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三錢金劍穗

三錢金劍穗

“去你爹的春宵一度。”忍着心中怒氣,沈筠無師自通按滅了菱光鏡,慌忙把它塞進自己懷中,因為他聽見一個人的腳步聲,接着是錢徵放大到剛好能讓他聽到的聲音:“掌門,您不是找了小師叔過去嗎?有什麽讓弟子帶給沈兄就好。”

雖然聽不到他的腳步聲,但那人寧靜的聲應卻如一汪清泉潺潺流出:“我想自己見一見這名江湖義士,沒有他在,你和蘅香不知道要犯多大的難。奉商,今日你也辛苦,回去休息罷,順便教教你小師叔,怎麽應付一下嚴掌教給她布置的任務。”

錢徵道一聲是,腳步聲越來越遠。

不多時,門檻處率先出現了水藍色的衣袍一角,上午的陽光從他背後灑下,拉出了一道長長的影子。随後,一位身着便服,手中拿着一個卷軸似的物什,長發松散束在腦後的男子,就出現在了眼前。

令沈筠沒有想到的是,堂堂五雷山代掌門,昆山四傑之一的溫齡賦,居然是個白绫障目的盲人。雖說如此,此人高鼻深目,臉型瘦削,薄唇含笑,通身氣派恍若谪仙,行走轉身毫無障礙,比起這些天在西京城所見那些有目無珠的睜眼瞎,不知心明眼亮了多少倍。

“小子沈筠,見過溫掌門。”沈筠拱手為禮。

溫齡賦仿佛能夠看到他一般,手中卷軸指了一下沈筠本來坐着的位置,和暖一笑:“既然都不是講究繁文缛節的人,就別客氣了,坐吧。”

大抵因為是小狐貍的緣故,沈筠向來對溫文爾雅容易親近的人充滿了好感,譬如錢徵,譬如沈蘅香,再就是這位未語先笑,平易近人的掌門了。

溫齡賦向着八仙桌的另一處座位走去,沈筠下意識伸手想要扶他,還沒等手指觸碰到衣料一角,溫齡賦就含着笑道:“不必扶我,我雖然眼睛壞了,心卻亮着,什麽都看得見的。”

“是我唐突了。”

溫齡賦穩穩當當坐在座位上,作出手勢讓沈筠也坐好,說道:“聽蘅香說,你睡了整三天,別因為我來了就不吃東西啊。”說着從袖中掏出一物來,“西京的事情奉商都告訴我了,在神女廟,明月樓還有舒蘭宮,你都幫了五雷山的大忙。初次見面,我來的匆忙,沒有準備什麽見面禮,看看此物你可願意收下?”

一串專屬于五雷山內門修士的标志性物件從溫齡賦的手中穩穩地移交到沈筠的雙手——三錢金劍穗,錢是修仙界專用的靈修通寶,上面印刻着五雷仙山的字樣。

五雷山內門,是多少修士搶破了頭都擠不進去的地方,如同六指神算陳廣那樣聞名天下的大師,也不過是在南派有一席之地罷了。就連許多在五雷山內門受過教,有正經師門傳承的,也未必能在內門站穩腳跟,比如南北兩派的宗主,吳景春和丁默如。但于修行上天資聰穎或者卓有成效者經掌門和掌教批準後,可破格收入內門,錢奉商就是其中佼佼者。而嚴掌教之所以對待沈蘅香如此苛刻,目的就是為了讓她能在成年後參加登仙大會時嶄露頭角,不至于到時候被人戳脊梁骨,說她不配留在內門。

而此刻,如今的仙門第二人,五雷山代掌門,居然親自将三錢金劍穗交到了一個從不知道哪個山窩窩裏跑出來還卷進人命官司裏的狐妖手上。從今往後,拿着這枚信物,諸如薛颢之流就再不能以妖孽亂世為借口為難沈筠了。

沈筠捧着金劍穗,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起身要拜,卻被溫齡賦握住手臂按回了座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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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掌心溫熱,有着如同溫泉水流般含蓄,卻具有格外熾熱的來源的力量。

“方才說了,不講究這些虛禮。”溫齡賦放開手,把手中拿着的那個卷軸放在桌上,推到沈筠面前,“既然收了我的禮物,那就幫我個小忙好嗎?瞧瞧這個?”

沈筠哪裏有什麽願不願意,伸手拿起了這份卷軸,展開的越多,沈筠的眼睛睜的就越大——這分明是一份血書,上面寫着姜嵩強娶董秋棠那天,畫皮鬼被沈筠制服後如泣如訴的話語。

小女姓董,名叫秋棠……自古傾城貌,多是惹禍根……虔請慈憫大樂神君……殺賊姜嵩!血濺婚堂!

血書之下,是用鮮血染就的血蓮花,時隔已久,已然幹涸成了衰敗的棕褐色。

“血蓮褪色,便是契約未成。”溫齡賦适時講解道:“這是在晉國公府董秋棠房間的床底下發現的。去過婚宴的修士說,那天薛颢抓了兩個新娘回來,其中一個居然是百年前就已經銷聲匿跡的畫皮鬼。這說明大樂神君接下了她的請求,但畫皮鬼沒能做到契約上的事情,于是這鮮血染就的血蓮,便也褪色了。”

“如何就能知道畫皮鬼是大樂神君接了契約之後派來的?那大樂神君又是何人?”沈筠問出了他想問的,瞞下了他想瞞的。

喜宴畫皮事件後,沈筠聽過畫皮鬼的陳情,雖然可以猜測是董秋棠把自己獻祭給了畫皮鬼,但他并不知道要和大樂神君達成協議還需要寫這麽一條契約,之前在貴澤村和春娘對話那次,春娘也是一副一無所知的樣子。但鑒于她和江漣的相處模式,也不排除她的所作所為是江漣授意的可能,不知五雷山的人找到了春娘沒有。

想到江漣,沈筠就想到他冥府少主的真實身份,想到被他偷偷超度的解嫣和想要偷偷帶走的長命鎖,還想到方才他那副浪蕩的言行和旁人對他輕薄的态度……

這些事情只有他一人所見,不知五雷山是否有所察覺。但因為自己一些隐秘的私心,沈筠終究還是沒有和溫齡賦說起什麽。

“慈憫大樂神君就是畫皮鬼,畫皮鬼就是大樂神君。或者我們也可以叫他,孟靜。”溫齡賦回答,一直挂在唇角的微笑隐去,沈筠便可從中窺見這位大樂神君并非善類,且對于五雷山來說并不是容易處理掉的麻煩。

“孟靜?”沈筠試探地問道:“孟仙督?”

“沒錯。畫皮鬼自己動手剝來的皮只能維持一個月的時間,而且在這期間人皮不能有任何破損,但這張皮若是被人真心奉上的,則可維持一年之久,穿着就如同長在自己身上一般。如果孟靜不是大樂神君,他是無法把董秋棠的皮脫了又穿的。”

“畫皮鬼族滅之後,孟靜一直對五雷山心懷怨恨。如今破陣而出,又在人間蟄伏多年,其意就是要向五雷山尋仇,很可能釀出危急蒼生的禍患。”溫齡賦把頭轉向沈筠的方向,好像能看到他一般,“他的計劃,你應該也有所察覺了。”

這一番言論與陳廣的蔔算遙相呼應,沈筠心髒狂跳不止,答道:“掌門是說,神女廟神像下的那只幽冥厲鬼?”

溫齡賦點頭:“蘅香被和厲鬼一起關押在神像底下,目的就是為了引奉商前去,他再以別的身份接近姜舜,蠱惑他火燒神廟,以一個凡人的身份,見證五雷山神廟養鬼的醜事。”

畫皮鬼妖言惑衆的威力沈筠是見識過的。這只名叫孟靜的畫皮鬼,通過把解嫣變成行屍走肉,從而接近大齊帝國的最高掌權者,并借此機會為自己謀皮,然後用得到的各種各樣的皮,各種各樣不同的身份接近他想接近的人,僞造出神廟養鬼的假象。

可那串威力極大的來自五雷山的三錢金劍穗有該作何解釋呢?沈筠起身到衣櫃中翻找幾下,所幸易開把他的東西都整理的井井有條,三錢金劍穗被妥帖地放在只有他們三人才能打開的乾坤錦囊中。

把劍穗交到溫齡賦手中,沈筠看到他的深色黯淡幾分,解釋說:“師父當年把孟靜帶在身邊,意在教他向善,他與我的兩位師姐,也是舊相識,有什麽都不奇怪。”

沈筠瞠目結舌:“這居然真的是碧流劍穗?”他心中的神女形象陡然蒙上了一層暧昧難明的色彩,但見溫齡賦臉色如此為難,也就不再追問什麽。

“孟靜在西京城如此興風作浪,難道就沒有人能夠阻止?”沈筠問道,意在詢問溫齡賦對風清門不作為的态度。

溫齡賦不答反問:“你知道我的佩劍劍銘是什麽嗎?”

“名劍忘身。”

“沒錯,忘身。我出身燕國貴族,父親因戰功被賜姓慕容,我曾經的名字,叫慕容溫。後來,我被小人出賣落到了齊國人手裏,被挑斷了手腳筋,還挖去了這雙眼睛。幸得師父相救,替我修複全身筋脈,但這雙眼睛……”溫齡賦搖頭淺笑,似乎對過往已經釋然,“師父贈我忘身劍,就是要告訴我,既入仙門,就要忘卻一切的塵世牽絆,無論是仇恨還是感激,都不能夠在修仙者的內心占據一席之地。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忘身啊。譬如風清門的北宗主丁默如,師承五雷山四大長老之一的薄師兄,就和他的本家丁家斷不了聯系。為了家族在朝中的榮耀,也為了他的妹妹丁貴妃,他和大齊的朝堂走得實在太近了。”

沈筠明白了溫齡賦話中之意,不免驚駭道:“您的意思是說,孟靜在西京城的所作所為是北宗主他默許的?”

溫齡賦不置可否,“嚴掌教已經下山去捉拿丁默如了。”

沈筠不解:“可我曾聽陳大師說,他就任風清門門主是北宗主的意思。可他既然默許了孟靜之事,又為什麽讓六指神算接任呢?”

“人生在世,身不由己之事太多了,只要心中有所牽挂,就不免有所妥協。畢竟是在風清門上提過字,發誓要‘懲惡揚善,弊絕風清’的,我相信他心中還存有善念。如果自己做不了什麽,就只好寄希望于陳廣了。”

提到陳廣,沈筠突然想起了什麽,忙問道:“陳廣大師他怎樣了?”

“他死了。”

沈筠愕然,清晨如朝陽一般的活潑勁兒陡然消散,有些頹廢地依靠在椅子中間,喃喃道:“他說,他耗盡了畢生精力蔔算,五雷山将遭遇一場巨大的浩劫……他還說,他的妹妹陳潆還活着,在……在……仙愁嶺。”

仙愁嶺。

百川巷。

缥缈君。

仙愁嶺和西京城這兩個相隔萬裏的地方就這麽勾連在了一起,沈筠背後仿佛被一條毒蛇爬過,泛起了如芒在背的寒意。他嗅到了陰謀的味道,似乎正如溫齡賦所言,那名百年後重見天日的畫皮鬼,背負着一族盡滅的血海深仇,正朝着五雷山亮出了龐然大物爪尖的一點寒芒。

“仙愁嶺毗鄰冥府,隐蔽在群山之中,易守難攻,易隐難尋。尤其百川巷,更是只在每年的三月初三開放一天,想找到孟靜,并非易事。”

孟靜,想必就是江漣他們提到的孟殊桐。沈筠和此人打過兩次交道,一次是在姜嵩喜宴,他毫不費力地将畫皮鬼制服,另一次是在舒蘭宮的晚上,那人料事如神地提醒他快點逃跑。

那名手握盜冬無往不利的刺客,受他差遣,而江漣和四大護法中的一位卻仿佛并不站在孟殊桐的一邊。想來他在冥府的根基并不牢固,多半是仰賴于冥主江潋的寵信。但聽溫齡賦話裏的意思,似乎并不清楚有冥府在背後給孟殊桐撐腰。

關于冥府,沈筠唯一接觸過的也只有江漣等人,而自己似乎和他們有過很深的淵源。沈筠不想多談,于是問起了別的:“我們趕走了孟靜,殺了黎陽公主,大齊陛下不會放過我的,是您把我救出來的嗎?”

“如果是我把你救出來的,你會報答我嗎?”溫齡賦逗小孩似的說。

“我拿了您的三錢金劍穗,日後您有用得上我的地方,當然義不容辭。”

沒想到沈筠會回答的這麽正式,溫齡賦擺手一笑,道:“解嫣的死,說和你有關,到底也和你無關。黎陽和蓮城,他遲早要從中作出選擇的,你不過是幫他做出了正确的選擇而已。

“況且做到了人皇的位置,他和孟殊桐的合作,對姜家的縱容,早就不止是情感那麽簡單了。”

“什麽?”沈筠問。

“權術鬥争最讓人讨厭。”溫齡賦有些無奈的搖搖頭,“神女廟遍布大齊各地,天下人有半數都參拜我師姐應溪,風清門獨立于官府之外,最感到受威脅的并非四方妖邪,而是希望一統天下,萬民歸心的王。”

“可那些都是他的子民,他怎能縱容畫皮鬼……”說着說着,沈筠突然悟了。

雖說孟殊桐把西京城當成自己可以随意挑選“衣服”的衣櫃是因為跟解豐之間達成了交易,但具體執行的時候卻是風清門借着清繳畫皮鬼的名義抓人,再加上神女廟出惡鬼之事,民間只怕再無人敢信五雷山。

在沈筠吃驚的目光下,溫齡賦淡然道:“他已經下令,罷免各地風清門,改立清平司,歸屬太常寺管轄,大理寺少卿嚴楹升任刑部侍郎兼領太常寺卿。”

“嚴楹接了盛蛟的職位,那盛蛟呢?還有晉國公府,他們家還有個不滿十歲的三小姐。”沈筠簡直目瞪口呆,在他昏迷的這三天發生了太多意想不到的事,民動如煙,信徒遍及宇內的風清門在一夕之間覆滅,君心難測,兔死狗烹的姜家只怕也好不到哪裏去。

“姜貴妃病逝,姜氏子弟免官削爵,滿門抄斬。”

懲惡揚善,弊絕風清。五雷山無數名滿天下的修士從刻着這八個大字的風清門下走過,每一個人下山之時無不懷着和沈筠一樣“弊絕風清,一劍挽瀾”的理想。但是到了最後,他們之中有如丁默如者,為了難以割舍的感情背叛了當初的自己,有如陳廣者,心如明鏡卻在黑白颠倒的世界中黯然收場;但最多的卻是有如沈筠者,越入世,越覺得善惡難辨。

“從明德門出去走五裏路,有個橋頭驿,盛蛟帶着公主從那裏去應香陵,現在過去你還能見他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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