另一方世界來。

這是一種通過靈器勾連不同地方的兩個人的法門,五雷山的千裏幻形術與此有異曲同工之妙,但使用起來費時費力,比這面精妙的鏡子顯然簡陋多了。

錢徵有君子之風,無意窺探鏡中世界,與沈筠點頭致意過後走出去,還帶上了房門。

沈筠于是便坐下,就着沈蘅香送來的早飯,邊吃邊看。

鏡中所展示的景象與沈筠所處的環境完全不同,見不到一點陽光,所有的光源都來自于殿內不知多少盞散發着青綠色光芒的鬼火,被固定在殿內的各個角落,映照出漆黑色牆壁包裹着的,古樸肅寂的氛圍。

與這面鏡子相連的另一面鏡子好像是被懸挂在某人的腰間,某人似乎有意展示,緩慢地打着轉走,好讓沈筠能夠看清他所處的情境——最上首的那位周身黑衣裹身,戴着兜帽和面紗,看不清面容,但從身形可以看出是一名女子。

女子左手邊立一名年輕男子,頭發低低的束在腦後,相貌倒是硬朗周正,但大而圓的眼睛裏卻透着清澈但輕佻的神色;右手邊站着一對雙胞胎,不僅外表,連站姿都如同鏡像,臉上挂着的表情卻截然相反,一個看熱鬧不嫌事大,一個卻面帶隐憂。階梯之下,左右兩排各立着十名青色厲鬼,穿着打扮和上首女子一樣神秘,只是輕便許多。

這些人護衛一般拱衛在女子身邊,目光集中在大殿中間單膝跪地的一名白衣人。乍一看到他的臉,沈筠還以為是名美若天仙的姑娘,臉型利落,眉目秀美,上嘴唇很薄,下唇卻很飽滿,淺紅的唇色撇出一個不甘的表情,挺直的鼻尖懸着一顆小痣,一張臉是倔強孤傲居多的。直至鏡中映出他的全身,才辨認得出是男子的身形輪廓,而這輪廓,沈筠看着竟有些眼熟。

“江漣。”上首那名女子說道:“姑姑發現你受傷了。怎麽,庭堂和開陽兩個加起來都保護不了你嗎?”

這女子聲音溫和有力,親切中透露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涼意。她自稱“姑姑”,想來就是冥府自建立以來最為神秘的一位冥主,江潋,江寒漪。

江漣當然知道她是名為關懷實在問罪,向那名跪着的男子走得更近了些,那是被問罪者的位置。

“他們再管用,也不如您的四方護法管用。”聲音從極近處傳來,看來那邊的鏡子此刻正佩戴在江漣身上。

江漣并不與她正面交鋒,陡然把話題往別的方向引:“縱然有庭堂保護,跟您的這位護法比起來,倒也不值一提了。”

“汪翞。”江潋順着江漣的意,向單膝跪地的這人發問:“去明月樓殺解陶,是你聽了孟先生的意思,我不怪你,可他叫你殺解陶,并沒有叫你傷着其他人啊。”

沈筠恍然大悟,難怪他看汪翞的身形如此眼熟,原來他就是明月樓那晚手持盜冬劍的刺客,還在正月十八的那天晚上闖進皇宮救走了那名紅衣女子。也難怪那天明月樓刺傷江漣後兩名刺客的反應如此不合常理,也難怪皇宮那夜,他在舒蘭宮下的密室裏,會如此輕易地放過江漣。

孟殊桐。沈筠琢磨着這個名字,他曾聽盛蛟他們提過一個叫孟仙督的女人,也許就是那晚癫狂的紅衣女子。

江潋輕飄飄一句話,汪翞頓時就知道是要給自己定罪了,于是改為雙膝跪地,抱拳領罰:“屬下無能,傷了少主,請主上責罰!”

此言一出,其他三大護法皆是臉色一變,尤其是雙胞胎中的一位,他似乎對江漣充滿敵意,本以為受到責罰的會是江漣,因而聽到汪翞認罪的時候忍不住又驚又氣地看了江潋一眼。

江漣雖是少主,但一個侄子少主對江潋顯然是威脅大過親近的,故而明眼人都能瞧出來江潋其實并不待見江漣,反而漂亮有能力而且聽話的汪翞更得她喜歡。

就連江漣也有一瞬間的恍惚,懷疑這位冥主年紀大了,真的願意施舍給自己一點點來自親人的關心。但這種飄然的想法還沒能留存一瞬,就被江潋出言打斷,她接着說:“江漣是自己撞上盜冬的,跟你有什麽關系?”

果然,江潋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哪裏會為了他懲罰汪翞呢。

江漣自嘲般笑了一下,随即釋然,順着江潋的話道:“我自然是最不要緊的。要緊的是五雷山那兩位,錢奉商和沈蘅香,但凡傷着一個,咱們可就算跟五雷山結仇了。你雖是奉了孟殊桐的命,但終究是我們冥府的人。屆時五雷山追究下來,是你頂罪,還是孟殊桐頂罪?”

江潋豈會聽不出江漣話裏挑撥的意思,也不理會,自顧自說:“五雷山事小,兇性難馴事大。默春,你身上殺孽太重了,我有意調理調理你的性子,你可願改啊?”

一個殺了自己哥哥上位的妹妹,一夕之間血洗冥府改天換日的冥主,倒說別人殺孽太重。江潋這一遭讓所有人都沒看明白,但汪翞也無法同她反駁什麽,只得躬身領受,“屬下遵命就是。”

“好,知道遵命就好。”江潋恩威難測,說話意有所指:“別做多餘的事,也別招惹多餘的人。聽到了嗎,江漣。”

鏡子外,沈筠咽下一口灌湯包裏濃濃的湯汁,不由得放下了筷子——他覺得,這個“多餘的人”,似乎是自己。

江漣聽到了,卻并不茍同,撒嬌賣乖地說:“姑姑,您這可冤枉我了,要不是靠那只多管閑事的小狐貍夜闖皇宮,我怎麽方便超度了解嫣,再把長命鎖拿回來呢。”

聽了江漣這話,汪翞頓時表現出了一百個不樂意,出言諷刺:“是啊,要不是少主在明月樓攔着不讓殺解陶,還用得着夜闖皇宮?”

江漣與汪翞素來不睦,這點冥府人盡皆知,眼看汪翞就要把戰火燒到江漣身上,以江潋的脾性難保不會借機發作江漣。站在江潋左手邊的那名西方護法突然就站不住了,幾步下來走到汪翞身邊,跪地請命道:“主上容禀。汪護法奉主上之命保護孟先生,但并沒有讓他什麽都聽孟先生的,更沒有讓她在明月樓殺了解陶。屬下以為,汪護法在明月樓大張旗鼓刺殺大齊公主此舉,實為不妥。”

江漣“陰曹地府二代情人”的封號并非浪得虛名,他這張跟年輕時的江潋有七成像的臉,在冥府年輕一代中很是吃得開,赤紫青會替他說話也是意料中事。江潋早就知道他安的什麽心,怏怏地配合着演戲,“阿青,你說。”

“屬下以為,留解陶一命,算是給那位人間帝王一個念想,如果将她母女二人全部殺掉,豈不是逼得人皇同我們魚死網破?且不說大內第一高手的修為并不在我等四人之下,就連五雷山門下也多有修士願意為朝廷效力。如此,還是不要趕盡殺絕為妙。”

江漣在冥府不得江潋待見有目共睹,四大護法各有考量,那兩名雙胞胎互相對視一眼,其中一個想要上前附和卻被另一個狠狠瞪了一眼。

“明月樓一役屬下也在場,沒能勸誡孟先生以大局為念是屬下的疏漏,沒能保護少主周全更是屬下失職,請主上一并責罰!”說完,他還悄悄給江漣遞了個邀功的眼神,可惜漣公主有自己的矜持,并不怎麽買他這個好。

汪翞見狀,冷笑一聲,利索地剝去自身外袍,改為雙膝跪地,“一人做事一人當,是我做過的事,無論主上要殺要剮,皆我一人承擔!”

頂着那樣一張臉,就算汪翞衣服脫的再坦蕩,殿內的衆多青鬼還是很不自在地移開視線,就連鏡子外的沈筠也莫名有種唐突美人的負疚感。

但在冥府以風流濫情著稱的江漣才不管什麽叫“非禮勿視”,他不光要看,甚至還要發出痞子一樣的笑聲,盯着汪翞說下流話:“汪羽京,姑姑可沒說要罰你,你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樣子嗎?這麽着急不如到我的明月樓去脫?”

“江漣!”江潋對這個見一個愛一個的侄子終于忍無可忍,像個管不住兒子不争氣的母親那樣,不勝厭煩地說了句:“滾蛋。”

“遵命。”江漣如蒙大赦,忙不疊向江潋行禮告辭。

走出宮殿大門,江漣特意舉起腰間菱光鏡給沈筠看,匾額上“青鬼司”三個大字,居然就是冥主江潋上位後親手打造,號稱無事不能做,無人不可殺的那把利刃。

緊随在江漣身後,赤紫青也跟着從青鬼司出來,歪着腦袋讨江漣的好:“少主殿下,為了你我可是連冥主都得罪了,還不打算給我個好臉嗎?”

“哦?”江漣冷笑一聲,抱臂看着這個耍流氓刷到流氓頭子身上的人,明知故問:“你想我怎麽給呢?”

“簡單,那麽多妖精鬼怪都上過少主的床,也不差我一個。”赤紫青伸出舌頭舔了舔那顆尖利的虎牙,“讓我跟您,春宵一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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